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一八
大山走的第二天,丁寧也決定在幾天之內,一定也離開這裏,因為這裏曾給他以創傷。丁寧知道大山必須把自己放在一個更大的洪爐裏。真實的火焰在旋轉,生活的毒螫在針刺著他。同伴的牛筋樣的筋肉,接在他鋼鐵的筋肉裏,互相扭合,互相糾葛。這樣他才更能向前進,把過去的錯誤在生活裏修正。但是,丁寧自己卻似乎是顛簸在海洋裏的一片舢板,很有任其所之的一種心理。
本來他想在他離開之前,還要把富聚銀號整頓一下,因為他已經看出了東北金融的連環破產,廣成車鋪借錢,由腰棧承還。腰棧借錢,再由廣成作保。高利貸超過十分。紙幣亂發。農村現銀被城市吸收。城市現銀向外傾流。將來必須弄到沒人可以逃避這種命運。就如阿二鋸木頭一樣,阿二鋸的是阿大腳踏著的那一條樹幹。而阿三鋸的則是阿二用以立足的那枝。而阿四又拚命的鋸落阿三所踏著的一幹。阿五的目的物,卻又是阿四所恃為憑依的。到後來,試閉目一想,則其結果一定是會慘不忍睹了。
丁寧很想把自己的銀號脫出這個泥淖。但是他又覺得心灰意懶,覺得即使是做了也未見得就好。所以這個觀念,雖然時時刻刻地在他的腦子裏起伏,可是仍不能見諸實行。
他把過去自從回家以後的這幾月從頭一想,覺得隻是一個出奇的噩夢。一切奇異,陌生,洪曠的場麵,都在眼前通過了。但是並不能給他以任何的意義,他自己感覺到這一層的時候,很覺得驚奇。
在過去不久,那時候,他正帶著一顆跳動的心。在南邊走過了過多的人生的裏程,經過了過多的深思與探討。從那回歸線的椰子林裏,回到這白熊的老家呀!那時,他的心底是多麼自負。終久在自己熱情的向往裏,友朋的殷勤的道別裏,他回來了。凱旋樣地把自己帶回到這新興的莽野來了,想用這綺麗的沃野,蔥鬱的山林,北國的雕風,從大戈壁吹來的變異的天氣,老農頑健的白髯,女人黑炭精的眸子……充實自己,作些有光有色的事業,他帶著大的心,來了,看見了,作了。但是他失望了。這個使他瀕於疲倦,使他對於一切都發生厭倦之感。
今天三奶家的管賬先生袖吞金又來了兩次,說鳳姑娘有事請少爺無論如何要過去。丁寧對於這個本來也沒有一個執拗的肯否,但是對於三奶家的有偏見的憎惡,又習慣地浮在他的心上,所以他連見也未見他,就都回絕了。
第二天吃完晚飯,丁寧正坐在屋裏覺著無事可做。忽然,又是說鳳姑娘來請,請少爺務必去,要不然鳳姑娘也許要親自來請了。
這當然更引起丁寧的反感。但是,丁寧從靈子的嘴裏聽到三奶那邊請他去的原因,似乎還有討論到大山的問題。丁寧細問她,她也說不清楚。丁寧非常奇異,便隻好傳話叫候在下房的袖吞金進來。丁寧想探聽出三奶和大山到底有什麼糾葛。袖吞金進得屋來,在溫煦的燈光下便對丁寧機密地說了一大套話來:
“少爺,大山那小子早就應該斬草除根哪。你想他八舅是什麼的?他八舅的字號是老北風嗬,這回扶餘城已經攻下正逼茨榆嗬。說是義匪,表麵上都說是義匪,說什麼老北風,起在空。可是,是匪就不能有義,是義就不能為匪呀!——是不是,少爺?……所以老奶奶一聽少爺把他辭了,所以這次讓大山下獄這件事,就想讓少爺也添個名兒。少爺從前還抬舉他,總覺著是實在的親戚,高看他幾眼。少爺,你看,他這種人更不識香和臭嗬。你越抬舉他,他還越駕雲。他是這個根種呣,從小就壞了。你看他這次領頭推地,就是想把咱兩家丁府都砸了……他是狼心狗肺呀。少爺,你看天底下有這等人,這,簡直是以德報怨哪!這!”
丁寧不耐煩他的嘮叨,攔住他的話問道:“三奶想把他怎樣處置呢?”
袖吞金又回道:“三奶奶是早橫定心了,一定把他下獄。從前還怕少爺庇護他不得手,現在看少爺也傷心了,也看透他了。所以特意請少爺也去列個名,好定他的死罪!”
“呃!”丁寧一字眉又緊皺在一起,仔細地思索了一下,便對袖吞金道:
“你就回去罷,我馬上就去——你告訴鳳姑娘,她的事由我負責——可是大山的事也許有要你幫忙的地方。”
袖吞金連忙曲腰哈背地連聲說:“是,是,我袖吞金,隻要是有少爺吩咐一句,我就做到一句。有少爺吩咐十句,我就做到十句。少爺,隻要少爺看得起我,肯吩咐我。就是要他的首級,我也敢,是不是,少爺?我袖吞金——是忠心耿耿,鐵麵無私的呀!不能那個!”
