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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劉曉珍
26歲的姐姐因擔心成為剩女,迫不及待地嫁給了姐夫。大婚之際,父親借故拒絕參加婚禮,一場翁婿戰爭拉開了序幕。父親幫助姐夫轉業到了工廠,卻因拒絕姐夫那一聲“爸”而使兩人的矛盾激化。十幾年後,當姐夫再叫第二聲“爸”時,早已物是人非……
1
父親和姐夫的翁婿關係變得先是微妙、繼而緊張,甚至仇恨起來。追本溯源地細究,大概是從姐夫和姐姐新婚伊始,姐夫的那聲迫不及待、過於急切的“爸”開始的。
姐姐安紅和姐夫王峙的婚姻說起來很有戲劇性,卻一點也不浪漫。姐姐那時待字閨中,有著兩條黑黝黝直垂腰際的大辮子,從背後看去,每一邁步,兩條粗黑豐滿的大辮子就會隨著腰際的扭動風擺楊柳地甩動起來,看起來煞是迷人,引得無數正值求偶期的妙齡男子競折腰。姐姐辮子後麵的追求者甚眾,形容如過江之鯽一點也不算誇張。自我感覺良好,姐姐的眼睛也就不可避免地吊在了額角上,凡人是不入眼的。自18歲終於進入成人期開始,姐姐就進入了繁忙卻沒有結果的相親、戀愛、夭折、失敗、再相親、再戀愛、再夭折、再失敗期。頻繁地見麵,頻繁的約會,頻繁地散夥……這樣的日子一直持續到安紅的年齡無可避免地進入了26歲,對一個依然在婚姻外徘徊的女人來說非常危險,意味著有當老姑娘、進入剩女行列、作為待嫁女性的價值不斷貶值的危險期。迫在眉睫的危險逼迫得安紅的眼睛不得不從額角上一點點地往額頭下、眉毛下移,直到回歸到它應有的位置,甚至暗地裏還要再稍稍偏下一點。
當28歲的老兵王峙穿著佩戴領章帽徽威武板正的軍裝,邁著隻有軍人、抑或隻有當過軍人的青年男子才會有的矯健步伐,意氣風發地向姐姐走來之際,姐姐從18歲以來一直搖擺不定的少女春心在那一刻定格了,不再遊移、彷徨了。姐姐由於年齡的增長、還由於過度相親造成的視覺疲勞,已經有些鏽濁、昏暗的眼睛在那一刻重新閃現出了灼灼光輝。
果然,姐姐和姐夫的戀愛進行得比想象中順利,僅僅火爆熱辣地談了短短兩個月,姐姐就抑製不住興奮和激動,大聲向全家人宣布:她的意中人就是王峙了,他們已經決定,要結婚了。
看到姐姐遲來的幸福從每個毛孔裏往外咕嘟的樣子,我、媽媽、妹妹第一時間的反應大概都令姐姐沮喪和不滿。我們誰也沒有表現出來和她的幸福感相匹配的高興和祝賀來,而是像有一根無聲的指揮棒指揮著似的,不約而同地把神情木然的腦袋都轉向了父親。別說在這個家裏生活的成員了,就是和這個家稍有關聯的外圍關係:親戚、朋友、左鄰右居,無人不知無人不曉,在我們這個外表貌似民主、開明的家庭裏,類似長女出嫁這樣的重大問題,有唯一決策權的定盤人隻能是——父親。
