科爾沁旗草原 一九(1 / 3)

科爾沁旗草原 一九

時間在日曆上一頁一頁扯去。壁上的日曆已經在二號黑體鉛字九月之下寫著極大的阿拉伯字——“十九”。但是人們卻都仰著頭看著月亮,計算離八月節還有幾天。

香水梨早已上市,山葡萄也快完了。花紅,山裏紅,酸楂,正昂噴,成畚箕地盛在衙門頭的攤鋪裏,紅豔一片,顯出多色的秋天。可惜的是東西都不下貨,鮮果尤其發滯。

因為今年秋收欠佳,高粱,元豆,漿子都沒度足,隻收七成。雜糧又不值錢。所以趁著青紗帳子還沒割倒,四鄉的土匪,就冒煙了。天狗的餘黨,聽說都埋伏在城裏,等中秋節供月時舉事。所以縣衙門的告示,早就下來了。曉諭百姓凡有在中秋夜晚燃放鞭炮者,以通匪論罪。

而尤以今天人們惶恐的更厲害了。因為從衙門裏傳出的消息,老北風攻陷茨榆!城外電線都被割斷,本城對外一切消息不通。

茨榆和古榆是鄰縣,要以老北風由北徂南的這個方向來看,那麼要取古榆城,是勢所必然的了。所以今天人心就幾乎沸騰起來。

……

警察都出動了,保甲白日在街上巡風,遇見閑亂雜人就捉。有的戴著高筒硬遮的氈帽的——因為形同東北軍兵的帽式——也捉去了。有的梳分頭鑲金牙紮花腿帶的,也都用麻繩穿了一串逮著走了。拘留三天,暴打一頓,以儆效尤。所以被放出來的閑人,莫不覺得光棍掃地,懷恨入骨。而未被捉去的,則都晝伏夜出,計議對策。

而尤以大戶人家,懼怖最深。大門每天都要上鎖。炮手分兩班輪流把守。白班專管白天,夜班專管黑天。王五老爺,金五老爺,東府三奶家,常家,閻家和丁家,都天天交換情報,可是知道的消息並不多,仿佛這一回跟哪一次都不同了似的。

家家都匿藏得鴉雀無聞。黑夜裏燈都不點,生怕有一線火光傳到外邊,也會落到匪人的眼裏,滋長出恐懼中的不幸。

然而也有幾個地方特別的熱鬧。譬如趙廣會的燒賣樓,高明遠的茶水鋪,每天就都多出一批閑漢,在穿堂子大炕上,大家打諢猜拳,恣酒鬧事。這幾天,這些人又都湊了一點錢,每天必定得買一份《盛京時報》《盛京時報》:日係報紙。來看。不但看而且還得念,不但念,而且還得高聲念。念完了,大家就都背一通,互相大笑一陣。心中有點恐懼,也有無限的高興與刺激。又加三杯酒落肚,心中有了底了,說話就都不免有幾分放肆。惟其是放肆,所以大家笑的機會也就特別的多。惟其是笑得多,所以大家也就滿足了。覺得不平凡的日子就在跟前了,於是自然而然地就喝個爛醉。

閑漢們散了,三星也就大栽西了。街上的梆子聲還是老不知羞地單調地柝柝。

這樣過了四五天,老北風卻沒有打城的消息。商務會也都不得主意。隻聽四出的警探回來報告,說城裏有天狗的埋伏。夏月間在城裏做的不得手,現在還要來報仇。所以警察每夜都得下卡子,答不出口令的就開槍。鄉下人一早到城裏去趕集的已經給打死兩個了,而城裏也撈不著天狗的蹤影。有的說他們暗號是打狐仙堂的火警鍾,鍾聲一響全體出動。有的說是等十五晚上,跟老北風約好了的裏應外合。有的又說他倆根本勢不兩立。老北風聽天狗在這裏就不來了。天狗聽老北風要取古榆城自己又不敢親自下手,已經往北拉下去了。

傳說紛紜,莫衷一是。可是日子長了一點,大家反而淡了。再有誰傳出什麼消息,大家也就先懷著幾分不信任。

忽然,今天,當日的《盛京時報》也不來了。四外消息都斷了,人們都在竊竊猜疑。遠遠地隱隱聽見有炮轟聲。其實聲音是極其微小的。與其說是聽得見,不如說是想象得出。有的人說是攻城聲,有的人說是要攻城,城早炸了。大家上房頂去看,也看不出要領。有的人說是日本人打秋操,又不知該誰家的高粱遭難了,本來今年年成就不好,到商務會去打聽,也都沒有什麼可靠的消息。問年老的人,便說這是遠處地震,地下的鯰魚五百年一翻身翻的,不要大驚小怪。大家等到天黑了,沒有什麼消息,也就安心了。

