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一七(3 / 3)

“快快!快!下去了!下去了!”

槍聲更亂了,四處地響,八音子,六輪子,套筒,自來得,大撅把子……啪啪,哢……嚶——啪啪啪!四外亂響。馬的後蹄打著地,不住地噅噅,人的喊聲,向四外散開了……

“撇住!”

“壓住!”

“掐著西邊的口子,下去了,下去了!”

人都向四外散開,馬蹄啪啪地跑過去了。人都追下去了!

“搜!”啪啪又是一排槍。

用槍掃著到處搜!

“這兒,這兒,兩個堂客,三個,絡在鞍子上,帶著走!”

“就是這個王八犢子甩的一排槍!”

“走!”

喀喀……得得……十幾匹馬腳向西跑了。

丁寧臉上無血色地透出凶光——

“少爺,快請回去罷——有我——王炮,快扶少爺回去,快!”

李炮兩眼弩出跑到大門,喊道:“跑了兔子不打圍!”

一陣叫門聲,啪啪!

李炮一擺手,別人都搶好了崗位。

“李大哥,我我!”

“老二嗎!”

“我,開開!”

大門開了,劉老二渾身泥土地走進來:“他們追上去了,他子彈沒了。”

“二百保甲捉不住一個臭蟲!”李炮咬著牙怒吼著喊。

“他搭話了,報字天狗!”

“這些狗皮們狗皮們:指保甲。真丟人!平常吃官餉,到時候不頂事,白披了一身狗皮!”

“他們不敢闖,大山闖進去了,才他媽……他衝出去啦,他倆緊跟腚!”

“二百隻狗白拿餉銀!”李炮急急地在地上走,腰間八字形地插著兩把香鶴腿!

“你怎不兜腚呢?”

“後窗紮死的!”

“那他擱哪出去的。”

“旋的笆!”

“旋的笆,咱們他媽真莫丟淨人了,我再沒臉吃這碗了!兔子都跑了,還打什麼圍!”

“也不是咱們摘的棵呀——是那些狗崽子們——要是咱們摘的棵呀,雜種,讓他前心見後心!”——是崔猴的尖叫聲。

“也不怪這小子,一交手他就讓大俊旋的笆,他衝出去,把槍還交給大俊,讓她甩兩排槍,程喜春一聽槍聲不對了,便衝進去了,果然——他就緊跟腚,都下去了!”

“誰?”

外邊又是誰急躁的敲門聲。

“誰?——”

“你們的人受傷了!”

“小心,有詐!——”李炮一手一個匣子匣子:就是匣子炮,也就是匣槍。。炮台上的響鈴響了三下,他影在牆垛上:“誰?”

外邊一個兵伴用各種的話來證明,不是詐。兩匹馬噅噅地用前蹄扒著土。

“開!”李炮大聲地說。

大家都領住神,聽外邊的動靜。

一個炮手故意地把門栓亂弄了半天,才說:“推罷!”

又聽外邊的動靜。

李炮才一擺手,兩個炮手走到門框的小門:“這邊!”

門開了,一個兵伴下了馬,另一匹馬上馱著一個受了重傷的死屍似的人!

李炮提著槍早走到兵伴的後邊,兵伴吃驚地一瞥,劉老二便走過來代替了李炮的崗位。

李炮向外一闖,一手伸到傷者底下一抹,一手的血,向下一甩:“抬!”

幾個人把傷者抬進來了。大家向前一看,原來是個姓金的炮手被流彈打傷了。

李炮向保甲們客氣道:“在這兒住罷,到屋裏收拾點飯吃。”

他們一個頭兒忙道:“不,我還得回去交差哪!”

李炮便說:“不留了——辛苦,辛苦!”

那個頭兒也應答如流,一看就知道是個老公事。“栽了栽了:就是栽筋鬥了。!栽了!見笑,見笑!”

李炮也就另眼相看,問他:“彼此,彼此,跟下人去沒?”

那頭兒便答道:“下去了,前邊不知道信——你們人傷得可不輕嗬!子彈擱肚腸子穿過去的。”

說著隨著兵伴一回身打著馬就跑了。

大門轟隆一聲關上了。

四外的警戒槍還斷斷續續地放著。程喜春還沒回來,他一直追下去了。一星期過去了。

大山的傷勢已被他的牡牛似的健康征服。因為槍彈通過他腹部的時候,隻是肋骨以下的腰間部,所以並不嚴重。

那夜丁寧便把春兄的遭遇告訴他了。他聽了一聲不響。

丁寧兩眼噙著淚水,意態非常地哀傷。他在地上踱了一會,便突然立住,又問他道:“你明天一定要走嗎?”