那時的父親剛過47,正值人生盛年,一個男人一生中的黃金時期。父親的成就也和他的年齡相匹配:論事業,官職是一個要害局的副局長,這個職位權力雖然不屬頂峰級別,卻實屬不含一點水分的實職,也令他手中有著相當的對人、事、物的支配權,更令他的仕途顯得分外飽滿和順利,煥發著勃勃生機。論家庭,三個如花似玉的女兒正在一天天茁壯成長,一天天長成他欣慰、別人羨慕的喜人樣子,不斷地引來求凰者,令他這個做父親的暗自竊喜不已;雖然沒有工作、操持家務卻是一把好手的妻子,把家裏家外、三個女兒操持得幹幹淨淨,利利落落,一點都不讓他分心,徹底解除了他的後顧之憂,讓他把一顆心完全徹底地投身於工作和事業中,讓一個男人的優秀才華毫無保留地在工作和事業中綻放出熠熠光彩。
這樣的男人毫無疑問在家庭生活中會是家庭大事的操盤手。
聽說長女選定了夫君,父親的臉上也沒有及時地表露出姐姐期盼的欣喜,甚至連認同都是含混曖昧的,仔細尋找也難覓蛛絲馬跡。父親麵無表情地問:你確定就是他了?此時的姐姐正沉浸在眾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的巨大幸福中,連猶豫都沒猶豫,把頭點得像一隻迫切在找米要啄的雞一樣說,那當然。
你不覺得你們相處時間太短,需要再好好了解了解嗎?父親以一個見多識廣的過來人、高瞻遠矚的領導者眼光給出了合理化建議。一個聰明人也應該聽出了父親隱晦的話中暗含著的隱隱不滿。
不需要了。我很……喜歡他。連傻子都聽出來了,姐姐的那個喜歡應該換成愛才對,要不是麵對的是自己一向不苟言笑的父親,那個太過明亮刺人的字眼實在羞於出口,姐姐一定會滿含喜悅大聲地說出愛字。然後姐姐略帶羞澀地小聲補充說,要是早點認識他就好了。我實在憋不住了,撲哧笑了,看看嚴肅的父親,又連忙收回了自己不合時宜的笑容。一向故作矜持的姐姐看來早就堅持不住了,身後原本龐大的求偶者隊伍越來越稀疏,潰不成軍,意味著自己想求得一個佳偶的可能性越來越渺茫,一步步滑向討厭的老姑娘行列的巨大恐懼感正步步緊逼地向她襲來。先還盡量繃著,在找到意中人之際,她終於繃不住了,一顆七上八下的逼近中年婦女的忐忑之身心在找到了寄托之際,也一不小心地露出了疲憊的原形。
那好。我隻提醒你一句,這個男人是你選擇的,也就是說你的婚姻是你自己選擇的,以後是好是壞,合得來合不來,過不過得下去,你都不要抱怨。在你的婚姻大事上,作為你的父母,我們尊重你的選擇。你看這樣可以嗎?
姐姐羞澀而得意地點頭應了。
不知她是如何理解父親的這一番話的,我反正怎麼聽怎麼都不像一個父親對要出嫁女兒的一段貼心貼肺語重心長的忠告,反而有點哀的意味。我小心揣測大膽求證,父親說的這番話意味著他對姐姐的這段婚姻不滿意。後來,在沒有姐姐,當然更沒有已成為我姐夫的王峙在場的私下場合,我就此敏感問題詢問了母親,母親的回答肯定了我的推斷。母親木然地歎口氣說,你父親說你姐姐空有一副漂亮的繡花外表,其實是個空稻草殼子。王峙這個人靠不住,他找你姐姐目的性太強了,目的性太強的婚姻沒有好結果。你姐姐找了他這輩子算完了,沒好日子過。可憐你那睜眼瞎的傻姐姐還高興得啥似的呢。
後來我也從父親嘴裏得知了他對姐夫的第一印象,父親說是王峙眼裏噴發出的貪婪之光灼傷了他,姐夫太想出人頭地了,又沒有好的身世背景,這樣的人會像一個溺死的落水者一樣,拚命利用身邊可以抓住的一切資源向上爬。他看中的根本不是你姐姐這個人,而是她身上潛在的利用價值。給我招個這樣的人做女婿,難過啊。