黃昏裏老管事到處去打聽,也沒消息。又特意到腰棧大老板任力田那兒去跑了一趟,可是他也不知道,隻說:四外電線必定都被土匪割了,各地消息都不通。馬縣長隻下了一道手諭,保甲警察都出哨了,官家的宅眷們都沒走。……後來大家再三研究的結果,說一定是老北風計劃中把古榆城放棄,攻打榆嶺去了。所以這地方隻能聽見隱隱的炮響——所以老管事回來也就安心了。一天的提心吊膽,也都落了體。回來回稟了太太,太太也覺有幾分坦然了。

然而吃飯的時候,小半拉子放豬回來,在大夥房說,甸子上有人說沈陽北大營讓日本人占了。大家就都哈哈大笑,崔猴跳起來就說:“我今個要不是多喝兩盅尿水子,怕人說我耍酒瘋,我不痛痛快快扇你一通好嘴巴!造謠生事,依國法論罪!”

說的小半拉子自己反而也不得了主意,瑟瑟縮縮地擠到炕後尾巴上一個人坐著生悶氣。心裏想著北大營至少也比十個場院大,要不然,日本鬼怎麼會占不了呢?

飯後了。夥房裏因為小半拉子鬧的這通笑話,大家忽而覺得比往常反而活潑了。所以崔猴的“九妖十八洞洞洞有妖精”的《妖狐傳》,又大吹大擂地在炕頭上講開了。

“你還不趁工夫多挺一會屍去,又在這裏瞎噗哧些什麼?”程喜春一麵擦槍一麵瞪起了眼睛大叫。

“我早睡足了,胡子來了一個槍子穿倆,小日本來了一個槍子穿仨!”

上房裏,也因為今天太太到後花園散了一會心,回來特別地興致——這是丁寧走後,母親所辦的第一件大事——所以大家也都敢於露出一點笑容來了。可是母親回屋不久,金五奶奶和縣長派來的人都同時來告訴說,昨天日本占了皇姑屯。母親聽到這個消息,就把僅有的一點兒笑容都收起來,反而比哪一天都更暴躁起來。

靈子卻不大理會這些,一早起就非常快樂,因為她昨天夢見丁寧了。丁寧已經回家了,說帶給她一盆含羞草,說含羞草正像她。她想著這個夢,在這個時候做出,真是又荒誕離奇,可是又可笑可愛。因為她昨天剛剛在一本書上看了一段講含羞草的文字,晚上又看了一回丁寧的相片。不想這兩件本來不相連續的東西,竟會無意中在夢中遇合了。

中午母親問了她幾件首飾都收在哪兒之後,母親並沒對她說什麼,隻是話少了些,靈子乘機便又躲到自己屋中,托付京紅多照應些。

晚飯後,她又翻動一下書篋,她現在正在看丁寧留下的書,越是看不懂,她越想看,她看了幾頁,到“大鬧五台山”的那一段,覺得非常有趣。她又想到那次大山口講指畫的情形。她愉快地笑了。她本來揀出一部那次丁寧看了入迷的《複活》,預備看看。她倒在床上,剛剛翻開一麵,看看裏邊印著的一個白胡老頭兒,她便故作驚態地叫了一聲:“哎喲——這麼一個白胡的老頭兒——哎喲!”

她又略略看了兩行,便把書撂在一旁開始默想。自從丁寧走後,她常看這些書,她想知道丁寧從這些書裏看到一些什麼來,好使她從書裏和丁寧更加接近。

自從那次她自己覺得腹裏意外的一動,她便害羞了。她當夜裏便十分驚惶,她整整哭了一夜。但是第二天她醒了,她看看自己還是好端端地躺在炕上,她才安心了。吃飯時,她細察大家對她還是和往常一樣的非常親愛和善,她才覺出自己實在是想得太多心了,大家未必和她所想的相同。

但是不能盡如所期的,她肚子卻有點一天比一天地不聽她的約束了,這個使她非常苦惱。有時,她想真的還是死了罷,等到那一天,大家的手都指在她的身上了,那不太晚了嗎?但是,繼而她又尋思,大夥也許會原諒她的,因為這是丁寧的兒子。想到兒子兩個字,她又俯在炕上咯咯地笑了。有一次,她打算立刻寫信去告訴丁寧。但是剛寫了一點,她又覺得害羞了。自己笑著在紙上畫了一個連一個的墨圈,把字都蓋在裏邊去了。她想,我就把這個寄給他罷,他也許就知道了。但是她又覺得自己的太可笑。於是她好像和誰故意賭氣似的,把紙團了,燒了。自己愉快地跳在床上,也受了安慰似的,也受了委屈似的,團攏在炕上呼呼地睡著了。有時是過於甜蜜地笑醒,有時是過於悲哀地哭醒。

