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回到揚州後,與他向來親厚的陸子琴再未私下說過一句話,便是人前,也不過是那日聖旨宣讀後,皇帝設宴宴請百官,二人在各自座椅上,遙遙地客氣了幾句。
自那後,陸子琴便將稱病在家,不曾出府半步。而他諸事皆忙,也就忘了這些事。他心中也不願去想這些事,如今皇位落在陸夜手中,他自然心中有恨的。
時過晌午,今年的天兒熱的早,才剛初夏,日頭已經毒辣的很,炙烤著滿城未盡的春色。
瀟荻也不過片刻感懷,便又要批閱折子,此時外頭卻有人傳話進來,說是陵親王來了。
他愣了片刻,方反應過來陵親王便是昔日的六皇子,彼時他已入了殿,仍是一身剪裁十分稱體的紫色衣裳,衣襟繡著一株青山老鬆,下擺刺了一副天青碧海。滿頭的墨發一絲不苟地用紫金的羽冠束好,十分的精神。
入了門來,見瀟荻滿臉的疲倦,笑道:“瀟大人也有疲倦之時?”
瀟荻瞧了他一眼,飲了口茶,到底將滿臉的疲憊之色隱去,問道:“有什麼事嗎?”
因案上放著皆是各部傳來的機要文件,陸子琴為避嫌,隻遠遠地撿了張太師椅坐下,方問道:“大人可否讓父皇收回一道旨意?”
瀟荻擱下茶杯,看著他半晌不言。聖旨早已昭告天下兩日,莫說眼下正是關鍵時刻,便是平時,也沒有這樣朝令夕改的。這一點,已經貴為陵親王的陸子琴,相當清楚才是。他也該十分清楚自己為人,知道此事斷無可能,卻還是提了出來?
默了半晌,他才緩緩地搖了搖頭。
陸子琴不甘心問道:“大人都不問問是哪一道聖旨嗎?”
瀟荻拿了折子來看,淡淡地說道:“無論是哪一道,都無更改的可能。”一抬眼,見陸子琴眸中神色忽的暗了下來,他心中不忍,起身行過去,還如幼年那般伸手去摸他的發,卻被後者偏頭躲開。
陸子琴滿心不甘地仰首看著他,“既然你做不了主,我便去求父皇!”
他說著便要起身離去,被瀟荻一把拉住,聽他沉聲喝道:“蘇拂柳一心想要助你,這道旨意正是她向陛下求的,陛下會應,也是想要彌補一二。”
陸子琴身子僵了僵,瀟荻便將手放開,繼續說道:“這些年陛下一直冷落殿下,不過因你與襄妃娘娘有七分的相似,他恨自己害死了你母妃,不敢……”
“別再說了!”不等瀟荻將話說完,陸子琴嘶聲打斷,神情有些呆滯地往後退去,“你不幫我,我自有辦法,左右你是陸國的丞相,你要輔佐的是他,原也不是一路人!”
“再過三日他便登基稱帝,你還能與他爭什麼?”一向沉穩的瀟丞相,此番也提高了聲音,試圖令眼前的人幡然醒悟過來。他上前一步,迫使陸子琴看著自己,沉而重之說道:“待新帝登基儀式一完,你便回江南封地去,那處有你外祖父在,我也會派淩煙閣弟子入駐,保你們永世太平!”
話至此處,他聲音一低,幾近哀求,“便算我求你!”
“你求我?”陸子琴隻覺得好笑,他能活到今日,全仰仗這個男人護佑,他正是一路追逐他的身影才踏上這條奪帝的路,如今他卻求自己收手?
他可知道,哪怕自己收手,陸夜又怎會輕饒了江南的蘇沐二府?又怎會放任自己這個對他已有威脅的手足?
自他入朝為相整整八年,難道還不清楚陸夜的為人嗎?
可即便知道,他也勸自己收手?
原本他還以為,哪怕父皇再不喜歡自己,得他瀟荻庇護,有小妹風雨相助,也算上天公允。
現如今看來,這一切也不過是他的以為罷了!瀟荻丞相心中,隻有皇命,隻有天下而自己與他而言,不過是幼年時一個承諾!
他曾敬他如兄如父,如今看來,這份自有護佑的情誼,也要在這條奪帝路上,斷個幹淨了!
二人相對默了半晌,陸子琴忽然說道:“我知你護我之情是真,如今我業已至親王之尊,算你不負母妃所托,此情也該清了。”似極力忍耐著什麼,他聲音都在顫抖,微微頓了片刻後,方繼續說道:“自小我不曾求過你什麼,便算是最後求你一次,能不能……護一護小妹!”
他自出生來母親與妹妹雙雙去世,隻得一個瀟荻相護,至江南得老爺子嗬護備至,得蘇拂柳真摯相待。他這寥寥浮生一直活得謹慎小心,不過求取自保,便是奪帝也隻為私心。可他此時,也想護一護那個令人心疼的女子。
那個笑吟吟說要助他奪帝的女子,卻從未想過她自己又擁有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