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寧用憎惡的眼色把她看住,然後對三奶大聲宣言似的說道:“三奶,隨你的便罷,你願做你就做去——你自己考慮,免得將來後悔!”說完,然後轉身走進裏屋去了。
小鳳和依姑正驚愕地聳起耳朵來聽著,看見他進來就換成歡洽的笑容來歡迎他。
丁寧臉色還帶著激憤的紅暈。把帽子向桌上一擲,便大聲說:“有水嗎?”
“有,有,……去切西瓜!剛上市的西瓜!”
三十三嬸早已跟了進來,連忙答應著,便自己去動手。
“得了,這回奶奶孫子可說僵了。看小鳳子還要你作中間人,向三奶說人情呢,這回你可怎麼說?”依姑故意把人情兩字念得很重,說完了便瞅著小鳳笑。
“什麼叫說人情!”小鳳一聳搭,又嬌憨地生起氣來。
“哼,不說人情嗎?不是說人情嗎?”依姑又得勝似的笑著。
“哼,依姑嗬,你修去罷!”小鳳詛咒地說,話還沒說完,又嬌羞地笑了。
三白的西瓜由三十三嬸送上來,大家便隨意地吃著。
丁寧心裏才平靜下去,臉上的熱意也消失了,又回複到往常的一種輕藐傲岸的樣子。一會兒,他又大聲說:
“小鳳你求學的事,也不成問題。你三奶幫助你每年的費用也不成問題。成問題的是時間。她不能一口就答應你,因為那顯不出情誼。她得先拿酥你的骨頭,才顯得這個麵子強。所以你要不心急,便就一味懇求,到時候,自然就成。你要心急,就到外屋,爬三奶跟前磕個響頭,馬上全完!”
“你個小機靈鬼,就非得天天咒我不過日子!”外屋傳出一陣三奶連笑帶罵的聲音。
“哈哈,你看一說就說到三奶的心坎上來了罷……還怪人家機靈!”是三十三嬸打圓台的聲音。
“扯你娘的臊,那就給你一點臉了,你就又不知自己吃幾碗高粱米飯了!”三奶也故意啐她。
三十三嬸便連忙過來給三奶捶腰,怕方才一陣子笑岔氣。
依姑、小鳳也都出來了,趁著三奶故意示弱買好的時候,便都連說帶笑地出來彌縫。
小鳳撒嬌道:“三奶,答應了罷,三奶,我這裏給您磕響頭了。”
三奶也故意撇著嘴道:“光說不行得真磕!”
三十三嬸也故意裝癡作傻道:“那一定真磕,媽要磕一個響頭就給六百塊,我就給你老見天磕!”
小鳳也格格地笑著,小孩樣的在三奶跟前跪起,笑得直不起腰來。三十三嬸故意推她,存心讓她倒在丁寧的懷裏。
小鳳說:“三奶我磕了,你答應了罷。要不然,明個我丁寧哥走了,三奶說話又該不算話了。”
三奶笑道:“我幾時說話不算話來過?你也不怕閻王爺鉗舌頭!”
鳳姑娘故意扭扯道:“三奶沒有過,我們的三奶多咱說話不算話過……三奶,你就答應一個是罷,三奶,呃,好三奶!”
三奶也故作刁難道:“我就偏不答應,你聽那個機靈鬼的花言巧語,你就給他磕去罷,有那樣的好哥哥,還用我這白毛老婆子。”
小鳳不由得臉上一紅,起了一片微暈。又撒嬌地摟住三奶的脖頸不住的賴纏著:“三奶,三奶,好三奶……”
“去罷,得了,你們這群小追命鬼!”三奶是成心想買丁寧的歡心,好使他回心轉向她來,所以便故意把這件事益發的詼諧化了,“可是得有一件哪,我供你倒行,隻是到一個時候為止,多咱你有了愛人了,把我忘了那時就算了。”小鳳一把堵住了三奶的嘴,急得說不出話來。
“哈哈,請將不如激將,虧得丁寧這一激,一年激出六百元錢去,要是我這樣一來,別說是激呀,就是跪著,也跪不出六個銅大錢來。”三十三嬸看了這光景,便出來圓場。
“你跪不出六個銅錢來,你還跪不出六下銅拳來!”依姑乘勢取笑她。
於是又是一片高聳的笑聲。
丁寧並不參加這些行為,隻是心裏引起無限的厭煩,他本來想到西屋看看二十三嬸的屋子之後,便要回去,後來因為家人不敢住,裏邊都住滿了袖吞金,跑道的,更倌之流,所以他也就不去了。……他想應該走了。
三十三嬸知道他要走,便堅決地挽留,說他一走,雖然實際上並不是和老奶生氣,但是顯而易見的卻又讓人誤解了。大家都一窩蜂地說她說得對,丁寧一百個不應該走。
丁寧並不決定自己的去留,隻是隨便約她們到菜畦裏去散散步。
菜畦映著從屋裏傳出來的燈光,映成一片晚綠,夜風鬱鬱吹來,人的臉廓都浮著一層朦朧的陰影。
丁寧想到自己幾天,也許明天就要離開這個城市了,這草原上的一切的病態與不快,都將被他丟遺而離去了,心裏便有一種說不出的輕快來。
“丁寧哥,你就要回南邊去了嗎?”小鳳婉婉地問,睫毛低垂著。
丁寧道:“是的,也許明天就走……”
小鳳急切地說:“丁寧哥,你能等我幾天不能?咱們一塊兒走……”
丁寧道:“也許不能。你過些日子再去,不是一樣嗎?”