但是日子長了,她也有點頭眩,惡心之類的現象。而且,最使她難堪的恨事,就是她的生理的變遷,太不適於使她在人麵前出現了。因為無論經過她如何縝密的細心,而那肚子,卻總像故意和她俏皮似的,失去了往日的玲瓏。所以這幾天她便回說自己病了,躲在丁寧的屋裏,一分鍾也不出來。

她自以為佟姑娘和小屏都給她遮掩得風絲不透,所以她很快樂。

但是終覺日子長了,也一定會露馬腳,而且人眼多了,難免不有人乘機襲擊她,在太太麵前獻殷勤。況且自從老爺意外地故去以後,太太的脾氣變得更壞了。而且丁寧走後,她簡直有點殘暴了。前回因為給玉佛上香上得不正了,甚至把她也打了。

但是繼而她又想到自己平素待人都寬和大氣,也許沒人走漏風聲,所以她每一想到此地,心地也就特別地安心了。覺得惟有如此做了,她的生命在她前麵才會展開另一種亮光。

可是,意外的,這幾天怔忡不寧的時間卻比往日來得多了。所以她腦子裏每到夜裏也就懸擬出許多幻想中的解決來。有的是幸福得無邊無沿,使她自己也不會相信了的。有的卻的確是陰森可怖的,就是她後來每一想起,還要渾身打著寒戰——可是每到早起,她看見日子還是和往常一樣的過去,她又覺得心地非常安適。而且對著求生的信念也就特別誠懇——她甚至有時也迷迷惘惘地都會想出對於神靈的虔感了。但是她每一想到這個要被丁寧知道,一定會生氣而甚至於對她會投以極強烈的誹笑的時候,她又微笑著一搖頭把它推開了。而她在她這一生裏,也以這一微笑為她生平最幸福的標記,而且也是最不可思議的一種微笑。

丁寧來信每次都提到他的在一個新的人生圈裏遊泳,正衝撞得生氣蓬勃。她的心雖然理解得不十分明白,但是心裏卻充滿了高興。而這時,她也正想著不給丁寧去信是對的了。

今天,無意中靈子在一個抽匣裏發現了一個小護心佛。她起初一看,便覺非常好玩。可是等到她一認明這是誰的東西了時,立刻一個女人的命運便赤裸裸地立在她的麵前了。於是她覺得自己也許會比她還要悲慘罷?接著她又憶起了春兄的可怕的消滅,她連忙把抽匣關了,退到炕上,把頭蒙在被裏,半天半天不敢抬頭。

經過了老大一個工夫,她才怯怯地向那抽匣偷看了一眼,心中免不了還是卜通卜通的跳。

最後,她才決定走出去,像攫取一個希奇的魔鬼似的把它攫起,放在一個經年也不能翻一翻的箱子的最下層——這時她才覺著心裏舒暢了一些,勉強透出一口氣來。

可是立刻她又覺出這些舉動實在是幼稚得可笑。難道這要被丁寧看見,還會不使他笑破肚腸嗎?於是她又覺得意外的健康了,比以往任何時都健康了。

靜靜地體味著眼前一切安適的氣氛,她覺出有無限的幸福在纏繞著她,於是她輕輕地歎了一口氣,拚命地躺下去了。她好像一個哭得疲倦了的小孩,在母親溫柔的懷裏,放膽地睡去。但是忽然她覺著有一個人影在暗中走到她跟前了。

她心裏突地一跳,她想這也許是個幻覺……不過這並不是一個幻覺,當她仔細一看的時候,她卻分明看見站在炕前的是一個蒙矓的人影了。

“誰呀?——”靈子怯怯地問。

那人沒有吱聲,又向前移了一移。

“誰?”

“我——姑娘!”

“嗬,我當誰呢?——你是?”

“我是俞媽!”

靈子心裏劇烈地一跳,心下便決定了不去撚燈:“還是俞嫂嗬,請坐坐罷,俞嫂——俞嫂你……”

俞媽在那兒,一動也不動。

“太太叫你過去。”

靈子預感到不好,便推說:“嗬——唉,我有這許多日子沒過去了……唉,我身子實在是不好……嫂子,你替我回稟一聲罷!”

俞媽格格地笑了一下:“我看還是去了罷,要不然太太回頭說不定還得叫呢……”

靈子全身一震,不由得毛骨悚然。半天半天那格格的笑聲,還在她的耳邊轟響。於是她竭力把聲音放得和平日一樣,便掙紮著說:“嫂嫂——你先走兩步罷,我就過去。”