大山目光炯炯如電,一句話也沒有說。丁寧向他瞥了一眼,便如義士赴刑似的走了出來。他看見天際微茫的月光,便在心裏大聲地說:“一切應該完結的終久應該完結!”於是他的眼前便浮動出許多過往的事情,他體味著那些悲慘的暗影,他感到從來沒有的孤獨。父親在金錢的賭博裏把生命也賭進去了。二十三嬸把自己幻滅在哀傷裏,蘇大姨對命運作暴烈的反抗,終久,血盡了,氣竭了,倒地死了。春風曾代子因為在人生裏找不到愛情,所以便把人生也不值一哂地拋棄了。水水如水地消亡了,春兄被人類的醜惡撕碎……

丁寧全身都發著抖,手指有點發冷。完結!一個巨大的聲音在他耳邊豁響。他想是的,完結就在眼前。

……

他回到自己的小院前的丁香樹下靜靜地坐著,在想眼前的一切。東邊是嫂嫂的跨院,燈光全無,大約早已睡下了。天空一隻流星逝過,什麼又無痕跡。丁寧想:一個人的消逝又算得什麼呢?每分鍾之內,宇宙之間都要有星體破滅,破滅就是再生的母親……丁寧如同一個垂死的人忽然攫得一個出奇的符咒似的,在思想裏反複地念著,破滅就是再生的母親!他的意態非常清冷,雖然他極力想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弄得非常的豐富,但是終覺難能,他向左右一顧盼,覺得一切全無意趣。

丁寧幾乎有點近於頹唐了,雖然他還在竭力掙紮。他毫無意義地把手畔的不知什麼花的葉片折了一隻,在手上輕輕地繞了一下,便隨手放在口腔裏。他隨便地想把它吹響,但是它卻總不能出聲。

一種噬人的暴怒攫住了丁寧的全身。他想立刻把宇宙摧毀,人類摧毀,自己摧毀,然後一片片地落下去,讓一切與滅亡同在!他幾乎要跳起來,先拿著這個園舍做毀滅的對象。

但是過了一晌,一種稀有的疲倦便蔓延了他的全身了。從來沒有過的倦怠呀,他每個細胞核漲滿了倦怠的因子,他試探著像要抖落一身花瓣似的想把它抖落,但是毫無效力。他無力地悲悒地長歎了一口氣,便坐在丁香樹下,一動不動。

丁寧此時的心情,非常乖戾,他的腦子裏也正浮出許多可怕的幻想,像夢魅似的,是他從來所未接觸的,從來所未曾投擲過一絲願望的願望,也都在他的血液中引伸出來了,也都在他的腦膜裏化作了瘋狂,要求著他的勇氣去執行。……嗬!……

此時他竭力遏止並矯正自己貴族的感情的恣縱與反動。在腦膜裏竭力地驅逐一個他每日都要接觸的一個熟悉的影子。這個影子,每天都在為他的服從的範圍裏,生活,存在,轉動。……但是他從來未曾對她破壞,他從未亂想……他對她從未動用。

但是今天他的思想卻非常惡劣,無意識中都模糊地想以她為他狂亂的對象了,於是靈子一雙溫柔明慧的眸子又在他的眼前浮動了。

於是他用了全部的自己的力量在靈魂的深處,大聲呼號:讓理智幫助我呀!我自己就要破碎了!

丁寧把兩手交叉在腦上,拚命地遏止住自己的感情,他狂暴地自持著,不讓自己逾規。

慢慢地他覺著自己的心緒清明了,他覺著有無上的愉快……他想,唉!這樣才是好的,這樣我才能在我的宇宙裏長生……他想到這裏,他的心已經非常愉快了。他舒展了一下衣袂,掏出了小手絹,擦擦額角上的涼汗。他非常高興了,他在地上走了兩步,把腰伸伸直了,他向自己的院裏望了一下。他看還有燈光,他想靈子一定等著在侍候他。他便決定不立刻進去,自己就反而在樹影底下徘徊起來了。

他把兩手插在衣袋裏,用舌頭舐著上嘴唇,心地清明起來。這時候,萬籟俱靜,隻偶爾有一隻蝙蝠出現在頭頂上,沙沙地鼓風作響。嫂嫂的屋子裏依然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