和唯一出嫁的女兒家關係搞成這樣,母親心裏別扭,埋怨父親,何必把事做得這麼絕呢?好歹是自己的女婿,故意拗著,讓他廠長這樣的外人看著都不像樣啊。人家是一個姑爺半個兒,我們家是一個姑爺成仇人,現在鬧得女兒女婿不上門,不是白白給外人看笑話嗎?父親依然淡然一笑,放心吧老婆子,我看人不會錯的,我堅信他這樣的人是不能幫的。
父親嘴上硬,心裏其實也塞了一團羊毛一樣別扭。大女兒一家和自己斷絕了來往,細說起來,終歸也是不大好聽的,好像是自己瞧不起出身微寒的女婿、不容人似的。尤其是父親的仕途正在看好,局長馬上要到站了,三個副局中,父親是最有希望接班的。在這種敏感時期傳出去居然連個女婿都容不下,會讓外人怎麼看待自己呢?身在官場的人,口碑是最大的立身資本,名聲壞了,頂如是自絕於仕途,還何談輝煌燦爛的前程?尤其是那天廠長得知王峙是父親的女婿、父親卻從來沒有提起過的那副唏噓不已的驚奇樣子,搞得父親也好生不自在,也在反思自己是否做得太過了,琢磨如何修補一下翁婿關係。
恰好,姐夫的母親來了。父親聽說了,讓母親請親家來家裏吃頓便飯,盡一下地主之誼,增進一下感情,順便也讓姐姐和姐夫一家回來。姐姐倒好說,怎麼說也是自己的女兒,血濃於水,就是再別扭還能別扭到哪裏去。麻煩的是女婿,徹底關上了和自己的往來之門,總是不好,總得給個台階下。他母親來就是最好的台階,試想,姐夫的母親都要來做客了,姐夫怎好還僵著不來呢?順便陪著來,於父親、於姐夫麵子上都好看。姐夫想這是給他老母親麵子的好事,也痛快答應了。
姐夫的母親是個六十多的農村婦女,麵相蒼老,臉上犁劃過一樣的皺紋裏,每一條溝壑裏都潛藏著艱辛,都在無聲地訴說著歲月對她的無情折磨和磨難,一看就是受了一輩子罪的貧寒婦人。她一聽說當官的親家請她去做客,緊張得不得了,來了我們家,拘謹地淺淺坐在沙發上,兩手並得緊緊地放在膝上,就連見了我和妹妹這些小輩都要微微欠身,討好地一笑。好在有豐富閱曆的父親陪著,問了她些農村裏的農活,麥子的收成、豬肉的價格之類的。她見問的都是自己熟悉的話題,神情略略放鬆舒展些,約略談了談今年旱,麥子收成不太好,養豬的人太多,生豬出欄沒賣上好價錢等。父親要不問,她就局促地端坐著。姐夫看他母親拘謹難受的樣子,也不大高興,皺著眉頭,不住地吸煙。
好容易等到母親做好了飯,招呼大家就座吃飯,我替姐夫的母親暗暗鬆口氣,吃飯比枯坐著要好得多,老婦人不用再那麼拘謹放不開了。那時候也不興動輒去飯店吃飯,到飯店吃飯對普通家庭來說隻有操辦婚禮這樣比較大的事件才去,家裏來了客人還是在家裏吃飯的。為用啥菜招待親家母,母親和父親事先商量了好久,母親說要多準備些精致的小菜,量不要大,數量種類要多,用豐盛彰顯出熱情和誠意。父親不同意,父親說,你沒在農村生活過,不知道農村人的生活要求,他們連溫飽還沒解決呢,吃飯要的是實在,就來大碗多油的肉菜最實在,她吃得最過癮。你要搞這一小碟那一小碟的花架子,她反而吃不香吃不好,那些中看不中吃的菜是給肚子裏油水太多的人吃的,不是給她這樣的人吃的。母親最後聽從了父親的意見,買了三隻活雞殺了,燉了滿滿一大鍋。母親本來說兩隻就夠了,父親堅持讓買三隻,說要吃就吃個夠,做得少別人放不開吃的。最後主菜是三隻活雞加少量土豆粉條燉,油汪汪的堆尖一大盆,配菜是大蔥炒雞蛋,皮蛋拌豆腐,熗黃瓜,辣子炒土豆絲。到了飯桌上證明還是父親見多識廣。