俞媽又立了幾秒鍾,才低低說了一聲“好”退出去了。

靈子無力地把電燈擰開,她用鏡子照了一下自己的麵容,不由得打了一個寒戰。

她勇氣一消失,全身又跌在炕上,幽幽地哭了。

她起來把頭攏了一下,在手指的感覺上,她就覺得頭發要比從前長得很多了。而且下頷也要比從前尖削。她自憐地喘了一口氣,便急急地起來,收拾衣服。

她把自己整理得無可再整理了,才走到穿衣鏡前把自己檢查了一遍,又看看自己的眼角紅了沒有。然後竭力把脖頸堅強地梗了一梗,便向外走出。

但是,剛一出門,她便軟弱地倚在門畔上了。

她回頭細細看了一下,凡是一桌一椅都覺得有無限的依戀。好像這些在刹那之前,都是她的很好的朋友,然而現在卻都離開她遠了,永遠脫離開她了,她將永遠不能再見。

她的心涼了,她的眼前是一片海洋。她覺得不幸就該在她身上降臨了。她渾身一抖,覺得自己已經完全沉在海裏,一刻一刻地在向下沉去……但是她立刻覺得再去遲就不行了。她連忙鼓足了勇氣,把身子拖出往前走。一拖出屋門,她才感到這個世界已經是另外的世界了。一切都和她無關,一切都不能予她以拯救,一切都對她漠視……

她想迎麵來的是小屏才好。……但是一想,唉!沒有一個人見了也好,此時,她似乎在害怕世界上任何人。……她竭力低下頭向前忙亂地走,心中又默念著:“也許不會的,也許不會的……”

跟前就是太太了,她的心更像要吐出來似的堵住在胸口。……她立刻沒主張了,身上出了冷汗。她竭力鎮壓住自己的慌心,竭力安慰自己。太太一定會饒恕她的,太太一定會饒恕她的……於是她勇氣一足,便走進去了。

幸喜屋裏一個人沒有,她心裏非常高興。不過繼而她又害怕了。似乎惟有沒有旁人在屋裏,她的不幸才更嚴重。於是她脈脈地向前移動,而她每一向前移動,她的靈魂也就僵硬了一寸。母親並不看她,依然如同往日一樣地躺在床上,安閑地用著一支銀筷子細心地研磨著一個小銀碗。於是她心裏略略平靜了一些,她又向前移近了一點:“太太——”

母親尖銳地看了她一眼,這一眼如同在她身上剝去了上下身的衣服。隻看了這一眼,便又半閉著眼睛,細心地用筷子去研。

這意外的發現,使靈子全身都涼了。她想一切都完了。

如今她是一個沒有爹娘的孩子,她是一個被遺棄的孩子,她是一個永遠不被拯救的孩子。……殘酷正張著利爪在向她示威,終結正立在她的跟前。……一切無望了,她分明看出……但是就在這一頃間,她的求生的意誌,在她每個細胞裏都燃燒起來。……她的眼睛噴出火焰,她似乎全身都鼓足了勇氣……

“太太……”

“聽說你病了呣……什麼病嗬?”

靈子的臉完全紅了,她幾乎不能自持。

“你個不要臉的東西!你怎的怎的就等不了啦呢?你把我兒子活活給毀了。他是什麼樣的身份?他是什麼樣的人?被你個賤坯拖累了……你算他的什麼呀!讓我望哪消放你呀?你告訴我,嗬!你算他的什麼呀?叫我望哪消放你呀?嗬!呃,好嗬,好嗬,隻怪我平日待你們太好了,你就瞞上瞞下的,背地裏做起不人之事來了,好嗬,好嗬,你給我痛痛快快地喝了!”

靈子立刻渾身僵了,她想起那天太太用鐵扡燎著小飛燕的情形她幾乎驚叫起來了。她想完了,什麼也不能挽救了,完了,完了,一切全完了。

她本能地委蛇地俯在炕沿邊……噎噎地哭著。

母親再不需要研了,把一隻小銀碗輕藐地不屑地推到她麵前……

靈子無告地笑著,全靈魂都抖著。

她偷眼看了看那黑色的濃漿,她的瞳仁便放大了。她看見的不是一小碗的濃釅的黑漿,她看見的一片汪洋的黑黝黝的黑海,黑海泛濫著,起伏著,向她洶湧。……她痛苦地一抽噎,覺得自己的肺管便炸了。她耳鳴了,人間對於她什麼都不存在了,隻是嗚嗚的,一種混亂的巨響。但是——哭又有什麼用呢……於是她試探著辯解了。

“太太嗬……春兄也死了……太太……留著我侍候您罷!”

她的每個聲音還沒出口呢,便都一個一個破碎了……

“賤坯!我要你侍候什麼?我有的是人,像你這樣的,我要人去買八車來!”

靈子渾身驚悸地一抖,眼睛瞪得圓圓地向前炕上看著,慢慢地有兩顆極大極大的淚水,從她的眼角裏滲出來了。

“太太……”

母親一聲不響,毫無感情地甚而有點得意地躺著,又輕聲勸她道:

“你就喝了……你給我成全了這個臉,你死了,神不知,鬼不覺的,我厚厚地葬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