聽了父親對姐姐和姐夫之間關係的評價和對姐姐婚姻的預見,我的脊梁溝嗖地冒起了一股涼涼的細煙。這哪裏是一個做父親的對自己女兒婚姻的預言,簡直是個靠算命測字立世的風水陰陽先生對一個年輕女子婚姻的不祥讖語。既然父親早就預知了姐姐的婚姻不會幸福,姐夫是不適合她的,為何不阻止?起碼應該提醒姐姐,那可是他的愛女長女呀。後來,過了些年後,隨著姐夫有了錢,越來越不拿姐姐當回事,姐姐和姐夫之間的矛盾越來越尖銳突出、姐姐動輒就回娘家小住,尋死覓活地鬧離婚,而後又偃息旗鼓地妥協,像是上演一場冗長嘈雜的家庭大戰肥皂劇。同樣的劇情隔些日子就又重複上演,鬧得此起彼伏烏煙瘴氣時,我一方麵為父親當時對他們的婚事采取放任自流的態度疑惑,一方麵對父親的佩服也越來越甚:父親對人了解太深了,姐夫與其說是看中了姐姐,還不如說是看中了父親;姐姐是個空有漂亮外表的空心人,勸也沒用,她不僅不聽,還會把父親的話原原本本地轉述給她那個愛得死去活來的如意夫君。這樣做的結果是不僅於事無補,還會在姐夫一進門之際就把家人和他的關係搞壞了。這就是父親隱忍不發的原因。
姐姐和姐夫舉行了一個還算中規中矩的婚禮。父親本來應該參加、甚至主持的,飯店也訂好了,請柬也散發了。可是婚禮的前一天,父親突然說要到外地參加一個重要會議,沒有辦法,即使是女兒結婚也不能耽擱,更不能拖延,必須去。得知這個意外,我們一家都很沮喪,家裏的第一次隆重大事,這個眾目所矚的敲錘子定盤人缺位算怎麼回事?最失落的還是王峙姐夫,得知父親竟然要缺席他的婚禮,姐夫臉上終於娶到了如意妻子而煥發出的金色釉彩迅速消褪,像是冷不防被誰打了一記悶棍,原本容光煥發的臉頓時變得灰禿禿蔫巴巴起來。他眼巴巴地望著父親,神情像極了一個過早脫離母體的可憐嬰兒。沒關係的,該請的客人都請好了,飯店也都訂好了,其餘的你們按程序走就是了。父親像一個運籌帷幄指揮重大戰役的指揮者,淡定地對即將成為他女婿的這個年輕男人說。姐夫拚命地望著父親,竭力要從父親臉上找出隱藏在冠冕堂皇托辭背後的真實答案,父親麵無表情,一派從容淡定。最後,姐夫隻得接受現實,無奈點頭。
後來我猜測父親的臨陣缺席是有意為之。哪裏有什麼十萬火急的重要會議?父親在單位是排二號三號的了得人物,又不是個無足輕重的小蘿卜頭,他上麵隻有局長,局長早知道他的長女最近要出嫁,怎麼好意思在這個當口安排他外出開什麼十萬火急的雞毛會?如果是父親有意躲避,那麼他躲避什麼呢?隻能是姐夫的那一聲“爸”吧?父親表麵上點頭答應了姐夫做他的女婿,成為我們家的一員,在他內心深處,是拒絕接納他的。姐夫當著婚禮上所有來賓的麵要向父親三鞠躬叫爸,父親一定接受不了,也不願意接受,就選擇了逃避。父親的如意算盤,姐夫知道不知道?等姐夫成了正式的姐夫,我和他接觸多了,我了解了的他真如父親所說是個聰明人,誰都可以看出姐夫對融入我們家庭的巨大熱情和期盼,如果他洞察了父親的內心,那父親臨陣缺席的舉動對他的傷害肯定是巨大的,姐夫會怎樣?
