科爾沁旗草原 一六(3 / 3)

丁寧應著她的聲音道:“自然,在你你是必然的像做了夢似的了,但是一旦你被帶到新的境界裏的時候,你的自覺心一發強,你的智慧,靈感便都意外地活躍了……春兄,抬起頭來罷,抬起頭來,把眼看著天上的星星……”

春兄便真的像一個三歲的小孩子似的順從著他的手,向天上看看,然後笑了……

“你看,現在好了罷?……你們是被四千年的鐐銬鎖住了,你們不敢抬頭,你們不敢叛逆,所以你們終於……不自覺地把頭低下去了,而且互相比賽著,凡誰低得最低,誰就是最好……試問你,這叫什麼一種生活呢?”

春兄似乎是同感了似的歎了一口氣。

“也許我說的太多,使你不懂,但是我希望你做一個新人。”

“我自己因為過於狂熱——致使我所有的籌謀,都終結成為泡影……好,這個我們卻不去談他……”丁寧想忘卻一些什麼過去的事情似的把眼閉了一下,又繼續下去說道:“所以我想在你的身上做出一個奇跡……”丁寧又憎惡自己似的扭轉了一下頭顱,真糊塗,此時他自己非常地憎惡自己,“簡單的一句,我想把你這塊材料做得很出色……這就是我的工作!”丁寧低了頭,用一隻手煩惱地捋著下巴。他本來想說:“這就是我所要做的全部工作。”

但是這一番話隻是在他心頭掠過,他並沒有說出,他隻是考慮地向她看了一眼,便又夢幻地自語著:“一個新人……”

春兄還在癡著,把臉盡向上望著。天空明藍如紫,處女星放出皎潔的瑩華。二門外的柳梢輕輕搖擺。一隻蝙蝠從眼前飛過去,一會兒,又隱沒在廊前的屋瓦裏,上屋隱約地傳來一陣王靈仙圓和洪亮的梵音,但是不到十分鍾又寂靜下去了。

春兄悄悄地把頭放平了,說道:“我想三兩天回家去一趟……”

丁寧忙問:“為什麼呢?”

春兄說:“因為妹妹弟弟病了!”

丁寧沒有說什麼話。

春兄又說道:“我想看看他們,而且我就要走了,我把他們寄養給我一個姨家,因為,因為我爹現在已經和霍大遊杆子們勾了手了……我把他們安置了,完了我就不管了。”

丁寧這時才說道:“你這個人真奇怪,你安插你弟弟們,你就讓隨便誰去還不行呢,非得你自己去不可嗎?真是奇怪之至了!”

春兄冷笑道:“他們能吃了我嗎?我不會那樣愚笨……”

丁寧道:“這個不是愚笨不愚笨的問題!”

春兄有趣地看了他一眼,用倔強的口吻說道:“真的,我還要特意地去看看呢……他能把我怎樣了……隻有我母親死我去過一回,什麼人都沒見著……我不知道我的弟弟們已經變成什麼樣了……我知道我爹捎信說他們病了,那是騙人,但是我要去的,是的,我要去的,我一定要去……我看看他們是什麼樣了!……”春兄的眼睛發亮了。

丁寧一方麵覺得她的欲望似乎表明是一種女性的弱點,另一方麵卻覺得足以反映出她的性格的堅強,所以也隻是說:“不過,你去的時候,一定得和程喜春同去!”

春兄沉默了一會兒,便自語道:“唉,我像一個生病的小孩……如今我試探著要站起來了。”

丁寧很快地拿起她的手來。

“我知道你的……你的向上的意誌是可嘉的,但是你像一個剛被鬆綁的人一樣,你會閃跌的呀!”

春兄漠漠地搖了一下頭,似乎說:“我不會再跌倒的!”

丁寧心裏想:“想不到剛學會遊水的人,才正要超越大海哪!”他向春兄看了一眼,便說:

“你試探著要站起來,你是對的……你和我一起到南方去罷!”丁寧捏著她的手,“太陽是從南邊照過來的!”

