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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黨益民

一個做皮影的“刀子客”,陰差陽錯愛上了鐵匠的女兒桃花。桃花送他一把上好的“桃花刀”,沒想到,這把刀卻成了殺人工具……央視一套今年曾熱播的電視劇《一路格桑花》的原著作者黨益民,最新奉獻的這篇小說也格外好看。

嚴奎是頻陽有名的“刀子客”。“刀子客”不是人們常說的“刀客”。都是耍刀子的,但“刀子客”的耍刀子跟“刀客”的耍刀子不同。“刀客”殺人,“刀子客”不殺人。但是,嚴奎最終還是扯上了人命。

而且,不止一條人命。

而且,都跟女人有關。

先說刀客。清朝末年,關中刀客盛行。他們隨身攜帶“關山刀子”。這種刀子出產於臨潼關山鎮,長三尺,寬兩寸,形似腰帶,極其鋒利。他們最初三三兩兩結成一夥,販運私鹽、私茶、綢緞,或者給商家當保鏢。當時做生意要交納重稅,又有官府設卡勒索。刀客們用武力強行闖關,便與官府結下了梁子。官府要清除刀客,刀客聯合起來反抗官府,漸漸地,刀客便演變成了殺富濟貧的關中好漢。

刀客沒有固定的組織和嚴密的紀律,但每一撥都有一個類似首領的“大哥”;刀客也沒有明確的政治目的,但都共同反對清政府。正因為如此,刀客們基本上都是各自為戰,劃地自封,對付官府,形成不了整體的戰鬥力。但他們來去無蹤、手段凶狠,也令官府十分惱火。

刀客以渭河流域最多,渭北一帶就更多。當時著名的刀客有王獅子、飛龍、飛虎、白翎子、野刺蝟、黑脊背、胡老六、馬老二等等。

嚴奎不是刀客。

嚴奎是皮影匠。皮影匠製作皮影,全憑十幾把刀子,所以叫“刀子客”。嚴奎不光技藝高明,用料也跟別人不同。渭北其他皮影藝人都用牛皮,而嚴奎隻用驢皮。驢皮沒有牛皮硬,不好雕刻,別人不敢用,隻有嚴奎敢用。而且嚴奎做出的皮影比別人用牛皮做出的要好許多。所以,嚴奎在渭北皮影匠這個行當裏名氣很大。

不僅如此。在選皮、泡皮、刮皮上,嚴奎又比別人高出一手。他隻選兩歲的乳驢皮。一歲的驢皮太嫩,不硬;三歲的驢皮又太老,過硬。而且整張驢皮他隻選用三分之一,也就是驢皮的兩肋部分。這兩塊皮子薄而柔韌,雕刻生旦和人物前臂最合適。剩下的厚皮子也不扔掉,那樣太浪費,嚴奎便宜賣給其他皮影匠,用來雕刻武將、大片背景、樹木山水和桌椅板凳。這些不見功底的粗活,嚴奎一般不幹。

別人泡皮一般用石灰,嚴奎不這麼幹,他用草木灰。他將選好的驢皮放到盛滿清水的木盆裏,撒上草木灰,讓驢皮發酵,然後刮去毛肉,留下淨皮。

還有一點很重要。嚴奎很少在冬夏二季泡皮,即使沒有皮子,不做皮影,他也不這個時候泡。因為冬天的冰水容易使皮子凍斷,夏天泡皮又容易腐爛發臭。他隻在春秋兩季泡皮。也不是冬天絕對不泡皮。有一年,鄰縣高宏戲班要貨要得急,而且給的又是天價,嚴奎手頭沒皮子,隻好破例。但是他有冬天泡皮的絕招:將驢皮泡在地窖裏,用溫水泡上一個月,同時也不在水裏撒鹽。這樣泡出來的皮子也能用,但是比春秋泡製的皮子質地還是有一點差別。這是師傅教他的。

如果誰看見過嚴奎“刮皮”,那就算是過了眼癮。他先用一根光滑的圓木壓住驢皮,然後用一尺長、兩頭有把手的月牙刀,斜刀將驢皮一寸一寸地挨著皮刮過去,裏外肉毛一次刮淨。別人刮一張皮需要一天,嚴奎刮一張皮隻需要半天。快的時候,也就三四袋煙的工夫。

刻鏤的皮影多了,嚴奎總結出一套經驗,說給他的徒弟石頭聽:

刻花形——做活先把眼眼打,然後再把框框畫;

雕雪花——雪花先豎畫,然後左右再打叉,雕成雪花花;

刻字——先把四方畫,橫豎交叉就成啦;

刻旦角——彎眉,線線眼,櫻桃小口一點點;

刻醜角——想笑,嘴角翅;

刻頭帽——先刻帽,後刻臉,最後再刻鼻子線。

這還不是嚴奎最絕的。最絕的要數他的“推皮刀法”。雕鏤時,他在紮皮子上的刀子不動,隻憑借手指的力量推動皮子來刻鏤。他先把皮子鋪好,然後嫻熟地從後腰摸出一把尖刀,紮在鋪案上,然後轉動推拉皮子,轉眼一張皮影就刻鏤出來了。而且刻鏤的不是皮影的一般部位,是特別精細的花形、頭發和胡須等。這把刀看上去很平常,卻鋒利無比。驢皮一挨刀尖,發出刷刷刷的聲音。刀像是有靈性,長了眼睛,指揮著嚴奎硬是在一張平凡的驢皮上刻鏤出不平凡的絕妙皮影來。

嚴奎對徒弟很好,什麼都教他,就是不讓徒弟碰這把尖刀。其他二十多種刀具徒弟可以隨便用,唯獨這把尖刀不能碰。其他刀具每次用完,都由徒弟石頭收起來,放在一個檀木箱子裏,而這把尖刀用過後,嚴奎會重新插進他的後腰。

這把尖刀,嚴奎叫它“桃花刀”。叫“桃花刀”,也不是說刀形像桃花,而是因為刀肚上刻著一朵很不起眼的小桃花。

桃花刀與嚴奎形影不離,嚴奎把它看得比命還重,誰也不讓碰。夜深人靜的時候,嚴奎看著刀上的桃花,一看就是半天,末了長歎一聲,將刀放在枕頭下麵,再歎息一聲,睡覺。

有人說,嚴奎刻鏤的皮影好,全憑這把桃花刀。

說起桃花刀,不能不說到邵钁頭。

邵钁頭是華州有名的鐵匠。嚴奎是華州人,來頻陽之前,一直在華州。嚴奎三十歲前在華州幹些什麼,頻陽城誰也不清楚,也沒人問;三十歲後幹些什麼,他的一些朋友清楚。在頻陽,嚴奎也沒多少朋友,就那麼幾個,比如皮影班主張茂才,再比如“恒心堂”的齊掌櫃。

嚴奎告訴頻陽的朋友,三十歲之前他算白混,三十歲時他才拜師學藝,學做怎麼刻鏤皮影。他天分很高,一學就會,沒要一年就把師傅那點本事全學到了手。師傅倒是個開明人,對嚴奎說,你不用再學了,你走吧,可以另撐個攤子了。

嚴奎離開師傅,想自立門戶。可是刻鏤皮影沒有一套好的刀具哪成?嚴奎就去找華州刀具打得最好的邵钁頭。

邵钁頭從不打钁頭,隻打刀具,因為脾氣倔,所以落了個邵钁頭的綽號。邵钁頭住在羊頭鎮,身邊有個十九歲的獨生女,名叫桃花,人也長得跟桃花一樣豔麗水靈。這麼一個水靈的女子,卻跟著邵钁頭打鐵。不是燒火,是像男人一樣掄鐵錘。女子打鐵,這在華州乃至關中渭北也很少見。過路的人看見了,都說,桃花托生在邵钁頭屋裏,算是糟蹋了。但是不管別人怎麼說,邵钁頭照樣讓女兒掄錘打鐵。

邵钁頭有個徒弟,叫憨子。燒火拉風箱常常是憨子的事。其實憨子不憨,心裏啥都明白,隻是少言寡語。

邵钁頭祖上三代都以打鐵為生,流傳下來一套錘打刀具的絕活。祖上有規矩,絕招隻內傳不外傳。到了邵钁頭這輩上,沒有男丁,隻有一個女兒桃花。邵钁頭沒辦法,隻好將手藝傳給桃花。邵钁頭什麼都教徒弟憨子,就是不教他最後的絕活。但他將女兒桃花許配給了徒弟,隻等著一過年,就給他們完婚。