姐夫選擇了宜將剩勇追窮寇。一個多霧的早晨,父親剛出差回來,還身處蜜月期的姐夫徑直闖到了父親的單位,還沒等走到父親辦公室,在走廊裏和父親迎頭遭遇,姐夫綻放了一個在父親看來對男人來說過分飽滿的微笑,跟著是一聲甜蜜指數超過了百分之一百二十的“爸”!一向篤定從容的父親如遭雷擊,半張著嘴,定定地看著他這個既成事實的女婿,像個呆子一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父親的表現太失水準了,大小是個領導,各種場合見得多了,各種話也講得多了,場麵上的場麵下的,公眾場合私人場合的,對上的對下的,怎麼會被一個區區稱謂就搞得失語了呢?不應該呀,太失態了呀。
姐夫滿臉含笑,充滿期待地凝視著父親,等著父親的回應。父親在片刻的驚慌後迅速鎮靜下來,父親並沒有應,而是含混地動了下頭,是點頭還是搖頭很讓姐夫迷惑,姐夫的這聲“爸”到底得到了回應還是遭到了拒絕,自那以後就成了無解之謎。父親接下來的話卻是硬邦邦實打實的,每一個字都像石頭一樣砸在姐夫的心上:我知道你年底馬上該複員了,放心,你的就業、戶口問題我都會安排的。聽了這句托底的話,姐夫臉上的表情像大雷雨前的烏雲一樣急遽變化著,不知該喜還是憂。最後,他訕訕地客氣說,那個……不……著急,我不是……為……這個來的……我是……來看您……父親洞察一切地微笑了一下,說,我很忙,一會兒市裏領導來,我還有一個彙報,現在還要再改一下講話稿。姐夫肚腹裏還在醞釀著的客氣話、感激之詞一句都沒機會溜出口,隻得懊喪地訕訕告辭。
出了父親單位的大門,姐夫回頭仰望著父親單位高大威武的辦公樓,心裏一時五味雜陳。媽的,沒容我說一句話,上來劈頭就告訴我我的事你心裏都有數,該辦的你都會辦,好像我不是來看望你的,就是直杵杵地奔著辦事來的。我有那麼愚笨嗎?我不是隻來看望你一下嗎?想拉近一下翁婿感情嗎?何必搞得這麼讓人難受呢?姐夫又認真看了眼明亮晃眼的辦公樓,好像這樣就可以看清哪間屋子裏的嶽父大人是啥表情一樣。又歎服地想,真是棋逢對手將遇良才啊,我王峙就是人中龍鳳了,偏偏遇上的也是個厲害角色啊。又自己安慰自己說,這樣也好,舉重也要和同重量級的比高下麼,這樣反複較量才有意思。再說他說的還真他媽的對,我複員需要安排的事是迫在眉睫了,我正愁怎麼開口和他提呢。提得太快,倒怕他小看我,認為我找他女兒、進這個家目的性太強。不提,我的誌願兵當到頭了,馬上該脫軍裝了,回望後路,真是伸手不見五指兩眼一片漆黑呀。不指靠我親愛的嶽父大人,可讓我在這冰冷剛硬的水泥鋼筋叢林組成的城市裏如何安身立足呢?
