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一七(1 / 3)

科爾沁旗草原 一七

黃昏已經伸展開羽翼,夜影憧憧,丁家的大門呀的一聲響了,兩個人並肩掩出。一切又複沉靜,隻有兩個人橐橐的腳步聲,跨過街道上的塵土向南走去。熱風熏醉地吹來,帶來蒿子的濃颸變異的氣候,完全是一個蒸騰的夏晚。

跳過了半截的土牆,髒臭的糞堆,便到了一個肮髒的小院。一個流浪的小豬,邋遢著兩隻無用的大耳,拉著一條麻劈子的耳繩,滴拉當郎地帶了一塊渾圓的泥疙瘩,哽哽——地對著房門嗅著,又貪婪地望著。

門窗都大敞四開的,影綽綽的,可以猜想出來窗底下放著的兩匹醬缸和泔水缸泔水缸:東北都把淘米水飯腳用缸盛做豬食。,是什麼東西無拘無束地嘩啦嘩啦攪著水響。

劉老二偷覷了少爺一眼,看看少爺是不是心裏有惱他誑他到這一個地方來。丁寧隻管好奇地四處觀看。又向前走了兩步,劉老二便使勁地幹咳了一聲,想使屋中知道有人來了。水缸裏是一個什麼形的黃褐色的奇異的怪物,眼前一晃,一隻腳搭在窗沿上,一隻腳搭在缸沿上,就跳到屋裏去了,還有什麼東西打的,巴搭巴搭地響著,發出肉撞肉的柔碎的打擊聲。

劉老二聽了全身都紅了,一個箭步就從窗戶台跳到屋裏去,想弄清是怎麼一回事。

炕上昏暗的豆油燈露出昏黃的光,一個人正裸著背就著燈光在穿衣服,劉老二一看便認出是孔二老婆。

“還是你這個武大郎——我怕你幹什麼!”

“我就知道是你這個老貨!”

丁寧遲疑地走到窗戶台底下,老孔婆子還用一個羊肚手巾上下亂擦。

劉老二連忙對她喊:

“你還不快穿整齊了!少爺都來了!”

一聽“少爺”兩個字,孔二老婆不由得全身一抖,連忙穿好衣服,紅脯漲臉地嗬嗬大笑。

“哎喲,我這半大老婆子了,我怕少爺什麼勁!少爺小時候,還吃過我的奶呢!”

“扯你娘的臊,少爺稀罕吃你的那路奶!”

“可不是,那是一個海上方,專要——”

“對了,專要養漢老婆的奶!”

“你這個沒——不得好死的,少爺,快進屋來罷,外頭看氣味熏著——小醜,還不披上人皮,給少爺燒水去!”

“你這屋子裏,還不熏死人哪!”

“咳——就叫屋子罷了——小醜,死丫頭,還不擰腚根,撥拉一撥拉轉一轉!”

坐在炕上的一個瘦小的丫頭,披上了衣服,把燈放在板上,跳到窗台上,拿起快壺,就跳到外邊燒水去了。

丁寧方把自己移近窗台一點。

“哎呀,怪不得今早晨我梳頭捉著一個喜蜘蛛呢,原來是少爺來了——少爺今天怎麼這的閑在!”

“隨便看看——看看這邊房子……”

“唉——少爺就惦著我們,唉,前天那場暴雨都花花地漏嗬!……少爺我就剩在屋裏洗澡了!”孔二老婆說著自己的狀況並不傷心,反而有著幾分得意,並且著半個眼睛,似乎愉快地看著少爺受了她的愚弄。

“少爺,上回剛回家來,我就把小黑子那小子采的榛蘑送少爺,哪成想少爺那天沒在家……”孔二老婆說時又笑起來。

“你們屋子怎的熱?怎麼後窗子還紮死了呢?”

“那是呢!少爺,那後邊是糞坑,那不紮上不行,老爺們都在那解大手……哈哈……”孔二老婆似乎又記起了一些什麼可笑的事情來了似的,快樂得大笑起來。

“唉唉!今年真熱,不怕少爺見怪,我方才正在洗澡!”

劉老二在她身後用嗓子眼兒說:“是撞錯地方了罷?”

“要不是這場好雨,少爺我就得跳井了,今年年頭兒變了,六月天,人就熱出竅了!”孔二老婆說著又像賣弄風姿似的把渾圓多肉的麵孔抽緊了做出一個埋怨的姿勢,但是一會兒就又繃平了,樣子非常的陰沉,幾乎有點可怕。

“老二上哪兒去了?”劉老二問。

“那挨刀的和小黑子上邊裏趕邊豬去了,我就不讓他去,他說今年到立秋才能見雨哪,你看,現在縣大老爺一求,沒出一個月就下雨了,昨天開工,叫工夫的都是一元錢一個——我沒說,窮賤骨,石碑底下的王八,一輩子不用想翻身,少爺,真是沒法子,他雖說沒做過什麼活,但是頂個名兒也賺幾個活錢,強似他天天賣破爛趕邊豬不是?”

