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寧回頭看看北邊金大老爺的前門,更加輝煌,更加壯麗。嗬,這神,這宅子,這土著財主的鬥法呀。這吃人不見血的大蟲,這強盜大地的吸血狼!是的,包庇蔭封他們的,是那個一個看不見的用時間的筆蘸著被損害者的血寫下的無字天書——製度。丁寧點著頭,心裏非常沉重。
這時門房早看見他們,向上房稟報了,不一會兒,管事,執事,便都出來迎接。
剛走到二門,依姑,三十三嬸,小鳳等等的人,正都站在階上候著。
隨著大家後邊的,是袖吞金。袖吞金滿以為這次把丁寧請來是自己的功勳,所以趁著這個機會就來陪少爺,隻是還不見三奶。
丁寧順口問道:“三奶呢?”
袖吞金忙答:“少爺,你問三奶奶嗎?唉,唉,正在下屋和大廚夫生氣哪!去年的葷油是吃到殺年豬才完的,今年剛轉到七月七便完了。三奶奶今晚上一看油壇子,就和大廚夫吵起來了……唉,你看,過家就沒法子……”
果然的,這時,外邊夥房裏正嚷著老太太的聲音:“行這個嗎?我三十多年了,行這個嗎?”
不一會兒,她便走出來了。嘴裏一刻不歇地在那兒嘮叨。忽然一眼瞥見下屋雞窩裏下的蛋,到天黑還沒人撿,便又“張雇工!張雇工”地大喊起來。“怎的這個時候,還不撿蛋哪?嗬!手都讓菜墩子剁去了嗎?嗬!留在這兒幹啥?留在這兒給他們下三爛去和葷油吃嗎?”
罵了一通,這才覺得心裏有點服帖了。回到台階上又左右地檢查了半天,看看實在是無可再找碴兒之後,才呶口叨叨地走進上房來了。一眼看見丁寧,便滿臉堆起笑來道:
“嗬,丁寧來了,你看,丁寧,你給我評評這個理。我三十多年了,我都是年頭接到年尾。一過年殺五口肥豬,葷油吃一年。你看,今年,葷油才到七月七,便把一缸油都使淨了,行這個嗎?我三十多年了,我沒見過,我沒見過!”
三奶一看自己的理直氣壯,很難博得丁寧的同情,連忙改了題鋒,過來問長問短。又安慰了丁寧一陣。說家事的各種不如人意。又盛誇丁寧的運籌過人。接著又提人死也是定數,不能一味地哀傷。又說二十三嬸的死,自己如何的操勞,葬儀如何的堂皇。又提到未通知她的家裏如何地費了她一番苦心。接著又想到了丁寧的母親,替她難過。又說:“聽說你母親的氣質更暴了呣,必是心跳病大發了的緣故,得吃點坤寧丸哪……”最後才轉到題眼:
“……我告大山的罪名,是煽惑鄉愚,暴殺無辜,聚眾抗捐,聯合罷佃啊!這是楊立三寫的呈由,你看多硬!……就是可恨的邵越這小子,總是一口承攬,不咬大山一個邊兒。我就和你七叔商量辦法,後來用人把話透過風去了。告訴邵越說:你就說是大山主使,我醉後失手,餘不知情。這時承審一畫供,大山頂他去掉腦袋,他再裝模作樣的蹲兩三個月就可以放了。你看這辦法對他多大便宜!哪成想,這個不知死的死腦瓜骨,一聽這話,就登時大罵起來。你想這小子不是活的膩了嗎?他不死總覺得渾身癢癢——他渾身癢!真他媽的莫是狗改不了吃屎,這樣便宜他都不撿,他渾身癢癢!……我後來也急了,我也豁出來了,我許他的十天大畝地呀。你說,這個王八犢子,不知死活的王八犢子,他說什麼?他說讓我拿回家去養老去罷,別說十天,就是十個十天也買不動他的心。這樣的死心眼,真他媽的,我活到五十出頭了,我沒見過!木雕泥塑的也比他是人哪!他就算不開這本賬!”
丁寧道:“三奶為什麼一定得把大山致死呢?把邵越弄死不也是一樣的給你出氣嗎?”