丁寧鄙夷地闔了一闔睫毛,便一揮手,好像說:滾你的蛋罷!袖吞金這才全勝而歸地走出。丁寧吩咐了靈子一些物事,又靜靜地對著青虛虛的燈影凝望了一刻鍾,才大踏步地踱出去了。
二門子外程喜春劉老二正斂了三匹馬,等著少爺出來。三匹馬一看見丁寧來了,都表示歡迎似的掀著尾巴,嘴巴愉快地突突地咻叫。
丁寧向四外淡然一看,大卯星孤孤零零地掛在天際。他看見這每天都為群星的表率的星王,他不由忽地想起一件心事來。他心裏一難過,好像馬上又消失在疲憊與倦怠裏了。他用著帶幾分慍色的目光向程喜春劉老二掃了一眼,便回轉身去。
“少爺也不是忘了什麼東西拿了?”劉老二猜想著說。
程喜春點了一點頭,又給少爺的馬緊了緊肚帶,準備少爺回來好騎。
丁寧走到屋裏,對著靜坐著的靈子悄聲說:“今天是春兄被難的三七了,你在那宣德爐裏備一炷香——”
靈子的眼圈立刻就濕潤了,點了一點頭,連忙去照辦。
“你今天不回來了嗎?——”她本來想問,但是她又沒問,隻是又點了一下頭。
丁寧走出騎上了馬,打了一鞭,馬便馳到大門邊了。看大門的早立直了腰身在大門口候著。
丁寧撒歡地打著馬在前頭跑,程喜春緊提馬韁在後邊緊跟,一轉瞬的工夫,丁寧已經跑到大水泡子沿了。馬已經出了一身通汗,丁寧把馬收緊了。看了這水泡子四邊黑壓壓的老樹,不禁有一種鬼蜮森森之感。那是八九年前的舊事,那時丁寧還是小孩,被大山領著到這裏來鉗蛤蟆。那時黃澄澄的月亮照在柳茅上,四野靜靜的,十分寂寥。大山操起樺木杆子的蛤蟆鉗子,彎著腰悄悄地順著水邊溜著,眼睛在暗中發亮。忽然水波一閃,大山大喊:“丁寧,丁寧,紮著了,紮著了,快,快!”而今想不到大山站得離自己會山樣遠。而今大水泡子也沒有黃澄澄的月了。也沒有那樣的蛤蟆鉗子,也沒有了那天真粗豪的影子了。攤開在麵前的完全是一片鬼森森的氣息。
丁寧隨著馬身宕漾,自己又覺得軟弱無力。
這裏,平川大道直接著賢孝牌,那是上鷺湖的唯一的孔道。丁寧小時候每次同大山到這裏來捉螞蚱蟋蟀之類的時候,總要攀著賢孝牌的石礅夢幻地向著東山裏那邊遙望。
那隱隱的一道藍山,那是東邊裏。那起伏的藍障裏,正伏著幾多神秘,幾多企望。每天家裏所燒的榛杆,山柴;每年山場山場:便是家山,被私有的野山。給送來的山雞,狗肉;每年家裏山場給家中送的白蘑,鹿肉,水艾,山芹;保花樣子的蛇皮,會鬥架的鵪鶉;光瓤的榛子,山落紅,金針黃花,螺螄鑽……這些,他不能見的,簡直想象都想象不出的東西,也可以說是稀奇的寶物,都出在那藍盈盈的藍山裏。
他常常呆呆地幻想著,似乎就在那山頂的白雲上,他也可以看出那背著背夾子的挖棒棰的老山墩子老山墩子:獵人行話,老山裏挖人參的人。,那起罡風的雕羽,那專吃柞蠶的棒棰雀,那隻有在零度以下才好吃的凍山梨。而今這許許多多的兒時的記憶又重新被他記憶起來了。而那他家的財源膨脹起來的發祥地,那惹動過他幼稚的相思的鷺湖。那參天的古柏,百尺高的老祖墳,藏龍臥虎格的舊宅子。那連阡連陌的莊園主的土壤,黃金的土壤,關東大鬥一畝也打八九鬥。保家大仙的三仙洞,三仙洞裏的三仙姑。而在那些隻在家裏傳統的神話裏才能聽到的,那些隻在由鷺湖進城來的佃農的口裏才傳來的一些草昧的洪荒的野獷的其實是溫柔的野話,使他夢幻的心又怦怦地跳動了。他有過他現在也竟不相信的奇想,有過就現在也不相信的為了沒有到過那個地方的悲哀。
丁寧看見那聳立的賢孝牌。這些東西都像壓在一個牌樓下麵一般,原來他從前的那些快樂隻是一個幻覺罷了。
丁寧遙遙地向著那石青色的賢孝牌看了一看,便深思不語了。善伺人意的馬,鬆弛開矯健的腳,沿著大莊園的圍牆緩緩東行。再過了不多工夫,便到了三奶家的大門。
彩色的執鐧的秦瓊和執鞭的黑臉紅髯的尉遲敬德,在朱色的大門上交輝,門洞裏有三塊金匾,正中一塊寫著“萬家生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