春兄把眼迷亂地回顧著,輕聲地說:“你先去罷,讓我一個人坐在這兒好好地想一想!”

丁寧便不言語了,大踏步走出來。走到二門子外邊,老板子正飲完牲口,轅馬遲重地在地上打滾,幾匹矯健的騾子看著丁寧走來,豎起耳朵來咻咻地噴鼻氣。

“呔,嗐著——”劉老二拿著大鞭看守一匹兒馬,兒馬像一隻長頸鹿似的炫示著自己的圓鈍的脖頸,在前頭尥蹶子跑。

“劉老二,程喜春呢?”

劉老二一看是少爺,連忙氣喘籲籲地立下來,說:“程喜春鍘草去了,一會就來。”

丁寧看著那隻兒馬子一逕地搖搖擺擺,趾高氣揚地鑽到別的馬群裏去吃草去了,便問:

“你怎不看那兒馬子去了呢?”

劉老二笨拙地笑道:“看見少爺就不看兒馬子去了。”他剛說完,臉上便紅成紫色,腦袋上方才跑出來的汗水也蒸騰得厲害,發覺自己的話說錯了。

丁寧覺著好笑,便高貴地笑了一笑,打趣地問著他:“你這幾天又有了什麼新聞嗎?”

劉老二本來是想覷著一個機會拔起腿來就跑,一看少爺意外的不但不惱他,反而還問他有新聞沒,便登時覺得勇氣百倍,想把自己所籌謀的大計劃就趁著這個機會來執行。

“少爺,你知道大山自從那次推地不成,他又打什麼壞主意了?”劉老二一邊覷著少爺的神氣,一邊故作驚疑地眨著眼睛。

丁寧神色自若地等他說下去。

“他,他,少爺,他他想琢磨孔老二的大閨女大俊!”不知道是這幾個字過分地吃力呢,還是一提起大閨女便引起了劉老二的過分的害羞所致,劉老二的脖子比臉都紅了。

“什麼孔老二?”

也許由於丁寧的口吻的過分的嚴厲所致,劉老二意外地渾身一跳,但一聽清楚問的是“孔老二”不是“劉老二”,便連忙鎮定下來說:

“嗬,就是咱們南果園西邊的那兩間房子的那孔老二嗬,不是那年因為冬天過不去冬,他給老爺磕的響頭,老爺招下他的嗎?要不然憑他怎能會在咱府上的地皮站腳呢!可是這幾年他趕邊豬趕邊豬:從柳條邊裏把豬趕到邊外,賤買貴賣。也不剩錢,去年又被胡子把豬劫了一回,利都拋了。所以孔二老婆又不正幹了,他也供不起家吃,孔二老婆就從她大閨女身上想落兒想落兒:想撿便宜。,哪成想那大山又到處聞臊……”劉老二咽了一口唾沫,“少爺你想,她的閨女還能招出好人來嗎?都是吃山靠海的飛球打彈的,守著咱們近近的,你想,少爺你想……”在夥房的燈光照耀裏,劉老二一雙眼睛使勁盯在丁寧的臉上。“而且,少爺,大山的八舅就是那道號的,老北風,老北風嗬,這幾天聽說扶餘城都讓他攻下來了……少爺,大山難免……不哇,這就得提防,不能屋內關賊!”

丁寧蹙了一蹙眉頭,便說:“好,一半天你領我到他家看看去!”

他想劉老二必是嫉妒大山現在的地位,一看上次推地之後,我還沒有攆走他,便更加使他不平,所以現在又鑽心磨眼地想把他譖陷,不過,孔老二的家,倒是什麼樣兒呢?大可到那去視察一下……

劉老二看見少爺要去,又道:“而且,孔二老婆,少爺,——現在又學了些魔法,見天大說大講的還打起香爐碗子給人治起病來了呢……”

丁寧道:“好,明天,後天,好,後天晚間我跟你看看孔老二全家是怎麼一回子事,你去叫程喜春來!”