眾人都就座了,母親擔心親家放不開吃不好,不是像我們一樣,每人麵前放個小碟子,吃一筷子菜往碟子裏夾一筷子,而是拿個我們家吃拉麵才用的大海碗,給親家挑雞胸脯雞大腿等肉多好啃的部位盛了頂尖的一大碗。姐夫的母親坐到桌邊,開始還客氣拘謹著,後來被油汪汪香噴噴的雞肉吸引著,端過碗,也顧不得矜持了,埋頭吃將起來。老婦人吃得有點急,六十多的人了,胃口好得很,一塊連著一塊往嘴裏送肉,癟癟的嘴頻繁蠕動,不一會兒,她麵前的桌子上就堆起了一堆啃過的骨頭的小山。母親一直看著她吃,等她把碗裏的肉挑得差不多了,母親就把她的碗要過來,又給她挑雞胸脯雞大腿盛了一滿碗,老婦人拿手擦擦嘴邊的油汁和碎骨頭渣,就又急急忙忙地吃起來。她把第二碗吃幹淨的時候我和妹妹基本停止了吃飯,驚奇地看著她吃,我們還從未見過這樣年齡的一個女性這樣豪壯的吃法。母親又殷勤地給她盛了第三碗。我以為她會說不要了,夠了,誰知,老婦人隻是嘴上客氣地說夠了,母親把碗遞過去,她還是坦然接過來,又低頭香香地吃將起來。
等老婦人吃完第三碗冒尖的雞肉,母親作勢還要要她的碗,好再給她盛。我緊張地看著這個海量的老婦人,把身體側過些,作好了隨時離桌逃跑的準備。一個年老的女人要能一連吃下四大海碗肉,不噴出來才怪。好在她這次才真的擺手說吃飽了,把著碗死活不讓再添了。她心滿意足地吧嗒了兩下嘴,揉揉撐得圓滾滾的肚子,把褲帶鬆了鬆,連打了三個飽嗝,又旁若無人地咚咚放了三個響亮粗壯的屁。看著她麵前小山一樣的一堆碎骨頭,我和妹妹再也忍不住,撲哧笑了起來。看著明顯肚子太撐,坐不住,在椅子上左右搖晃的老婦人,真擔心她再一打嗝,那些雞胸脯雞大腿就跟著一塊塊陸續從她嗓子裏飛出來。吭,父親威嚴地咳了一聲,我和妹妹連忙忍住笑,抬起頭,看到的是姐夫鐵青的黑臉。姐夫黑青的臉上表情很複雜,有羞愧,無奈,還有氣憤,甚至,還有仇恨。姐夫始終沒動筷子,就用這樣的目光看看他母親,再心緒複雜地看看我們,好像在飯桌上劃分資產階級和無產階級一樣。看見姐夫這樣,我的心裏一凜,掠過些異樣的東西。
那頓飯吃的,不僅沒緩和姐夫和父親之間的緊張關係,反而讓他們之間的裂痕加深了。在姐夫狹窄得近乎偏執的內心裏,似乎父母請親家來吃飯不是為了加深彼此之間的感情,而是成心讓他母親來出醜、展示他母親不成樣子的吃相一樣。據姐姐後來說,這頓飯吃得又讓姐夫落淚了,他發誓要當大官,發大財,要讓他的老母親“像城裏人一樣文明吃飯”。
4
父親沒有幫姐夫,姐夫卻憑著自己的能力實現了人生第一小步、後來證明對他來說是非常關鍵的跨越。隨著社會改革開放的不斷深入,人們在日常生活中對結實耐用卻笨實粗重的鐵製品不再青睞,轉而開始喜歡漂亮時髦輕巧的生活用品了。姐夫所在的鑄鐵廠無可奈何地夕陽西下,繼而負債累累,難以為繼了。廠裏為了生存,不得已實行了戰略大轉產,由生產冷冰冰的鐵變成了生產甜蜜蜜的糖。人們的生活逐漸由幹枯緊繃,向滋潤舒適過渡,不僅不再喜歡笨重結實的生活耐用品了,在飲食口味上,也不再喜歡苦澀鹹等令人不愉快的口味,轉而追求香甜濃鬱的口感,糖果、蛋糕、巧克力成了人們嘴邊的新寵,一時間全社會對甜膩的糖的需求量日益增長。鑄鐵廠與時俱進地及時轉產為製糖廠,廠子果然又適時地煥發出了勃勃生機。伴隨著工廠的新生,姐夫也迎來了自己生命中的第一次進步,來了個華麗的小轉身,由普通工人搖身一變,當上了原料站的站長。
