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掂掇著手裏的白條子,沉吟了半晌,說,這事其實應該找他單位廠子的,你們不知道他廠子在哪兒?兩個老漢擠出笑臉羞澀地說,那不厚道吧,那不成告狀了麼?咱也不是想把他咋著,就是想把白條兌點錢就成。父親使勁地繃著嘴,又拿紙巾擦擦眼角,努力地在抑製著什麼,說,我是肯定要和他說的,我問問他是怎麼回事,是不是廠裏不能及時給他們下撥收購款?你們這麼大歲數了,大老遠跑一趟,也不容易,家裏又難。要不,我先把你們兩位的這六張條子給你們兌了,反正也不多,隻有兩千多塊錢,怎麼樣?兩個老漢一聽,忙站起來從父親手裏搶過條子,說,這怎麼成這怎麼成,又不是你欠了咱的錢,咱也是聽人指點說你是王站長的嶽父,咱鬥膽摸上門來,這就夠給你添麻煩了,咋能讓你再墊錢呢?又小心翼翼地把條子掖回了髒兮兮皺巴巴的內衣口袋裏。

父親送走了兩個老漢,站在窗戶前,背對著我們,半天沒說話。天已暗下來,在虛暗的光線襯托下,父親的背影顯得很厚很沉重,給我們很大的壓力。知道了姐夫的錢包是這樣快速豐厚鼓脹起來的,我們心裏也很沉重,又不知道該說什麼。半晌,還是母親小心地對父親說,要不,捎話給他,讓他回來一趟,你勸勸他?過了好一陣子,父親轉過身來,一拳砸在茶幾的玻璃上,哼了一聲,憤憤地說,你還是太不了解他了,以他那樣的性格,現在正是他得勢的時候,我現在又這個樣子,你以為他會聽我的話嗎?說不定叫都叫不動呢。母親擔憂地說,那也得跟他說道說道,這樣心黑手辣無法無天的,早晚得出事,他出事不要緊,要是帶累了小外孫子,咱閨女不是跟著倒大黴了麼?母親搓著手嗨了聲說,還是你當初看得準啊。父親鐵青著臉沒說話。

果然如父親所料,姐夫得知父親叫他回來,要和他談他工作上的事,叫人捎話回來說現在正是秋收季節,甜菜收購旺季,他很忙,根本沒時間回來。還說他知道有農民找父親了,讓父親不要輕信那些無理家夥的胡攪蠻纏。他還是那句話,害口的不吃,違法的不做,身正不怕影子歪。再說他王峙是啥人,鹽從哪兒鹹醋從哪兒酸他清楚著呢,誰給他造謠,誣陷打擊他,他都不怕。言下之意讓父親少管他的事。

父親黯然。

自打農民來家裏求告後,姐夫和我家基本斷絕了關係,隻有姐姐間或回來。不知道是否姐夫叮囑了她什麼,以往回來都是把姐夫掛在嘴上炫耀的,姐夫就是她最大的談資,張口閉口我家那口子長我家那口子短的,好像姐夫是隻每天都在飆升的績優股,她這個炒股者不提姐夫就沒有話題了。現在卻閉口不提,隻說些哪裏有打折促銷活動啦,哪裏新開了一家美容健身院啦之類的輕鬆話題。父親也再不提姐夫一個字,我們家裏也形成了默契,不提姐夫,姐夫成了我們家的禁忌。有一天妹妹在飯桌上看到母親燒得油汪汪紅彤彤的紅燒肉,脫口而出說我姐夫最喜歡吃這個菜了。嚇得我和母親連忙看父親,父親重重地把碗一蹾,說,他是我們家什麼人?他愛吃什麼菜關我們啥事,老提他做什麼?妹妹被爸爸的不留情麵嚇得一泡眼淚含在眼裏,委屈得夠嗆,愣是沒敢讓眼淚流下來。

日子如流水一般往前走著,我們過著我們的日子,姐夫如斷了線的風箏一樣,在他的天地裏瀟灑自在地遨遊著,似乎真和我們家沒什麼關係了,我們有好長時間沒有他的任何消息。

7

有一天晚上,都十一點多了,我們都進入了夢鄉,突然有人敲門,砰砰,敲得很重也挺急。誰呀?這麼晚來家裏?母親披衣起來開門,進來的居然是姐夫。隻不過現在的姐夫全沒了以往頭發油亮、衣著光鮮的光彩形象,而是一掃以往趾高氣揚的得意勁兒,頭發蓬亂,神情沮喪,進門時夾著煙,夾煙的手還在不停地抖動。