這樣想,姐夫又安心了。可想起那聲失散在空氣裏、沒得到任何響應和回答、簡直變成了自取其辱的“爸”,他又覺得作為男人,受到了奇恥大辱。“爸”不是隨便叫的,一個人,把除了自己的生父之外的其他任何一個男人稱作父親是那麼容易的?卻沒有得到絲毫回應,這是對叫人者何等的輕慢和侮辱啊。父親沒答應他,決不是偶然的,或者沒聽清,來不及回答什麼的,姐夫斷定:父親是故意不應的。這也表明,父親在內心裏拒絕接受他作為他的女婿,拒絕和他建立起親密友好的關係,更拒絕互相成為貼心的親人。在後來的幾十年漫長歲月裏,姐夫和父親的明爭暗鬥一直不停,姐夫每每追溯源頭,都要追溯到那第一聲熱切的卻被冷冷拒絕的——爸。姐夫也是個自尊心超強的人,自那以後的十多年,姐夫再也沒叫過父親一聲“爸”,要對父親說話時,他隻是表示謙恭地說個“您”,至於稱呼,就心緒複雜地省略了。等到他第二次叫爸時,實在是他到了迫不得已的危急關頭。
2
姐夫很快脫軍裝複了員,他在城裏紮根的一切事宜如父親所應,都沒用他費半兩力氣。父親痛快地給他辦好了城市戶口,又給他安排了工作,是在一家工廠裏當工人。在那個年代,這兩樣事情都不是容易之事,也就是父親這樣重量級的人可以輕鬆地辦理好。母親也得意地對父親說,大女婿應該知足呢,要不是有你這等好嶽父,他提著豬頭燒香恐怕還找不到廟門呢,還不得乖乖地回到鄉下扛鋤頭去。父親嗤地冷笑了一聲,嘲笑母親說,你太不了解他了,依著他的心性,我斷定,他不僅不感謝我,說不定還嫌我給他做得不夠呢。
父親的判斷很快得到了證實。依著姐夫的雄心壯誌,他根本不願意屈居於工廠裏,這倒也不怨父親沒給他使勁,他是誌願兵,屬兵的行列,不是幹部,回到地方後隻能當工人,不能進入幹部隊伍。姐夫不這麼認為。他私底下跟姐姐發牢騷,你爸真是的,就是不想真心給我使勁,稍稍給我多動那麼一兩力氣,我完全可以到個委部局搞個幹部當當的麼,先從小科員幹起,以後科長處長局長,仕途就順暢了。姐姐社會上的事不是一點不懂,她不屑地一撇嘴:別做你的春秋大夢了,誌願兵說到底就是個兵,又不是軍官,我爸咋把你往幹部行列裏弄啊?姐夫不服氣地哼了聲,這世界上就沒有丁是丁卯是卯一成不變的事,看他是不是成心想給使勁了。遠的不說,單我知道的,我們部隊的誰誰,跟我一樣,誌願兵下來的,現在還不是混成了幹部?他叔給找的人。還有友鄰部隊的某某,也跟我一樣,他舅給幫的忙,以工代幹,準幹部身份,跟幹部幹一樣的活,不說,誰都不知道他是工人。就你爸,成心不給我使勁辦。
姐姐把姐夫的牢騷聽進去了,也生了父親的氣。噔噔噔回家找父親理論:王峙不是你女婿了麼,你辦自家人的事咋還這麼不上心呢?給他弄個幹部多好,哪怕以工代幹呢,他以後當了領導,官做大了,對你、對咱家都有好處呀。
當時父親正在看一份《人民日報》,好像沒聽見女兒的抱怨一樣,一字不落地看完新一屆中央委員的名單,還在新增選的委員名字下用紅筆認真地勾畫出波浪線,往上扶扶眼鏡,從眼鏡和報紙的間隙中望著姐姐,問,是他讓你來找我算賬的?
姐姐紅了臉,囁嚅道,不是。是我自己覺得不合適麼。自家人,誰不希望發展得好些,有個好前程呢?
父親點點頭,那我明白了。你回去告訴他,就說別人是別人,我是我,我隻能給他安排進工廠,幹部的事我辦不了。
姐姐失望地走了。臨走前,意猶未盡地和媽媽發牢騷:就我爸,死心眼,自己的女婿都不幫,還等啥呀。以為自己能在台上風光一輩子呢,等他以後退下來了,官場上沒個自己的人,淒涼去吧,等著喝涼水都塞牙去吧。
姐姐走了,媽媽也覺得父親沒有盡力,埋怨父親:老頭子看你這事做的,真是不會做人。你能當一輩子官?你現在扶持了他,等你以後退了,咱自家人裏有個在位的,不是辦點事方便麼?你這麼死性幹啥呀?