製糖需要原料,在北方,是以甜菜為原料的,糖廠在附近的農村設立了好幾個原料收購站。每年秋天,瓜果豐收的季節,農民趕著驢車馬車牛車,甚至肩挑背扛手提,把自己辛勤勞動的果實送到收購站。原料站收購了農民的甜菜,再源源不斷地運送回廠裏,按照甜菜的不同等級,把果實們送入流水線上,在機器的轟鳴聲中,生產出不同等級的白糖、紅糖和各種水果糖、奶糖。
姐夫這個原料站長是撿了個漏。開始廠裏研究了幾個人選,人們一聽說要拋家別子,常年駐紮在鄉下,和那些髒兮兮灰土土、風塵仆仆的農民叔叔阿姨們和甜菜疙瘩頭打交道,先就倒了胃口怵了頭。在廠子裏累了一天,晚上下了班,工裝一脫,換上時髦瀟灑的西服領帶,吃燒烤喝啤酒看美女,喝高興了再吼幾嗓子卡拉OK,間或再泡泡妞洗洗澡,舒服一秒是一秒,城裏人剛開始過出滋味,誰肯放著好日子不過,去自找苦吃受那個苦兮兮的罪啊?廠黨委確定的好幾個人選都表示了推辭和拒絕。廠長很惱火,突然想起了老戰友的女婿姐夫,一拍板,讓王峙去。我就不相信這麼大個廠子還找不出個明白人來了。
姐夫剛一聽說誰都不去的苦差事飄落到自己頭上,也有抵觸情緒。尤其是姐夫來自農村,他這輩子最大的夢想就是脫離麵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村、農民身份,當個風光體麵瀟灑的城裏人。平時和人聊天,聽人說話,最討厭別人貶低農民農村,仿佛那是阿Q頭上的那塊疤瘌,最要避人的。現在人在城裏剛剛站住腳,還沒混出個人模狗樣來呢,倒又要滾回土裏去重新當土豆子了,傻子才會以為這是件好事呢。廠長私下裏拍著姐夫的肩膀知心地對他說,聽我的,去吧。你嶽父和我是老戰友,我不會坑你的。廠長話說到了這個份上,姐夫不能再推托了,再推就把頂頭上司給得罪了,前麵就是踏上去就炸得粉身碎骨的地雷陣,姐夫這時候也得邁腿踩啊。姐夫隻得懷了滿腔的委屈,還有替嶽父做人的滿腹悲壯,無奈地去了。姐夫甚至還不平地想,我可愛又可恨的嶽父大人啊,我和你糾纏到一起這些年,啥光都沒沾上你的,倒替你背黑鍋來了。你的老戰友明明是找不到踏雷的人,騎在牆上尷尬地下不來,還偏偏矯情地說看在你的麵子上照顧我。唉,我這女婿當的,真是喝涼水都塞牙,倒了八輩子血黴啊。
等姐夫去了原料站僅僅一個月就搞清了那裏的原委,待他在那個暴土揚塵、成天和農民打交道的地方賺得了人生的第一桶金,又在那裏跌了跤,差點進了班房,後來甚至改變了他的性格、人生的信仰和軌跡後,姐夫對他當原料站站長的那段經曆諱莫如深,隻字不提,仿佛那是一段羞於啟齒的曆史,又仿佛是一段秘密履曆,不能見光,他必須要塵封起來後半輩子才能活得心安。
對姐夫被“委以重任”發配到鄉下,姐姐也有怨言,埋怨沒跟父親沾光,倒淨跟著吃掛落了。放著好好的城裏舒服日子不能過,跑到鄉下去吃土。這些牢騷無一例外地都刮進了父親的耳裏,父親還是發揮他一如既往的強大定力,充耳不聞,視而不見。父親似乎打定了主意,要跟他女婿耗一輩子。