是你呀?怎麼這麼晚來了?家裏出什麼事了?是紅紅病了還是小瓊病了?母親看見姐夫這副失魂落魄的樣子突然在半夜闖來,也很奇怪,首先想到的是姐姐或者外甥女生急病了。不是,是……姐夫坐在單人沙發上,急切地瞄著父母的臥室,我爸睡了?……母親看了眼緊緊關著的臥室門,不知道該怎麼回答他。父親平時有神經衰弱的毛病,睡眠不好,稍微有點動靜就會醒,今天夜裏突然有了這麼大的動靜,父親肯定知道家裏來了人,來的是誰。可是父親卻並沒有出來,眼見得是不想在這個時候和姐夫見麵,這讓洞悉父親心理的母親很為難。頓了頓,母親轉圓說,他今天晚上頭痛,早早吃了安眠藥睡了,要不我去喊他?姐夫眼巴巴地看著臥室,並沒有客氣說太晚了,不用打擾他了。姐夫可憐巴巴的眼神又恢複了他和姐姐剛結婚、剛進入我們這個家庭時的謙卑、恭敬的樣子。

母親進了臥室。過了有一會兒,母親出來了,對姐夫說,我叫他了,他在穿衣服。不僅我,就是母親,也注意到了這是姐夫和姐姐結婚十幾年來,自打姐夫在蜜月裏追到父親單位叫了那聲“爸”未得到響應後,姐夫第二次開口叫父親爸。可是母親並沒有順著姐夫說你爸,而是用了“他”指代父親。母親不是那種多事計較的人,可姐夫這些年的變化她也看在眼裏,對姐夫隨著錢袋越來越鼓變本加厲的囂張跋扈、對父親越來越不恭和輕慢也很看不慣,在心底裏也不肯承認他這個女婿吧。姐夫看來今晚是遇到十萬火急的事了,顧不得琢磨這些細節了,隻顧眼巴巴地盯著臥室的門。

過了有十幾分鍾,父親總算披著衣服出來了,自然地坐在了三人沙發的中央,沒看怯怯地坐在單人沙發上的姐夫,冷淡地問,有事?這麼晚來?姐夫為難地看著嶽父,嘴張了張,卻像一條被扔到幹涸岸上的魚一樣,沒發出任何聲音。父親並不問他第二句,就那麼挺直身子端坐著。姐夫給憋得夠嗆,半晌,實在沒辦法,顫抖著聲說,爸,我出了點事。母親啊地輕叫了一聲,緊張地問是不是公安局要抓你?姐夫臉色難看地說,還沒到那種地步,不過要是不想辦法往後也難說,搞不好要進去。父親還是像沒聽到一樣目視前方不吭聲。

姐夫沒辦法,喉結像一顆棗子樣滾動了好幾次,才艱難地說了他出的事。姐夫不僅小秤進大秤出,壓低等級,給農民打白條,開始送點錢還給兌白條,後來發展到隻兌一半,也就是收了農民的甜菜隻給官價的一半錢,送得少的根本不兌。黑得過分,激起了民憤,引起了農民群體到廠裏上訪告狀。那些早就覬覦他、看不慣他的人趁機揭發他給廠裏送原料時不僅往原料裏摻沙土,虛報斤秤,後來居然發展到侵吞貨款,造假賬。兩下裏齊發難,廠領導不好再裝聾作啞,決定立案調查姐夫的問題。

你覺得你的問題有多嚴重?聽完了姐夫汗如雨下卻明顯避重就輕的講述,父親直截了當地問。我其實是冤枉的,他們都是誣告,無非是看我這些年日子過得滋潤些,有些人嫉妒罷了。也怨小紅,她太愛招搖顯擺,奔四十的人了,一天一身衣服不重樣的,我說了她多少次,樹大招風,讓她收斂著些,她就是不聽。姐夫聽父親問他,急急為自己辯護解脫起來。

