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嗬!我不是叫你送春兄去了嗎?你怎的還在這裏呢?”
程喜春回道:“我剛才回來,春姑娘說,今天事沒辦完,今晚住在家裏了,讓我明天一早再去接她。”
丁寧附在他的耳朵底下,急促地吩咐著。
“上區?保甲?”程喜春便瞪起了兩隻大眼,“保甲罷!”
丁寧說:“好罷!”
程喜春把三道大門門栓都插緊,又用掃帚釘住,再用鐵鎖鎖牢,才把旁邊門框小門的鎖開開,等候巨變。
“程喜春嗬!”丁寧口氣超過譴責與憤恨,他預料這一夜之中一定要發生一種不可逆料的不幸,“你應該和春兄一起回來,我現在覺得什麼事情都不妙!”
程喜春便分辯道:“少爺,是春姑娘吩咐,我說是少爺囑咐……”
丁寧不耐煩地說:“唉,你不要說了嗬,你不要說了嗬,我不要聽了嗬!”
程喜春便說:“少爺,我就去,我就去接她回來!”
丁寧喝住他道:“你站住,混蛋,這是什麼時候?這地方缺你行嗎?”
程喜春再不言語了。這時,劉老二嘶竭帶喘地從屋裏跑出來,拿出兩雙狗皮襪頭子來,反穿在腳上將狗皮做的襪子反穿在腳上,行路可以無聲。,便和丁寧又走出大門去。
大家勸阻半天,丁寧還是決意去了。
兩個人出去,都伏著身揀著可以掩蔽的障礙物,向前無聲地爬著,從壕沿上一直爬到孔老二家的短牆垛前,便躲起來窺伺動靜。
隻見孔二老婆披頭散發地走出來,兩人連忙都悄悄躲在一棵小榆樹底下,大氣也不敢出,四外摩瞰了半天,才進去,醜惡地罵著小醜,一會兒,窗紙上便顯出來一隻大猩猩似的女人的身形,一會兒,噗的一聲,什麼都不見了,隻有街西的狗汪汪地叫。
“莫非那小子逃了!”劉老二把耳朵貼在地上,向遠方聽著,“報保甲的人也許到了呢,我聽是隊上的狗咬。”
丁寧一聲也不響,隻凶狠地看著那窗子。窗紙豁喇地一動,似乎一隻黑貓在暗中逃了。一切又靜。劉老二懷疑地向前爬。忽然,風門一閃,一個黑彪的人影顯出,向劉老二身邊走來。劉老二連忙一動也不敢動地蜷曲在一棵小榆樹裏。那人又向前走了兩步,劉老二按好了槍等著射擊。那人並不向前走了,隻向外“料風”料風:土匪黑話,就是偵察。了半天,才又從暗影裏轉進屋去一下把門插緊。劉老二又急忙地爬了回來。
“這回這小子算落網了,說不定他就是天狗!”——劉老二附在丁寧耳朵上說。
丁寧一聲不響,眼睛在暗中發亮。
孔老二的兩間黑影憧憧的屋裏,尖銳地透出來一下笑聲,隨後又完全沉寂了。
不一會兒,便有一種談話的聲音透出,先是一個男性的粗魯的聲音,後來是孔二老婆大閨女大俊的聲音。
“那個直眉睖眼的小子是他們的炮手嗬!——他能放響槍?”男的問聲。
“你看他那個狗色得啦——人家有的是打手哪——大山,程喜春,崔猴,李炮……”女的回答。
“憑他猴七癩八吃得住我天狗!”男的看不起地說。
“呸,天狗呢,咬狗罷!”女的揶揄地說。
“你個沒良心雜種,你吊上那個小活兔子,跟我耍錘耍錘:就是搗亂。,雜種,你看不出十天,我當著你王八犢子的人麵揭他的腦殼……”男的分明生氣了。
“哼,那時你早把我忘了……哼,誰信你……上回答應我的花褲子,還沒給我買哪……哼!”女的又撒嬌說。
“哼,你著啥忙急呀,金盤頭簪子也有你的。”男的又轉了口氣說。
“好,我不著急,好,我不著急,你敢著可好了……哼!”女的大聲嚷嚷。
“那是呀,你看我杆子好了罷!在小金湯,哎呀,……那一汪水的小姑娘,我都不給她!”男的聲音。
“去你的罷,別不要臉啦,人家今個身子不利落……”女的聲音。
“你心想那個小活兔子了,不理我!好,小雜種,我問你,我問你,今個他來幹啥來了?”男的問聲。