誰也沒料到的是,姐夫在原料站隻呆了半年,居然變得有錢了。適逢中秋,姐夫和姐姐回娘家,帶的禮物再也不是往年例行的兩瓶三十多塊錢的低檔酒,外加兩盒本地產的二三十塊錢的普通月餅,而是兩瓶茅台,兩盒包裝精美的一百多一盒的高級月餅,外加十隻螃蟹,和兩盒十二頭的大對蝦。茅台那時一百多一瓶,螃蟹和對蝦也不是我們這種人家輕易吃的東西,母親粗粗算算,這些東西要值近六百塊錢呢。尤其紮眼的是,姐夫和姐姐的穿戴也體麵時髦起來,姐夫是一身合體的西服,還紮了條鮮紅的領帶,雖然領帶的顏色看上去太鮮亮了,襯托得姐夫飽經風霜的臉更顯黑紅,可不得不承認,那身西服卻是好料子,貨真價實的純毛呢。姐姐喜歡把自己往年輕裏打扮,原來淨穿些式樣新穎卻質地低劣的衣服。這次穿的一套薄裙一看做工款式就是上乘貨,那時名牌的概念還不像現在這樣深入人心,不知道姐姐穿的是否是牌子,但價格不菲是肯定的。
父親詫異地看著麵前的禮品,再看看一對光鮮的年輕夫妻,麵色嚴肅起來,指責小夫妻倆說,你們這是幹什麼,不過是過個節,自家人團聚團聚,有個意思就得了,買茅台幹什麼?我喝公家的也是宴請重要客人時才上點。姐夫不當一回事地咧了下嘴說,沒事,現在社會不一樣了,茅台不再是當官的才能喝的特權酒了,隻要有錢,誰想喝都能喝。自那以後,姐夫隻要提起領導,就言必稱當官的,充滿嘲諷不恭,即使是當著父親的麵也毫不收斂,好像忘記了他的嶽父大人也是個“當官的”。姐夫的話很硬,話裏的骨頭明顯硌傷了父親,父親的臉色暗了一下。姐夫似乎沒察覺,把東西大咧咧地往地上一放,就叼根煙,歪在沙發上看起了電視。
父親的臉色烏雲滾滾般更暗了。以前姐夫不是這樣的,即使父親多次未能如他願幫他,無論什麼時候在父親麵前,他都是規規矩矩地坐有坐相站有站相,根本不敢像現在一樣,大咧咧地橫歪在沙發上,無視父親的存在。就是坐在沙發上,也是規矩地坐在三人座旁邊的單人沙發上。三人座中央的那個位置,我們家的人都知道,那是父親專有的位置,其他的人是不去坐的,就是母親,也隻是父親不在家時才敢坐在那個地方看看電視,隻要父親在家,母親也隻是等而下之地陪坐在旁邊。現在姐夫大咧咧地坐在正中央,仿佛忘記了那是嶽父的專屬之地。姐姐是個愚笨之人,光想著這次過節給家裏帶的東西多且貴,麵子上有光,站在那裏傻乎乎地還顯擺呢,根本沒想到提醒姐夫坐的地方不對,其他的人又不便說。父親在地上尷尬地站了會兒,他要是坐到旁邊的單人座上,等於默認了女婿對他的輕視和挑戰,父親不甘心給姐夫這個臉,父親默默地站了會兒,臉色鐵青地回了臥室。姐夫似乎對這一切渾然不覺,隻顧盡情地看著電視裏的歌舞晚會,看到高興處,還忘情地跟著左右搖擺地哼唱起來。
吃飯時父親才從臥室裏出來,桌子上菜已擺好,豐盛的一大桌子,父親囑咐母親拿瓶酒來。姐夫阻止道,還拿什麼呀,我不是帶茅台來了嗎,今天咱們就喝茅台。父親沉著臉說,喝那個幹什麼,自己的家宴,還是喝本地產的河套王。姐夫堅持說,河套王隻是地方酒,哪能和茅台比,茅台是國酒,國家領導人宴請外國元首才喝它呢,外國元首咱就免了,今天咱就當一次國家領導人。姐姐也跟著張羅說,就喝茅台,咋說也是我們王峙的一片心麼。說罷就要開茅台。砰,父親把杯子往桌子上重重一蹾,這個家現在還是我說了算!不是喝了茅台就是國家領導人了,當國家領導人,得有和那位置相匹配的素質!父親的臉色很難看,話說得重,舉動也大了些,桌上的氣氛登時沉重起來。姐夫的臉色暗了下來,他點上根煙尷尬地吸著,啥話也沒說。姐姐的臉色也很難看,認為父親太過分了,沒給姐夫麵子,嘴裏小聲嘀咕,王峙也是一片好意麼,還分不清好歹了,大過節的生這麼大氣做什麼?母親在桌子底下碰了她一下,她才不滿地住了嘴。