這個時候姐夫居然把姐姐抬了出來,而且把責任都推到了姐姐身上。不等父親開口,母親忍不住了,母親生氣地說,這麼說是紅紅把你影響壞了?你口口聲聲說你是被冤枉了,你是清白的,你既然是清白的,錢都是好道上來的,那紅紅花錢為啥還要有顧忌?你不是自欺欺人嗎?麵對母親尖銳的質疑,姐夫紅了臉,囁嚅地說,媽你錯怪了我,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樹大招風,廠裏好多人看我在個肥地方,嫉妒我,都想整我,告我黑狀。

你今天來的目的,是讓我給你們廠長打電話吧?父親不想再聽姐夫那些把黑說成白、無理攪三分的辯詞,直截了當地問姐夫。姐夫不好意思地點點頭。父親點了下頭,說,看在你是我女兒丈夫的份上,我給你打這個電話。又看看牆上已經快指向午夜一點的時鍾,說,太晚了,明天吧,明天一早我打。姐夫急切地站起來,謙恭地彎著腰哀求父親說,爸,明天就來不及了,我是被廠裏叫回來專門“說清楚”的,明天一早他們就要正式接觸我,讓我說清楚了。父親不動聲色地看著姐夫,姐夫頂不住巨大壓力,尷尬地把頭扭開,避開父親犀利的眼神。父親想了想,把手伸向了電話機,在拿起聽筒的那一刻,又看著姐夫,說,謀事在人成事在天,這個電話打了有沒有用,人家買不買賬,不是我能掌控的了。姐夫如磕頭搗蒜般直點頭,說是是是我知道。父親剛撥了電話,隻響了兩聲,那邊就接了,父親清清嗓子,說,不好意思,這麼晚還打攪你。那邊說沒關係,接著不等父親再說什麼,就滔滔不絕地說了起來。隻見父親對著聽筒不停地說,對對,我是這樣看的,我是這樣說他的。電話足足講了近二十分鍾,那邊終於說完了,父親最後說老戰友給你添麻煩了,我謝謝你,才放了電話。這期間姐夫一直微彎著身,側耳凝神諦聽著電話裏的對話,其實對方說什麼他是聽不清楚的,可這個電話太重要了,姐夫太想聽清楚了,就一直辛苦地彎著腰。

爸,我們廠長說什麼了?他答應放過我了嗎?姐夫急切地問父親。父親避開他的問話,拍拍沙發,你坐,今天咱爺兒倆好好談談。雖然父親沒給姐夫確切的回答,可姐夫揣測應該差不多了,擦擦額上的汗,斜欠著身子坐下來,身體往前微傾,謙恭地聽父親說話。

古人講盜亦有道,更何況正常人呢?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錢誰都喜歡,可要來得光明正大,花得才安心哪。你本來是農村出來的孩子,你怎麼能狠下心來對他們巧取豪奪呢?他們是天下最可憐的人哪,想想你的父母,騙誰也不應該騙他們、坑誰也不該坑他們哪……父親旁征博引地足足講了半個小時,姐夫一點也沒不耐煩,一直謙恭地不住點頭,作洗耳傾聽狀。等父親說完了,他才長長地歎了口氣說,唉,我也是讓窮給鬧的,窮怕了,見錢就得了失心風,控製不住自己了。其實,活在這個世界上,錢多少是個夠,還是做人是第一位的。這就對嘍。父親一直緊繃的神情終於平和下來,讚許地說。

爸,你放心,經過這件事,我知道該怎麼做人了,以後一定規規矩矩守法經營,再不會做出格的事了。姐夫最後信誓旦旦地向父親保證。父親沒吭聲,不知道是信了還是沒信。

8

姐夫有驚無險地渡過了他的這次大難關,又和我們家正常走動起來。這期間父親又重新恢複了領導職務,據說關於父親受賄的問題有上級領導出來為父親說話,說明擺著老安是清白的,要是他知道有那筆錢,怎麼提前處理一下還不成,還會傻到專門把檢察院的人領到家裏來現眼?也有人提出是父親演的一出賊喊捉賊的苦肉計,上級領導不高興了,說現在就是這樣的壞風氣,懷疑一切,打倒一切,一件事情出來後不從正麵看,從正麵分析,而是想盡千方百計硬要無中生有捕風捉影地搞點負麵東西出來,實在搞不出來,發揮超級想象力都要生編硬造,我們好多幹部群眾都是適合當導演的。在上級領導的力挺下,父親又官複原職了。