“他來找我,我不在,你便怎樣?”女的生氣了。
“我插了他,給他開瓢!”男的罵道。
“我不在家,我知道他來幹什麼?”女的辯道。
“放屁,你到哪兒瘋去了?”男的追問道。
“我到單五爺家拿花樣子去了,小醜水沒燒開,我就回來了。劉老二那小子想我,我煩惡他那鬼樣子,他不得手就嚇唬我娘,我娘不怕他,他就抬出那瞎眼的小東家,他也不怎的花言巧語地才把那個小豆包子小豆包子:指丁寧,罵人的話。騙來的呢,劉老二就假傳聖旨,說是來看房子,完了,說好攆我們搬家,嚇唬我娘好讓他得手……人家少爺也不在乎這兩間破草屋蓋呀,人家能在乎這個嗎?也不知他瞎編的什麼笆編笆:就是編排,胡謅。呢,才把那小兔子抬了來的呢!我知道嗎?我知道嗎?這個和我有什麼相幹?”女的一連說了一大串話。
“你看你口口應聲不都是向著那個小活兔子嗎?”男的又道。
“我向著他了嗎?我向著他了嗎?你個沒良心的,你個殺千刀的……”女的大聲道。
“好,反正,你變心了,好嗬,好嗬——隻悔我今天沒聽霍大遊杆子的話,他說他今個把蘇黑子的閨女騙來,領我去開包,我怕走了盤子走了盤子:土匪黑話,打亂了原來計劃。,都沒去,你還敢拗手拗腳,你要侍候老爺不稱心,我要不把你弄死才怪!”男的聲音裏一派威嚇神氣。
“什麼老爺,你個屁老爺!”女的在罵他。
“你今個跟我耍錘!……你,你他媽,你在我跟前裝王八蛋!”男的也幾乎火了。
“你個狗神氣!”女的還罵。
“你今個怎麼這樣的別扭!”男的笑著去胳肢女的。
“你小子敢,你敢動撼動撼你老娘!”女的笑著喊,兩人的聲音混在一片混亂裏。
丁寧眼前一片昏黑,他知道春兄也被他爸爸暗算了。他的胸腔哽塞著,心膛迸跳,血熱如火,他隻得回來。
劉老二機警地伴他回到大門來,輕輕跟程喜春搭話。程喜春警備地把大門上麵的小門打開來。丁寧一把扯住了程喜春。
“程喜春,你這該死的東西,春兄也被害了嗬,春兄也被他們害了嗬,他就是天狗嗬,程喜春……”一口鮮血從丁寧的鼻子裏衝出,衝了程喜春一臉。
“少爺……”程喜春全身都發抖,一縱身就跳出大門去。他一定要生擒天狗。
丁寧勉強地回到上屋來,外邊便打起一片槍聲,必是程喜春和天狗已經接火了。
靈子白著臉,端著水進來,水裏放著舀水杯,因為兩手顫抖,那舀水杯在盆裏麵便磕磕作響。
丁寧急忙漱了口。外邊又是一串連珠的槍響。
丁寧喝了半盅茶,不顧一切地就往外走。
“少爺!”靈子一把手扯住他。
丁寧凶惡地向她一瞥。靈子的手連忙鬆開,丁寧便全身都燃燒著走出了。外邊槍珠子更密了,南邊腰棧的後炮台也都接上了火。丁寧失措地向四外望著想從聲音裏聽出是哪邊的槍響。
四邊的炮台上,都放著警戒槍,哢哢——哢!
保甲的大隊的圍剿槍,也一窩蜂地在孔二家的四周響。
轟隆隆——後街的槍爐王家的老母豬拱……也響了。
二門上,大管事的和老更倌正在那兒守著。看見少爺走來便請他不要過去。
“少爺別去,我看不叫強——這小子一定是棵上的棵上的:江湖黑話,就是正式的土匪。,槍打得多穩!”老更倌沉靜地說。
丁寧一直奔到西南角上順著炮台的扶梯上去。
“泰?”上邊飛出鬼叫似的暗號。
“富——”丁寧連忙答話。“上邊是誰?”
“李振武!”
“大門有人嗎?”
“有——崔猴替的我!”很有把握的答話。
丁寧迅捷地上了炮台。裏邊兩個炮手都目不轉睛地壓住槍。
“怎麼樣?”
李炮牛鬥似的腦袋凶狠地搖著,牙齒哢哢地響。外邊槍珠子更密了,子溜子颼颼地衝著風叫,流彈打在炮台上啪啪地響。忽然外麵一陣怪叫,槍聲都止住了,隻有單響。
“別讓他跑了!”
“撇住!撇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