父親開了河套王,端起酒杯,開始致祝酒辭。父親今天的祝酒辭別具一格,他語重心長地說,錢是好東西,誰都想要,可是,要記住,錢要來得正道花起來才心安,自古就說君子愛財取之有道……父親還想往下說,被姐夫不耐煩地打斷了。姐夫煩躁地搖晃著身體像被牛虻紮了一樣說,今天是家宴,不是領導作報告的時間,平時我一聽我們廠領導作報告就心煩,就想睡覺,咱啥也別說了,痛快喝酒吧,喝完了還看中秋晚會呢。說完,也不看父親臉色,把自己的杯中酒一飲而盡。被女婿掃了興,父親很不高興,可又不方便發作,父親嚴肅著臉,看著手裏的酒杯,喝也不是,不喝也不是,最後還是悶悶地把杯中酒喝了。
吃完飯,姐姐一家走了。母親埋怨父親,你真是當官當出毛病來了,在自己的家宴上還要作報告,讓女婿給了你個沒臉,高興了?父親黑著臉說,你懂啥,你想沒想過,他們兩口子按正常收入都才掙二百多,加起來也不超過六百,你看他們現在吃的穿的戴的,還有出手那闊綽勁兒,你也不動腦筋想想,錢是從哪來的?我是擔心——那個東西出事啊。啊?被父親一點明,母親也吃驚地呆住了,直呆呆地看著父親。父親也隻能擔心而已,他已看出來,姐夫已經開始不把他放在眼裏了,別說是女婿了,就是自己的兒子不聽你的,做老子的又能把他怎樣呢?打他?罵他?都不是那個意思啊。頓了頓,父親幽幽地說,看來,當初不幫他就對了,這種人,才當了個芝麻大的小站長就這樣,要是當了大官得了大勢……
5
自中秋那頓吃得不愉快的團圓飯後,姐夫很長一段時間不來我們家了。母親埋怨父親,話也說得太重了些,好歹是你女婿,又不是個小孩子,你那麼不給他麵子,把關係搞得這麼僵,多不好。父親氣哼哼地說,我就看不慣他那副暴發戶的嘴臉,不過稍稍有幾個錢,日子稍微過得鬆快些,就皮癢得不知道自己姓啥了。我沒看錯他,他骨子裏就是個低素質的人,這種人,越有錢、官當得越大越完蛋!姐姐倒是經常來,穿著花樣翻新的衣服,打扮得日益花枝招展。自從姐夫當了站長,姐姐家的經濟水平明顯提高了很多,姐姐的穿戴日益時髦新潮起來,姐姐對姐夫也不像先前,動輒嫌棄他是農村人,幸福指數低,對他居高臨下地頤指氣使。現在姐姐對姐夫越來越滿意,越來越愛拿姐夫炫耀,開口閉口就是我們家王峙如何如何有本事,如何能幹像男人,對姐夫也越來越體貼依順。
姐姐是個心計簡單、不會察言觀色的人,看不出父親不願意聽她顯擺姐夫,每次來言必讚姐夫。這個星期天,姐姐剛來落座不久就指著自己身上的紅呢上衣說,八百多呢,純毛的,我們家王峙說他能掙錢,讓我想穿啥想吃啥隨便吃穿……還沒等姐姐說完,父親突然變了臉,厭惡地說,你就知道享受,他的錢是怎麼來的你問過沒有?他不過是個小站長,芝麻大點的官,怎麼能輕易掙來這麼多錢?他們廠裏的普通工人也就掙個二三百,出糖旺季連獎金加上才四五百,單隻他掙錢怎麼就這麼容易?你想過沒有?別現在光圖花著舒服,小心哪天出了什麼事,到時你哭都來不及!