一天不年不節的,姐夫提了重禮來家裏,姐姐也跟著回來了。母親高興地悄聲和父親說,他經過了那次事到底成熟了,也收斂了,知道拿你當回事了。父親冷笑了一聲說,你懂啥,我敢打賭,他是有求於我,不信你看著。父親又生氣地說,我最看不上他這點,明明是親戚,他找你辦事都要帶東西,好像你不給辦就是嫌東西少,辦了就是看在東西的份上,我真討厭他這種市儈做法。

姐夫陪著父親坐了會兒,果然吭哧吭哧開口求父親幫他調到公安局去,姐夫說他相中了派出所。姐夫還說,經過那件事後,他明白了,有錢不如有權,在這個社會裏,有權才是擁有了一切。姐姐也在旁邊跟著幫腔說,他在鄉下也苦夠了,整天幹那麼髒的活,不說別的,連身幹淨衣服也穿不了。要是當上了警察,一身警服穿著,大蓋帽再一戴,誰見了誰怕,嗬,多麼精神啊。

父親端起茶杯吹吹浮沫,說我不認識那方麵的人啊。姐夫連忙接上口說,我已經打聽過了,城關派出所的崔所長以前是您的部下,他說當年您很關照他,他跟您關係還很好嘞。隻要他要,這事難度不大。父親愣了一下。姐夫這些年曆練得又有進步,他怕父親推,居然事先把關係都摸清楚了,才行動。父親被堵住了嘴,不能拿不認識作借口,父親慢慢喝著茶,沉吟著,過了會兒,父親抬頭對姐夫說,我覺得,你還是在你現在的廠裏就很好,派出所那地方,不適合你。姐夫緊張地看著父親,說,你是說我的素質不配當警察?父親猶疑地說那倒也不是。姐夫盯著父親看了一會兒,啥話也沒說,站起來,默默地,卻是毅然決然地走了。

看著兩口子不滿離去的背影,母親埋怨父親,你幹啥又拒絕他呀?他就怕你又不給他辦,事先連你認識所長都打聽好了。再說,他出了那事,在廠子裏也抬不起頭來,有壓力,換換環境也好,你拒絕他,不是把好容易緩和的關係又搞壞了嗎?父親看著母親無奈地笑了下,說,你真是不會看人哪,就他那人,當個小小的原料站長都為非作歹到那個程度,要是再當了人民警察,你想想會是什麼樣子?還不得把地皮刮個洞?母親怔了一下,說,不會吧,吃一塹長一智,他經過了上次那挫折,知道害怕收斂了吧。父親冷笑一聲,說,江山易改本性難移,你呀,太不會看人了。

姐夫又被父親拒絕了一次,開始死心塌地當他的原料站長。不知道他是否收斂了,姐姐花錢沒那麼痛快了,姐姐開始回來抱怨姐夫不是個東西,有錢不往家拿,說外麵還有了一些風言風語。母親勸她,兩口子過日子要互相信任,再說他不往家拿錢說明他變好了,不為非作歹了,是個規矩人了。這樣好呀,你不也不用再跟著提心吊膽了,那些來路不明亂七八糟的錢你花著也不心安呀,過兩天安生日子多好。姐姐冷笑了兩聲,說,好?你把他想得太好了,他不把錢拿家裏,都花給了那些爛女人。我得上了性病你知道不?母親呆愣著看著姐姐,好像沒聽懂她的話。她是老派女人,單知道現在那些解放後曾經絕跡的髒病逐漸地隨著改革開放飛進來的蚊子蒼蠅又死灰複燃了,滿大街電線杆子上張貼的治療性病的牛皮癬廣告就是最好的明證。她原來還以為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離自己的生活很遠,誰知道自己的女兒竟然悄悄被傳上了。

那你打算怎麼辦?和他離婚?母親有氣無力地問姐姐。現在誰還因為性病兩口子鬧離婚呀?姐姐幹笑了兩聲,笑母親的迂腐。這個王八蛋口袋裏有的是錢,我要主動讓位了,有的是年輕女人等著接我班。我都四十多了,一個女人這個年齡都是殘花敗柳了,再找還找啥樣的呀?我也想開了,隻要他給我錢,別找上固定的情人二奶的,外麵瞎搞就叫他瞎搞去吧。我怎麼也是他明媒正娶的正室,隻要他別把女人領回來,給我錢就成。說這話時,姐姐的眼使勁一睜一睜的,充滿淒楚和無奈。