三奶詳細為他說明原委:“嗐嗐,這傻孩子,你想邵越是什麼樣人?大山是什麼樣人?邵越那小子是一時逞風,冒一股熱氣就完了。大山是什麼樣人?大山那小子能那樣冒失嗎?那小子是一肚子鬼草嗬!——一肚子壞下水!一看人家飽暖,他就眼紅!你想咱兩家要守在他眼皮底下,還能有個好嗎?不用說咱兩家,就是全鷺湖邊的大糧戶也都沒個太平日子過了。他爹想陷害你父親多少回,你難道還不知道嗎?你的三爺是怎死的?不是那年察糧,擱後邊飛來一顆槍子就完了嗎?這案到現在還沒破呀。隻捉住了朱地戶朱三尖,因為他平日揚過風,其實哪是他,但是上哪兒找墊背的呀,不找一個償命的能壓得住人嗎?……這個你還不知道嗎?你能小看他嗎?整個的鷺湖的臊膘子,二梭子,小夥子泥腿,都是他說啥算啥。還有一宗,老北風聽說已經快打進茨榆城去了,再往下一來一來,就是古榆城。他八舅要來,第一個是你家,第二個是我家……你這聰明的人,你怎還網著一棵椽呢?天狗那一場驚,還沒把你嚇怕嗎?我一聽說,我就嚇的媽呀一聲,我四肢都涼了……你怎那膽大,你也和劉老二去瞭風去了,真的嗎?你鐵鑄的膽子?——這孩子,快罷,你的道眼比我多,快快想個好法子,把大山那小子煙消火滅,我他媽的好也撈個好覺睡。躺在炕頭上,我也少翻幾個身,要不然可完了。我秋天的糧都算放飛了!你看我現在免他們四成他們還心不甘哪。到上秋還得起交涉,你看罷——明情理,今年頂多許收八成——就是剩下的那六成也都免了,也不能說出個知情道謝的話來。怎麼說呢?他說你家還有高樓大瓦房嗬,你家還有我家沒有的黃驃馬哪。哎,你看罷,他都來了,沒完!他再也不想一想,那是人家老人留下的根基。人家也是兢兢業業奔波了一輩子嗬。你的祖宗給你留下了嗎?給你留下了什麼?給你留下了六塊板另一眼子的饑荒!他能想這個嗎?你跟他說八天八宿也是白扯。他的心早按到胯骨肘子上去了,他就早沒安排到正地方。哼,哼,窮人,窮人有幾個有良心的,要是有點天良他能窮嗎?是不是,丁寧?丁寧,你說是不是?”
“你的證據都夠嗎?”
“證據,有老劉發,我買通了。再就請你……”
“劉發不行!”丁寧臉上暗暗一紅,隨即癟了癟嘴。
三奶也像發現了他真不行似的,點了點頭,才又說:“要不然,我怎的罵邵越那王八犢子呢?這個牛心肺的東西,我恨到他骨髓裏去!要有誰把他煮了,我也連毛吃了。……這小子他就用鼻子哼一聲,就省我費手續了。可是他是橫定心啦。王八咬手指頭,他還是一口不鬆……呃!哎呀,我想起來了,楊立三給我出的道眼,他說有一種叫什麼因?什麼什麼英?海洛英,不是,不是,是一種藥名。給他注射了,然後問他什麼,他就招什麼。我看這個方法要是靈驗,我就給吳醫官塞上一把錢,給他多紮兩針,把供招了,我好了了這塊心頭大患!丁寧,你知道是什麼因,是什麼英?”
三奶漓漓拉拉地說了一大片話之後,便覺得麵麵俱到似的又擺出平日的雍容大雅的態度,細眯著眼等候著丁寧的滿意的回答。
“丁寧你的意思怎樣?”三奶一看丁寧麵色有點沉陰,便向前移近了一些,仔細問道,“你的道眼多,趁你在家裏,趕快幫著我把這件事辦完了,了此一樁心願。”
“我的意思?——”丁寧又思索了一下。
“是的,你的意思?”三奶正在等著丁寧說出他的意思來。
“我的意思,是不許你這樣去做!”丁寧便決斷地說。
“什麼?丁寧?丁寧你說什麼?”這完全出乎三奶的意料,她尖起聲來問。
“我說是——不許你這樣去做!”丁寧又清楚又明白地重複了一句。
“為什麼呢?”三奶顯然是生氣了。
“說出來你也不能懂,就是不許你這樣做!這樣做,對你一點沒有好處!”丁寧也生氣了。
“為什麼呢?”三奶逼著問。
“說出來你也不懂!”丁寧輕蔑地說。
三奶便宣排丁寧道:“丁寧,你這個狀元可是白當了。難道到現在你心裏還看不透嗎?我不是方才跟你說了一大車話了嗎?丁寧,不是三奶生你的氣,你——必是念書念的太多了罷!”
丁寧冷冷地笑了一下:
“反正你要動大山一動……”
三奶也冷笑道:“必是你怕大山倒了壓了我的手?我就偏不怕!”
丁寧看見她的光景,又道:“我知道你,三奶,就是我現在說了,你還是要做。但是我已想了辦法,你要真的一定要去作供,好,我便要把這些情形在報紙上登出來……同時代大山起訴!”
“丁寧嗬,快來罷,你別和三奶開玩笑了。三奶人心實,你一說,她就信以為真了,來罷,來!”三十三嬸早在裏間屋聽得清清楚楚,這時見兩人弄僵了,便一半打岔一半嘻笑地從裏屋走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