……
幾個人都沉默了。
丁寧想起了春兄的誌願,心中起了一種強烈的悲哀,春兄沒做到的事現在小鳳要做到了,因此,他對小鳳有著出奇的怨恨。
大家正在散步,丁寧忽然停住了說:
“我就要回去了。”
三十三嬸非常驚訝,而且覺得丁寧的失禮。
“你現在回去倒不要緊哪,可是你說大山的事,你要一走,那你三奶可就得手了……”
丁寧便對三十三嬸說:“可是,我正想托你呢。因為你這個人還爽快,敢擔當……你轉告三奶,告訴她,這事就是我走之後,她要做我也一定要給她登報揭露的,與我在家不在家無關。同時,我立刻回去就給七叔一信,叫他不敢如此無恥,參與此事……”
三十三嬸聽了不覺長歎了一口氣,便不言語了。
過了一會兒,丁寧又問她道:“可是——呃,我問你,你這還有一個小姑娘和大山很要好嗎?我想見見她。”
她回答道:“嗬,有一個,就在我的屋子裏,可是……你三奶知道她和大山好,早把她算了。”
丁寧便道:“……我就走了。”
她們聽了他的話,不由得都惋惜起來了,覺得他一去,就不會再回來了。她們都想說幾句惜別的話,但在暗中都互相望望,便又不言語了。三十三嬸知道強留也無用處,便不由地傷起心來。最後還是依姑幽幽地問道:
“你的炮手都跟來了嗎?”
丁寧說:“都在!”
依姑道:“那麼,你再回屋坐一忽兒,問問他們馬都飲好沒有……”
丁寧回絕道:“不,我再不想回屋去了。”
依姑幽怨地說:“丁寧……你從此要走了。”
丁寧笑道:“是的,不過不久我便會回來的。”
在暗中依姑咯咯地笑了一下,這笑是很異樣的,這在丁寧的感覺上,都感覺著有幾分不解之感。
依姑道:“你騙人呢,你不會回來了!”
丁寧便不言語了,其實他嘴裏正預備大聲地說:“我討厭土地,我也討厭你們!我要再回的時候,什麼都會和現在兩樣了!”他也沒向三奶辭行便走了。
第二天,一清早起,科爾沁旗草原的沃野裏,有三匹馬並轡地跑。為首的人,沒有戴帽子,頭發沐著晨風索索地抖動。馬是紅棕色的,追著風在大地裏奔馳。
馬跑過下坡,大地又轉成平鋪的綠野。天邊,沒有青山,天邊,也沒有綠水,萬裏草原平鋪開去,一碧無垠。
地斜轉著,回蕩著,起伏著,波浪著,渦漩著……這萬裏的草原,對著那無語的蒼天,坦開焦切的疑問。
大地裏有著半破的壟,橫躺著的地頭,抹牛地,乳白色的界石……種種的私有財產製度下的所產生的特異的圖案,編織出種種的方塊形的斜紋。
地在馬蹄下回轉,飛旋,發狂似的飛奔,飛奔。馬的蹄子浪花似的打在大地的海浪上,禾穀起著濤聲。
這時,一輪血紅的朝陽,從地平線上飛起,光芒向人寰猛撲,噴薄欲出。大地回旋著,馬蹄翻撥著,綠禾擠攘著,遠處呼聲在咆哮著,大地焦躁地冒著熱氣,一刻也不耐地等待著,等待著一個洪大的巨響。
那聲音從地裏吼出,地上的一切也正在回應,而丁寧帶去了他還不能知的事物,而他的力量也決不能彈動大山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