你們家的錢誰管著?母親問姐姐。大錢是他拿著,怎麼?姐姐望著母親。有一件事,我還是想讓你跟他說說。母親吞吞吐吐地說。這期間父親又經曆了一次人生大落,當局長沒兩年,就中了風,還不到六十就早早退了,這些年一直在家休養。我們家住的地方要拆遷,我們家現在住的是三居,回遷也隻能是同等麵積的三居,母親想要個四居。一來是她和父親一年年老了,父親又有病,母親伺候不動他可能要雇保姆。二來是妹妹一家又下了崗,住在家裏。三是逢年過節的我們回來住住,現在的房子就顯局促了。母親想添點錢換個四居的。這幾年房價翻著跟頭地飛漲,多出來的那部分要三十多萬,再加上裝修,得毛五十萬。家裏父親看病花了些,現在搜刮齊所有的老底也隻有近四十萬,還有十萬缺口。母親想讓姐姐跟姐夫說說,跟他借十萬,等慢慢攢了再還他。

姐姐說,我不知道他到底有多少錢,不過估計這點錢他肯定有。我跟他說說,估計他會同意的。狗還知道回報主人呢,別看他現在有倆臭錢了,人五人六的,當初要不是我爸給他下戶口找工作,還有他那次差點進班房,不是我爸給他擺平了,能有他今天?不過他現在很少回來,說是忙,不知道成天在哪兒鬼混。我到他站裏去一下,親自找他跟他說。母親點點頭,說,唉,人家處得好的翁婿和父子一樣,你爸和他就是一對冤家,這些年了,搞得別別扭扭的。就現在咱家缺錢,你爸還不讓找他開口呢。姐姐說,我爸也是多心了,咋說他也是咱家的女婿,咱家從來沒找他幫過忙,他肯定會同意的。母親叮囑說,你一定要和他說是借啊,咱是要還的。

過了兩天,姐姐哭喪著臉回來了,進門往沙發上一坐,啥話也沒說,眼淚就撲簌簌地掉下來。母親見姐姐這樣,慌了,問,是他不借?不借就不借,咱再想別的辦法,你兩口子千萬別為了這事鬧別扭。姐姐不說話,隻是委屈地哭,哭得話也說不出來。父親從臥室裏一拐一拐地出來,拿拐杖戳著地說,我說過不求他,這輩子永遠不求他,你們為什麼那麼下賤,還要去開口找他借錢?看見父親生氣地大發脾氣,姐姐慌了,連忙站起來,替姐夫掩蓋說,他也沒說不借,隻是,隻是……父親目光炯炯地盯著她,隻是什麼?他要你親自張口跟他說。姐姐的聲音小得像蚊子哼哼。讓我去求他?還有什麼附加條件沒有?寫借條?寫保證書?再附加利息?交借條時單腿跪地還是雙腿都跪?你問好他沒有?讓他給老子一條一條列清楚!父親狂暴地拿拐杖使勁戳著地,你告訴他,無論他有多少錢,成了身家多少的富翁,老子都瞧不起他,老子嫌他掙的每一塊錢上都充滿血腥,嫌那些錢肮髒!姐姐啥話也說不出來,委屈地抱住媽媽大哭起來。

你看你看,有話好好說麼,都這麼大歲數的人了,一點也盛不住事,火氣越來越大了。母親數落父親,讓妹妹把父親勸回房裏,又轉頭安慰姐姐,別和你爸計較,他這幾年讓腦梗塞鬧的,脾氣越來越不好,沾火就著。你是他女兒,要多體諒他。父親在進臥室前指著母親和我們姐妹三個狂躁地大喊,你們幾個聽著,安紅你是他妻子,除外,剩下的幾個以後誰都不許和那個王八蛋來往,更不許向他借錢,求他辦哪怕丁點事情!老子大不了就住得擠點,沒關係,老子受得了!