丁寧一麵隨意和她應答著,一麵用心觀察著她家裏的一切。一個小櫃上躺著四五串的黃葉白,一串紅豔奪目的紅辣子雜陳其間。櫃上的一個小茶幾,茶幾上邊放著一個木鏇的香爐。正中掛著至聖先師孔子之位的像,一排一排都是抱笏戴冕的裝束,長髯垂胸,道貌岸然。兩旁是竹書的梅花篆字:“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橫匾是“禮義廉恥”。紙色都已褐黃。

丁寧掀開門簾走到外屋來,劉老二便急急把孔二老婆拉到懷裏騙她說:

“我說少爺要攆你罷,你看沒錯……快把大俊許給我,我管保……你還是住得下去的……”

孔二老婆並不上他的當,直眉怒目地罵他:“去你媽的罷,你個不得好死的,都是你個王八蛋啜咕的……把少爺騙了來……跑我這裏又裝什麼臭孫子!”

劉老二還裝得像煞有介事的樣子,熊她道:“咱們有到這……你要讓她侍候咱稍微有針鼻那大點差池……你休想……”

外屋黑洞洞有點瘮人。丁寧剛從明處走來,所以什麼都看不見,他把眼略閉了一會,才又睜開,便見風車子有一星磷光魚似的火花,在車腔子正中燃著。

丁寧好奇地走到風車子跟前,向裏一張望,一個肥大的黑貓咪唔一聲,夾著尾巴從車上跳下跑了。車腔裏,一個白色的骷髏,齧著牙,向他獰笑,崢蠑的頭頂上寫著他父親的生辰,後邊是帶鬼字的一行符咒:十五日之內必死,六月初六日立吾奉三山九猴先生三山九猴先生:通常是變戲法的請的神。如律敕攝。

丁寧不由得倒退了兩步,用手抽搐地握住了嘴,沒喊出聲來,他向後退著……

丁寧勉強地走出屋外麵來,深深吸了一口氣。

“少爺別在那兒,看熏著。”燒水的小醜站起來招呼丁寧。丁寧含糊地答應著。

“少爺,就開了——喝碗水再走罷……”小醜又趕著丁寧說。

孔二老婆便一麵攏著頭發一麵大聲地說:“少爺,快屋來罷,房簷子底下賊風。”

丁寧不想進去,便站在外麵和那小丫頭說閑話。

孔二老婆看見劉老二死盯住那血紅的一床新被上,忽然她的全脖根都白了,連忙支支吾吾地背過臉去,裝著拿燈。

“嗬,我才想起了,茶葉罐裏是不是還有茶葉!”說著孔二老婆就端著燈搶出去了,好像非先到外屋去找茶葉不可,劉老二也隨著她出來。

孔二老婆把燈放在鍋台上,自己擋住了風車的風眼,隨手亂翻。

孔老婆子乘他們都看不見的時候,慌忙在背後伸出一隻手去,把風車子輕輕一旋,裏邊的燈光,便倏地一下滅了。

孔老婆子,這才放下了心,而且突然精神起來,又去找茶葉罐兒。

忽然裏屋撲登——通的一聲,好像有一個人從後窗子跳進屋裏來了。

劉老二心裏一震,他雖然也不知道是怎麼一回事,但是斷定一定有意外發生,心裏很後悔不該大膽把少爺帶到這裏來,但是一會卻又居功地向丁寧看了一眼,似乎說:“你看怎樣?果然未出我所說的。”

孔二老婆又連忙跑進裏屋,隻嘰咕了一兩句,便帶了一個陌生人走出,那人滿臉賠笑向他們作揖。

劉老二早站在門口,手按著槍管在一旁趁著。心裏想這回我算搶到頭功了……少爺再不會疑心我是說謊了。……孔二老婆便介紹說:“這是我姑舅兄弟,今天上城來趕集來了。——這是丁府的二少爺,今個特意看看我們的窮家。”

那人冷冷地說了一聲:“嗬,少爺——”

丁寧不露聲色地打量了那人一遍,便說:“我也得回去睡了,明天見!”

丁寧非常平靜,對他們點了點頭,回身便走。

劉老二機警地在後邊撇著,保護丁寧回到正宅的大門口。金碧輝煌的大門樓在黑暗裏聳立著,門口朱漆金字的長聯:“玉版金韜,傳家世芙蓉城主。朱綸紫綬,諧樞宇川嶽山靈。”下屬“徐世昌拜撰並書”。雖然在暗地裏,也閃閃有光。

劉老二大聲叫門。開門的是程喜春。丁寧見到他便問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