姐姐怔住。好像給上帝拿錘子在她頭上敲了一下,她傻傻地盯著父親,徹底蒙了。父親說的話她從來沒想過,她隻知道能掙錢的男人就是好男人,哪裏會想過錢是怎麼來的,來路正不正,會不會出問題?
姐姐心裏有了事,回去直通通地問姐夫,他的錢是否來路不正,會不會出問題?姐夫冷笑了一聲說,是你爸在懷疑我吧?你告訴他,我王峙不是傻子,害口的不吃違法的不做,他要盼著我出事,你就讓他伸長脖子好好等吧。你個該死的,咱爸不過關心你,為你好,怕你出事,你還不知好歹。姐姐在姐夫額頭戳了一下,不滿意地數落他。姐夫把頭偏了一下,躲過了姐姐的手指,認真地糾正姐姐,你搞清楚了,那從來就是你爸不是我爸,我爸是地地道道的農民,正在老家種著地。別說當兒子了,他要是真把我當女婿,我能成這樣?姐姐怔怔地看著姐夫,她覺得姐夫開始變得陌生起來,姐夫身上的好多東西讓她越來越把握不住了。
姐夫中斷了和我們家的聯係,有關姐夫的消息都是陸續從姐姐那裏知道的,比如姐夫正在進行大規模的農民進城運動。姐夫有五個兄弟姐妹,姐夫進廠工作的這些年,已經陸續編織起了自己的關係網,把他的大弟弟弄進城當了保安。小弟弟送進部隊當了兵,能考學提幹最好,不能提,最低要轉成誌願兵,然後他再來“安排”他。他已經結婚的大妹一家,姐夫給他們在城鄉接合部租了房子,讓他們做點小生意,生意還不錯,他們很快就在那裏買了平房安家了,孩子也在城裏上學。小妹人長得年輕漂亮,姐夫把她介紹給廠裏的一個青工,那個青工是城市的,找個農村媳婦覺得虧,姐夫的補償辦法是把他本人從廠裏弄到了自己的原料收購站負責收購。這時的原料收購站已經遠遠不是剛成立初,人們哭爹喊娘不願意去的被發配地方,眼看著幾個原料站的站長都“發”了,日子過得比廠裏的普通工人要滋潤得多,瀟灑得多。人們在懷疑、質疑的同時,原來避之唯恐不及的鄉下單位也變成了爭先恐後都要吃的香餑餑,打破頭送禮都不容易進去。姐夫把青工弄到手下,頂如給了他發財機會,青工也就順理成章地被姐夫收編成了親戚。至於姐夫已經成家有了老婆孩子的大哥,姐夫把他弄到了自己的原料站當臨時工,負責收購原料時把關。別看他大哥隻是個臨時工,也神氣得很,來送甜菜的農民對他都恭恭敬敬的,希望他手下留情,把自己的貨等級定得高些,好多賣幾個錢。姐夫的母親已經去世,姐夫居然還把他的孤寡老父也弄到自己手下,給他的站裏看大門,每月掙個二百元。就連姐夫的一個堂姐,姐夫也把她從農村老家弄來,在甜菜站給他們做飯。姐夫的甜菜站基本被姐夫改造收編成了王家軍,據說姐夫在老家也成了很是了得的風雲人物,他家鄉的人都在傳老王家祖墳埋得好,冒出了王峙這縷又粗又壯的嫋嫋青煙。
至此,姐夫家裏的人都實現了由農村向城市或向城市周邊地帶的戰略大轉移。麵對姐夫的壯舉,我們家人除了佩服他堅忍不拔的辦事精神外,說不出別的什麼來。母親數落父親,你還別說,那東西在這點上就是比你強,你的職位比他大多了,從來也沒幫過什麼人,要是那東西有了你這位子……父親聽說了,隻是背著手在地上轉,不知道是讚成還是反對。我總覺得姐夫有用實際行動向父親無聲示威的意思,看看吧,你有那麼好的權力,卻舍不得用一點點,連自己的女婿都不肯幫。我手裏的權力比你差遠了,卻用到了極致。你自己好好反思反思吧,人和人是多麼不同啊。