看見父親進了臥室,妹妹出來把門帶上了,姐姐抹抹眼淚,小聲對我和母親、妹妹說,我也是這次去才知道,那個王八蛋竟然在站裏又成了小家,養著一個年輕的女人,那不要臉的女人還給他生了兒子,都兩歲多了。他父親和他大哥都知道,單單瞞著我。我先還奇怪,他那個原料站離城是最近的,就在城邊上,再忙也不至於半年不回一次家吧,誰知道,這個王八蛋竟然當起了現代皇帝,美滋滋地過起了一妻一妾的日子。你說,他還是人嗎?這日子還有法過嗎?聽到這個晴天霹靂的消息,我和母親麵麵相覷,不知道該說啥好。

半晌,母親才回過神來,說,他有家還幹這個,他爸和他大哥就不說他?姐姐啜泣著說,他們都靠他呢,哪敢說他?你沒看他現在對咱家、對我爸都這樣。在他家那邊,他就是家裏的功臣,皇帝,吆五喝六的,他的幾個兄弟姐妹,包括子侄外甥,見了他都像老鼠見了貓,畢恭畢敬的。這事恐怕他那幾個弟弟妹妹也都知道,就隻瞞著我。說著,姐姐又落淚了。

都啥年代了,還真以為他是皇帝呢,還三妻六妾起來了,做他的春秋大夢去吧。欺負我們家沒男的,要是有個大舅子二舅子,看不打斷他的狗腿,讓他窮顯擺,還反了他了!我去找他,攆走那不要臉的女人!妹妹看著哭得梨花帶雨的姐姐,果敢地站出來大無畏地說。你?你咋去?姐姐擦擦哭得紅腫的眼睛,奇怪地問妹妹。你別管了,反正我有辦法。妹妹堅定的神情像極了行俠仗義的女俠。妹夫看眼妹妹,再看眼姐姐,想說啥,最終又啥話也沒說。母親悄聲指指父親的臥室,小聲說,老三去找你姐夫,千萬別讓你們父親知道,他要知道了病更重了,就麻煩了。我們都無聲地點點頭。

9

妹妹坐公交車往那兒跑第一趟,一大早走的,傍黑才回來。母親和姐姐、我都在家等著,關切地問妹妹交涉得怎樣。妹妹擦把汗說,個婊子養的,小日子還過得蠻滋潤的,那小崽子我看了,長得是像姐夫。我問他,他死不承認,說那女的丈夫死了,孩子是她和自己丈夫生的。姐,你上次去沒看見?那女的還有一個兒子,有六七歲了,估計那個是和原來的丈夫生的吧。現在的人咋這麼不要臉,生出來這些沒名沒姓的野孩子現眼,就不嫌丟人?姐姐驚奇地瞪大眼睛說,還有一個?我上次去沒見呀。母親也唉聲歎氣說,現在的社會究竟咋了,計劃生育抓得這麼嚴,人們就敢隨便亂生孩子,國家也不管管?

這麼大個國家,哪一個個管得過來?妹妹從兜裏掏出一把揉得皺皺巴巴的錢來,說,姐夫過得倒挺滋潤的,他那個地方偏,公安抓賭不注意那兒,他還開了個地下小賭場,供茶水,一場抽二十,一天也不少掙呢。還叫我玩了兩場,這不,我還贏了三百多呢。母親看看緊閉的臥室門,忙豎起一根手指頭在嘴邊,示意妹妹小聲些,千萬別叫父親聽到。母親埋怨妹妹,替你姐出氣去了,氣沒出了,倒打了場麻將,你說你辦的這叫啥事?妹妹不當一回事地說,要偵查清楚才好下藥麼。我一定要搞清楚那個女的小崽子是不是姐夫的種,要是想辦法把那個小崽子弄出來驗個DNA就好了。行了行了,還越搞越複雜了,我們家現在給你姐夫鬧的,就夠亂的了,再測啥DNA,還不如拿大喇叭到大街上廣播廣播,說老安家又是二奶又是非婚生子的,好讓別人好好看個飽熱鬧呢。母親阻止妹妹。我非得搞清楚不行。妹妹堅定的神情像個寧死不屈的地下黨。