父親從鼻孔裏噴出了聲冷笑,嘲笑地說,你那閨女傻,我還以為你比她聰明呢,看來娘兒倆是一路貨色呀。我告訴你,就你這女婿,做夢都想著做鳳中鳳人上人,飛黃騰達,他要一直是個小人物,他和安紅的婚姻還能維持得住,他要是得勢了,你願意看你那寶貝女兒成天哭哭啼啼,以淚洗麵?要真是那樣,過不成就離!和那沒良心的人過個啥勁兒!母親聽丈夫這樣分析女兒和女婿的婚姻走勢,氣憤地把眉毛扭結到了一起。哼,你決心倒下得挺大,你那寶貝女兒有多大本事?離得開那人嗎?你要是想過幾天清淨日子,以後就再別說讓我提攜他的話。父親用洞察一切的清晰和冷靜說。母親嗨地長歎一聲,幽怨地看著父親。
姐夫聽了姐姐轉述給他的父親的話,低頭思索了半晌,隻歎了聲,你爸還是信不過我。啥?你說啥?我爸信不過你能同意把我嫁給你?信不過你給你找工作下城市戶口?不是我爸,你還不是回農村扛鋤頭修理地球?不是我爸,你咋能成為城裏人?做人要有良心,你這麼沒良心,白眼狼,我爸真是白幫你了。姐姐一聽姐夫說父親信不過他,也生氣了,照著姐夫打了一串火力較猛的連珠炮。聽著,我最不喜歡別人說我白眼狼,農村人。你這是第一次,下次再說這個,我對你可不客氣了。姐夫惡狠狠地瞪著姐姐,不像是小夫妻倆在口角,而是麵對一個自己的仇人。姐姐被姐夫眼裏的毒光嚇壞了,自打她認識這個男人以來,這個男人一直對她是體貼的,溫順的,小綿羊一樣,沒見他長獠牙呀,怎麼今天猛不丁就露出來了呢?姐姐心裏突然迸發出了莫名的恐懼,這個男人身上暴露出來的自己不了解的陌生部分令她心慌,害怕。自那以後,姐姐有點怵姐夫。
姐夫隻是為當工人小小沮喪了一陣子,很快就調整好了心態,重新意氣風發地出發了。他相信是金子掩埋在塵土裏也會發光的至理名言,開始拚命工作,拚命表現。嶽父不全心全意地幫他,他要靠自己的勤奮和苦幹闖出屬於自己的一片天來,證明給那個鐵石心腸看看,他是一個有能力、有本事的男子漢,不是一個等著吃軟飯的孬種。他在鐵廠學的是鑄鐵專業,在他的忘我努力下,他的專業水平也有了突飛猛進的發展,他利用他的手藝,先後給我們家打製了洗衣盆、洗臉盆,洗菜盆、淘米盆、油壺、澆花的噴壺,尿壺。還利用廢角料居然給我們家焊製了一個鐵床架,通體用銀白色漆刷過,床頭兩大朵綻放的並蒂蓮看上去滿喜人的。又分解拋光了幾塊木板拚接做了床板,就焊製出了一張省錢出色的雙人床。家裏一下子添置了這麼多鐵製品,初來我們家的人還以為錯進了土產店。那是八十年代初,父親雖然是個副局長,可那時的幹部不像現在,個個無師自通心照不宣地都知道拿公家的錢自己去享受奢華的生活。那時的父親隻是個副職,再加上母親沒工作,三個孩子中,隻有姐姐工作了,還要供著我和妹妹讀書,家裏的生活根本不富裕,甚至很清貧,隻是維持溫飽而已。所以姐夫打的這些鐵製品,不僅對我們家來說不嫌多,簡直還是必需的。就拿雙人床來說,家裏一直是父親和母親睡一張雙人床,我和妹妹睡兩張單人床,母親多次抱怨缺少臥具,家裏來人不方便,買一張稍稍像樣的雙人床要好幾百元,對當時的我們家來說委實是一筆大支出呢,母親總是嫌貴。這下姐夫給做了一張雙人床,極大地解決了家裏來人住的難題。那陣子,母親一看到那張做工還算精良、又一文未花耀眼實用的大床就不由自主地笑開了花。
父親卻相反,看了姐夫的係列成果展示,隻輕描淡寫地說了句:手藝還不錯,工人沒白當。就再沒二話。