世事無常,就在姐夫的人生風光無限時,父親卻敗走麥城。他先是順利地當了局長,誰知當上局長後,卻很快在用人問題上栽了跟頭,連累了自己。父親局裏有個處長,父親任副職時就很看好他,工作兢兢業業,頭腦也機靈,辦事認真,為人小心謹慎,還具備父親最看重的清正廉潔,父親認為他是個好苗子,一直有意栽培他。在提拔他當副局的問題上,局裏有反對意見,認為該同誌有兩麵性,人前人後表現不一致。父親認為這樣的輿論是含糊的,不準確的,力主用他。父親戰勝了反對派,堅持把他用起來了,任分管最重要業務部門的副局。誰知,這個同誌上任後半年就出了問題,受賄索賄,被檢察院逮起來了。
該同誌被雙規後,組織自然要審查他的升遷履曆,自然要牽扯到父親。開始父親還很坦然,雖然他的提拔使用是自己力主的,他現在出了問題,自己有錯誤,可至多也隻是用人失察的問題,沒多嚴重。誰知在檢察院深挖他的橫向縱向關係時,該同誌為了減輕自己的罪狀,供出了自己的行賄問題,說給父親送過錢。檢察院找到父親,父親矢口否認,說我這人做人有原則,貴重東西都從來不收的,更別說是錢了。他要說給我送過東西,也隻是過年時來我家,給我帶了兩條中華煙。我煙癮輕,沒事時吸一支,他送的煙現在還在家裏放著呢,哪裏有什麼錢?父親為了表明自己的清白,帶著檢察院的人來家裏取那兩條煙,誰知卻從煙裏抽出三萬塊錢。
鐵證如山,父親一時百口莫辯。這事壞了父親的口碑,一時單位都在傳父親別看表麵上一本正經,其實才是個隱藏不露的最大貪官。尤其是當時不主張用該同誌的那些人,更是恍然大悟道,怪不得父親中了蠱一樣堅持用他,原來還是孔方兄在暗地裏發揮作用啊。更有甚者,一向清廉的父親在官場上迅速被妖魔化,父親的政敵把父親描述成一個不給錢不辦事、給了錢亂辦事、明碼標價買官賣官陰險狡詐的大貪官。有知道父親和姐夫不融洽關係的人還用心險惡地說,知道這些年安局長為啥不幫自己的女婿嗎?就是因為他女婿不給他送啊。
那三萬塊錢自然是被檢察院上繳了,父親雖不致被判刑,受處分,卻被免去了職務,成了普通工作人員。在這樣的險惡環境下,父親很難作為一個普通幹部再回原單位工作,恰好父親血壓又高起來,心髒也不大好,父親索性請了長期病假,在家裏優哉遊哉地賦閑起來。
姐夫得知了父親的事,頗有點幸災樂禍地說,叫他不扶持自己人,扶持外人,關鍵時候倒被反咬一口;現在自己出事了,周圍不是落井下石的就是看笑話的,連個幫忙的人都沒有,這就是他標榜清正廉潔的下場,這下自己滿意了吧?話傳到父親耳裏,父親隻是輕輕地笑了笑,啥話也沒說,麵上更是一片海闊憑魚躍,天高任鳥飛的雲淡風清,看不出一點波瀾。