妹妹往姐夫的原料站跑了一個月,帶回來的都是零星消息,什麼姐夫的麻將攤辦得挺火呀,等著上場的人要排隊呀,什麼那個女的才二十七,比姐夫小近兩輪呀,等等。妹妹去的次數越來越頻繁,事情卻毫無進展的跡象。急得姐姐追問妹妹,都這麼長時間了,你到底搞清了沒有?妹妹掏出一把錢來,慢悠悠地說,心急吃不得熱豆腐,你急什麼?我先搞火力偵察,等偵察清了外圍就好動手了。不過我姐夫那個壞種還不是壞得太徹底,對我還蠻夠意思的,你看,這是我在他那兒玩麻將贏的錢。姐夫說了,贏了算我的,輸了算他的。看著姐姐的臉耷拉下來了,母親埋怨妹妹,你也是,說是替你姐姐出氣摸情況去了,怎麼倒打起麻將來了?妹妹是個老麻殼,一聽見嘩啦嘩啦的麻將聲手就癢得坐不住,隔著十裏地心早就飛到了麻將桌上。自從下了崗,更是成了專職麻將手,最高紀錄在麻將桌上連續奮戰了七天七夜沒下桌。妹妹拖長了聲音說,放心吧,人在那裏,跑了和尚跑不了廟。

妹妹後來也不見了蹤影。姐姐生氣地和母親發牢騷,這叫什麼事?說是給我打探情報,探子倒失去了蹤影。母親安慰姐姐說,八成是她為了把情況搞得準些,多呆了幾天。放心吧,血濃於水,她再犯渾,還能不知道胳膊肘該往哪兒拐?我們正猜測著妹妹為啥過了這麼久還沒回來,妹夫回來了。妹夫黑著臉說,小晴這叫啥事,說是幫姐姐打探消息出氣,結果跑到姐夫那裏又吃又喝又住的,連家也不回來了。我去找她,姐夫給了我輛摩托車,說,我每天跑路辛苦,送給我作交通工具的。妹夫下崗後再就業每天送報,走街串巷,就靠一輛咣啷咣啷的自行車,辛苦得很,倒是很需要一輛摩托車,姐夫真是雪中送炭啊。妹夫愛惜地撫摸著嶄新的摩托車,說,小晴也變了,渾身上下穿的戴的煥然一新,脖子上還添了一條拴狗鏈子一樣粗的金項鏈,我問她誰買的,多少錢?她還刺拉我,說買不起就別問。你們說說,到底是誰給她買的?

我們隻顧說得熱鬧,沒提防父親不知道什麼時候從臥室裏出來了,父親臉色鐵青,拿拐杖杵著地,氣憤地大喊,我說過,不許你們和他來往,更不許接受他的一磚片瓦,我的話為什麼沒人聽?為什麼?這時妹妹從外麵回來了,妹妹不高興地頂撞了父親一句,妹妹說,我們不和他來往,他的錢都叫外麵的野女人野孩子弄跑了,與其便宜了外人,還不如我們弄了花花舒服。我把他哄高興了,他不僅答應借給咱們家十萬,還說他給出錢讓我買解困房呢。現在這年頭,甭管白貓黑貓抓住老鼠就是好貓,管他的錢是咋來的,與其便宜了別人,還不如我們先下手弄過來呢。父親聽了妹妹的話暴怒得像一頭瘋了的獅子,拿拐杖在空中使勁地揮舞著,隻要老子活著,就不準和他來往,不準沾他一毛錢的光!他的每一塊錢上,都沾滿了肮髒的銅臭氣,你們為什麼不聽?為什麼?妹妹小聲嘟囔,爸爸你真是老古董了,死板得都跟時代脫節了。錢是好東西,有啥髒幹淨的。這年頭,誰不知道跟錢親誰才是天字第一號的大傻瓜呢。妹妹還要說什麼,沒等話出口,就看見父親手裏的拐杖在空中劃起了怪異的曲線,拐杖亂飛的樣子,像是一根魔杖在亂舞,樣子怪異極了。我們再細看,原來是父親的胳膊支撐不了拐杖的重量,導致了拐杖在空中亂飛。待父親口吐白沫往地上出溜時,我們才知道,又一次中風襲擊了父親。

在父親倒地的一刹那,我們都不明白的是,父親已無力把持的拐杖最後究竟要指向誰?

作者簡介:

劉曉珍,女,現為天津武警部隊中校警官。1999年開始寫作,先後在《中國作家》《大家》《解放軍文藝》《紅岩》等雜誌發表小說近70萬字,有作品被《小說月報》轉載。獲第十二屆小說月報百花獎入圍獎,武警文藝一等獎。2001年進修於魯迅文學院,2008年進修於解放軍藝術學院。

責任編輯 王秀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