聽了嶽父大人對他精心製作的傑作比鴻毛還輕的評價,姐夫呆呆地看著那些飽含了他心血的大小鐵器,看看左右沒人,他拿起那把白鐵皮油壺,直想狠狠地砸向鐵床,給鐵床澆滿油,點把火,任熊熊烈火燒滅一切羞辱痕跡。他最終還是壓製住了自己的滿腔憤怒,沮喪地回了自己的家。據姐姐說,姐夫回到自己家後落淚了。姐姐的話也是在委婉地埋怨父親不拿姐夫當回事。姐夫的舉動很明顯,是在討好父親,讓父親看看他工人當得超水平合格,完全可以考慮選拔使用到幹部行列,進而開始他盼望已久的仕途生涯的。據姐夫講:你讓我當工人我就當了,而且當得有模有樣,不過一年,就給你家製作了大小係列鐵器,實踐證明我是個聰明人,完全可以勝任比打鐵鑄件等體力勞動重要得多的腦力工作,你完全可以考慮考慮了麼。可是,父親那句輕描淡寫的話表明對姐夫的努力視而不見,輕而易舉地敲碎了姐夫的夢想和野心。
父親讓姐姐轉告姐夫,路都是自己走出來的,我當初也是自己考學從農村出來的,沒有任何人幫我,不也走到了今天嗎?姐夫聽了父親的話,一瓶低劣白酒喝得雙淚長流。他淚流滿麵地衝天喊:安如意你聽著,我王峙就要讓你看看,我這輩子不靠你,靠自己很快也會幹出個人樣來!到時候,我要讓你重新認識我!安如意自然就是父親的大名。
既然嶽父不幫自己,那麼自己就要加倍努力。姐夫重新調整了自己的戰略方針和奮鬥方向,那陣子他開始了對自己的過度開發和瘋狂發掘,早出晚歸,放棄星期天節假日去廠裏加班加點,為的是多出成績,給群眾和上級領導製造好印象,為自己的升遷進行原始資本的積累。姐夫的目標是半年一年內當上組長,一到兩年後當上車間主任,四到五年後當上副廠長,七八年、最多十年之內當上統領全廠的最高統帥——廠長。
姐姐對姐夫的蠻幹狠幹像天下所有希望自己丈夫有出息的妻子一樣,表現出了欣慰和讚賞,同時也表達了對父親的隱晦不滿。姐姐不屑地說,我們家王峙就是像男人,有誌氣,嶽父不幫他,就靠自己。等他出頭那天,看爸爸臉往哪兒放。這些話姐姐當然不敢當麵說給父親,隻敢背地裏說給母親發發牢騷。母親把姐姐的話轉述給父親,父親聽了並沒有生氣,更沒表現出過分的激烈憤怒,隻是坦然一笑,說他奮鬥出了模樣說明他有本事啊,我替他高興啊。再無二話。父親不愧是當領導的人,心胸寬闊,對女婿和女兒對他的怨言怨氣像個大肚彌勒佛一樣,統統一笑納之。
年底很快就到了,姐夫製定的第一個最低願望都沒得以實現,別說車間主任了,他連個小組長都沒當上。在廠裏公布各級層領導人員任命名單後,姐夫又一次喝醉了。喝得醉醺醺的姐夫紅著眼睛說,這世道,就不是老百姓奮鬥的世道呀,可憐我這個大傻逼,快三十年的鹽白吃了,不知道鹽從哪兒鹹醋從哪兒酸,別說副廠長、車間主任了,就連個螞蟻大的小組長,他媽的他們都是有關係的呀。我打聽過了,新提拔的副廠長他老丈人是副市長,老頭快退了,臨退前把自己的女婿安排了;新提的車間主任是廠長的小舅子,就連他媽的小組長,他那快四十的老姐都和廠長有他媽的不幹不淨的一腿呀。嗚嗚,姐夫紅著兩隻眼抱頭痛哭的受傷樣子,像一條被拋棄到荒野上絕望的狗,淒惶地找不到回家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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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得不佩服,姐夫像一株被壓在岩石下的小草一樣,有著頑強的生命力和拚命向上的意誌。