隻有我心裏明白,父親是從來沒把姐夫當作“自己人”的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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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父親安閑地在家裏養養花種種草、練練字健健身,安閑舒適又無可奈何地做著寓公時,有一天我們家來了兩個老漢。兩個老漢都是五六十歲,穿得破破爛爛,蓬頭垢麵,頭發花白,說著一口本地土話,一看就是附近的農民。父親詫異地看著他們,仔細辨認不是自己的親戚,確定自己不認識他們時,農民說話了。其中六十出頭的那個問父親是不是王站長的嶽丈。父親皺著眉頭想了一陣子,才明白他說的王站長是指姐夫。父親問是王峙?農民點了點頭。父親確認了,問他們來有什麼事。兩個農民互相看了一眼,似乎下了很大的決心,從貼身的口袋裏哆哆嗦嗦地各拿出三張條子來,遞給父親,嘴裏喃喃地說,你能不能給你女婿說說,讓他把這給咱兌了?又是一年年底了,咱實在是缺錢啊。父親疑惑地接過白紙,發現是欠條,姐夫他們站裏收了農民的甜菜,不支付他們現錢,隻給打白條,最早的兩張竟然是大前年的,也就是說欠得最長的已有三年了。
父親反複看著這六張揉得皺巴巴的白紙,上麵姐夫那蟲子爬一樣歪七扭八的字硌得父親眼很不舒服。再看看眼前熱切地盯著他的兩個農民,問,你們沒找過他嗎?兩個農民互相看看,吞吞吐吐地說,找過,說沒錢,讓等著。其中五十多的那個心直口快,衝父親不好意思地笑了一下,含混地說,要送點錢才能兌些。咱家裏實在是窮,老婆是個病包子,常年躺在炕上捧著藥罐子,一個閨女是個半腦腦,啥也指不上,就靠我種點地,要不是日子過得太恓惶,咱也……我聽得懂他的話,半腦腦就是呆傻的意思。另一個接上話說,咱家裏也是不強,兒子外出打工,從腳手架上摔下來,摔成了癱子,媳婦丟下三歲的孫子跑了,我家裏的一氣哭瞎了眼,就剩我個壯勞力。哎,咱也知道現在辦事要那個一下,咱村家裏寬裕點的,腦子靈的那些,給你女婿送點,他多少都給兌點,可咱實在是拿不出啊……
父親盡力克製著,臉還是像潑墨一樣黑下來。父親使勁抑製著自己的憤怒和不快,問他們,除了打白條,他是怎麼收甜菜的?兩個老漢一聽問這個,來了興致,六十多那個擠著笑眼說,到底是給公家辦事,可嚴啦,甜菜必須刮洗得幹幹淨淨,上麵連個土渣渣都不能有,還不能太濕,剛從地裏起出來可不要,水分大,要曬曬才成。等級也分得嚴,一二三末等絲毫不亂。還有他們的磅秤老和咱家裏的不一樣,在家裏過好是五百,他們過隻有四百五,不知道咋回事,說是損耗……另一個分辯說,才不是那麼嚴,要是給驗菜的他哥或他本人送點,三等可以算二等,二等可以算一等。又補充說,摳我們摳得嚴,等收到站裏,他們再給廠裏上交時,又往上潑水又往裏摻土的,原來的四百五又變成了五百五了,他們的秤會變魔術。我給他們裝過好幾次車,我知道他們咋幹……五十多的是個實在人,光顧說得痛快,等抬頭看見父親的臉已經黑得烏雲滾滾時,才想起他控訴的這些斑斑劣跡恰恰是這個人的女婿幹的,方覺出自己太孟浪了,急忙收住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