丁寧等程喜春來了,吩咐他後天正午護送春兄去上大菜園子蘇黑子那裏去,便低著頭回來了。

走到花欄,春兄還坐在那裏,兩眼看著天。

丁寧到她跟前便問道:“我問你,這幾天,大山怎樣了?”

春兄並不即刻回答,呆了半晌,才慢吞吞地說道:“他怎樣了?他還是大山唄!”

丁寧又問:“他……恨……我……嗎?”

春兄還是慢吞吞地說:“自然他要恨了,他也不是從今個才恨,那是老早老早的事……不過現在更厲害罷了。”

丁寧沉默了。

春兄又道:“他說他過些日子就要回鷺湖去了,他再不想在這裏呆了。”

丁寧探尋地問:“他回去幹什麼去呢?”

春兄爽朗地答:“誰知道呢……我想他不會就此軟下去的……”

丁寧便道:“科爾沁旗草原給你們的那種力量,仍然不能在你們的身上正確地表示出來,這自然是由於過於缺乏文化,過於缺乏教養的緣故了……因為你們現在尚且還不知道什麼是最好。”

“那麼什麼是最好呢?”春兄問。

丁寧看了她一眼,便說:“你問的這句話就是最好。”

春兄再不言語了,把頭低下去繼續地思索。

丁寧心裏不知怎的就覺著有一片無底的煩惱正咬齧他的心,他便把腿一並,像立正一般,然後向後轉走開去了。

他到屋裏,看見茶幾上有一封銀鳳來的信,他並不去拆視它。兩手交叉著,靜坐了半天,才出了一口氣,順手把旁邊的生物畫片拿起來擺弄。他看了那圖片一回,便自忖著說:這是山樣的獅子,烈性的寒帶的虎,遲重的熊,絢爛的豹,乘人不備的鱷魚,懷疑的狐狸,智慧的猴子,還應該有嘯風的猛獁,無畏的恐龍,還有自己燃燒的摩洛……丁寧像一個迷信家拚到這兩個不祥的字音——“沒落”,他生氣起來,啪地一下,他把畫片都推在地上,目不轉睛地看著那些畫片零亂地散在地下。又走過去用腳去踩它們。過了很長的一段時間,他才扯過一本許久未曾寫的日記本子,在上麵粗重地寫著。

他正寫得起勁,門簾輕輕地掠開來,靈子走進來,含著說不出來的一種委屈和憐憫的表情,急急地道:

“少爺你去看看去罷,奶奶把小三丫折騰得都閉氣了……”靈子聲音非常澀滯,分明有一種灰心的感情使她有無限的慍怒,不過這種慍怒隻猛烈地激蕩她的心裏,並沒十分表現在她的臉上。

靈子說完便呆坐在一旁,好像在等著丁寧的激動,又好像是對萬事都覺無望失神。

可是丁寧卻依然手不停筆地寫著。

等了一會,看丁寧還是不理,靈子便大聲說:“難道你等著她活活地去死嗎?”

在她看來,她覺著丁寧今天的舉動有點反常。

丁寧這才放下了筆,惱怒地向她看了一眼,然後冷冷地一笑。

靈子似乎從來沒有在丁寧的臉上看見過今天這樣的一個正與她所期待的相反的可怕的冷笑,她突然地害怕,在她看來,她覺得他這否定的冷笑,實在是可怕極了,就如全世界任何的東西都在他這一疲憊與厭惡的表示之下紛紛地粉碎了。

丁寧還是拾起了筆寫著,靈子突然俯在他跟前哀求他道:“少爺嗬,實在是太可怕了嗬……少爺嗬,我再不能看了……”靈子全身都抖著,如同一個魔鬼正揪著她的頭發。“……少爺嗬,就因為她碰灑了老爺祓苦的香爐碗……少爺嗬,現在她也許死了……”

丁寧銅鑄一樣的一動不動。隻見他的嘴唇抽搐地動了一下,喃喃地說:

“我現在才知道我是個十足的廢物!”

靈子衝口說道:“你比廢物還糟!”話還沒有說完,她連忙捂住了嘴,兩眼吃驚地看住丁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