在第一次競爭中敗北,姐夫在失望痛苦之餘,也在分析和總結失敗的教訓。他分析了自己失敗的原因,歸結為光拉車沒看路,這年頭光靠幹還不成,還得有“關係”。既然可恨該死的嶽父不肯動用自己現成的關係幫他,那麼就自力更生吧。姐夫堅信關係不都是天生的,那些叔伯姑舅七大姑八大姨的天生姻親血緣關係自己沒有,也無法創造出來,後天的關係自己完全可以創造。他從小組長的升遷中得出了經驗,人家也不是和廠長有直接的親戚關係,完全是姐姐舍身而出,和廠長把關係搞親密了,才幫了自己的弟弟。
春節很快到了,姐夫和姐姐商量,帶些東西到廠長家坐坐,以此拉近和廠長的關係,讓廠長從此對自己有個深刻印象,以利以後升遷。對夫君的這一英明決策,姐姐不僅舉雙手,連兩隻腳丫子都豎起來表示讚成。她對父親不幫自己丈夫、導致雄心萬丈的丈夫抱負不得實現也心懷不滿,積攢了一肚子怨氣,有心做個賢內助,幫助丈夫建立起和他上級親密的、至關重要的“關係”,幫扶自己的夫君青雲直上。等到自己的夫君當了官有了社會地位的那一天,她要挽著丈夫的臂膀,風風光光地回娘家出現在父親麵前,讓這個不開眼的愚笨老頑固看看,自己的夫君是個多麼有能力的人,自己在選婿問題上是多麼遠見卓識有眼光。
姐姐和姐夫咬牙買了價值不菲的禮物,大年初一到廠長家拜年。令他們腦袋想腫了也想不到的是,父親居然也在廠長家。他們進門落座後很快就發現,廠長和父親的關係很好,聊得很投機,一看就是根基紮實的多年老關係。廠長熱情地向父親介紹姐夫,這是我廠裏的小王,人很能幹,很不錯的。父親矜持地點了點頭,我知道的,是我女婿。
啥?這回輪到廠長吃驚地瞪大眼睛了,呆愣了片刻,廠長回過神來埋怨父親,老安啊,這就是你不對了,你的女婿在我手下,你為啥不說一聲呢?在咱自己的地盤上,咱至少可以關照一下麼。你這樣做讓我……蒙在鼓裏的不僅是廠長,還有姐姐和姐夫,到現在才知道自己的頂頭上司和嶽父大人是老戰友,多年的好友,嶽父卻始終沒露過半點口風。姐夫看看嶽父,再看看廠長,臉色由紅變白,又由白變紅,要不是礙著是在自己頂頭上司家,姐夫真會站起來拂袖而去。
這真是大水衝了龍王廟,一家人不認一家人。行啦,這下就接上頭了,知道了小王是你的女婿,我心裏就有數了。小王人又老實肯幹,放心,我以後不會虧待他的。廠長搞清楚了王峙和父親的關係,貼心地對父親和姐夫交底。父親並沒有趁機再追著鑿實幾句,讓多關照提拔女婿,隻是客氣地笑笑。姐夫也沒說什麼,他覺得說什麼話都多餘,不合適。
父親隱藏不露廠長這個至關重要的大關係,不僅傷了姐夫的心,也傷了姐姐的心,她覺得父親太絕情了。幫女婿就是幫女兒,不幫女婿也就是不幫女兒,哪有這樣的父親,明知道女婿在深受沒關係之苦,在上九天攬月下五洋捉鱉地紮猛子找關係,自己有這樣紮實可靠的關係卻隱藏不露,有這樣做父親的嗎?太過分了!是可忍孰不可忍?自那以後的好長一段時間,姐姐一家和我們家切斷了本就疙疙瘩瘩不順暢的關係,從我們家的家庭生活中消失了,就連五一十一這樣的大節都無故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