邵钁頭知道委屈了徒弟,但祖上有規矩,不能破啊。他想,等他們成親了,有了兒子,桃花就會將絕活傳給兒子,這就等於傳給了徒弟。他將女兒給了憨子,憨子最終也學到了絕活,這也對得起徒弟憨子了。

但是憨子不這麼想。憨子認為師傅一直把他當外人,心有怨言,又無可奈何,所以話就更少了。

嚴奎去找邵钁頭。

邵钁頭說,你回去吧,半個月後你來取刀。

嚴奎說,不急。

嚴奎沒有走,蹲在一旁看邵钁頭父女打鐵。剛來時隻顧著跟邵钁頭說話,談價錢,沒留神桃花。現在沒事了,看他們父女打鐵,才發現桃花出落得跟水蜜桃一樣。天氣很熱,又有火爐烤著,桃花穿的藍布褂後背濕了一片,胸前濕了兩片,緊貼在鼓鼓囊囊的奶子上。這還不算,一掄鐵錘,兩個奶子還上下亂顫。顫得嚴奎心裏直發毛。嚴奎活了三十歲,雖說也見過幾個女人,但哪見過這樣撩人的女人?心裏一下就慌了。嚴奎想:要是能摸一把桃花的奶子,這輩子算沒白活。

桃花擦汗的當兒,扭頭看一眼嚴奎,紅著臉膛,無聲笑笑,露出兩個酒窩,滿口白牙。嚴奎更受不了了。

邵钁頭對嚴奎說,你回去吧,過半個月來取。

嚴奎想走,再不走非出洋相不可。可是他走不了。他無法站起來。他要是站起來,褲襠那裏會讓他很難堪。

嚴奎說,我再看會兒,看邵師傅打鐵,比看戲還好看。

邵钁頭不高興了,沉下臉來說,你這是看我的熱鬧來了?

嚴奎趕忙解釋說,我不是那意思,我是說,邵師傅鐵打得好。

嚴奎不敢再看桃花,一是怕邵钁頭多心,二是怕自己會一直站不起來。他把目光轉向憨子。憨子黑著臉,拉著風箱。這麼一來,褲襠漸漸風平浪靜了。嚴奎覺著也該走了,站起來說,我走呀,過幾天再來。瞥了桃花一眼,拾起身就走了。

邵钁頭說,不要性急,過半個月再來。

回去後,嚴奎再也把桃花從心裏摘不出去了。桃花在他心裏生了根。那根須越紮越深,抓撓得他直癢癢。癢得難受。

三天後,嚴奎又去了羊頭鎮。

邵钁頭說,咦,不是說好半個月嘛,你咋這麼性急?

嚴奎說,沒有刀具,我也無法幹活,閑著也是閑著,來看看,打好幾件,我拿走幾件。

邵钁頭讓桃花將三把打好的平刀拿出來,交給嚴奎。桃花把刀遞給嚴奎。嚴奎一抬頭,看見桃花正在看他。桃花的眼睛很黑,閃著亮光。嚴奎的心哆嗦了一下。嚴奎呆了一會兒,悻悻地走了。

按說,有了幾把平刀,嚴奎可以幹活了。別的做不成,刻些雪花、字、龜板、魚鱗、人字、梅花等,還是夠用了。可是嚴奎沒心思幹活,老想著羊頭鎮,想著鐵匠鋪。說白了,就是想桃花。

過了幾天,嚴奎又去了羊頭鎮。

邵钁頭有些不耐煩,不太搭理嚴奎。

桃花給嚴奎倒了杯茶,拿了把蒲扇,招呼嚴奎坐下,並不急著去取打好的刀。桃花接著打鐵。邵钁頭和徒弟憨子都黑著臉不說話,嚴奎坐在那裏很尷尬。倒是桃花時不時地扭過頭來,跟他說幾句話。桃花的話像藥引子,她說一句,嚴奎就能說上十句。

邵钁頭瞪了桃花一眼,說,話多。

嚴奎不好意思了,說,那啥,我走呀。

桃花取出幾把尖刀,交給嚴奎。

嚴奎衝著邵钁頭說,我路過縣城,你們需要捎啥,吭氣。

嚴奎他們村在南原,來去確實路過縣城。

邵钁頭說,不缺啥,你走吧。

嚴奎說,那我走呀。

嘴裏說著話,眼睛卻瞅著桃花。

桃花說,那你下次來給我捎盒胭脂吧。

憨子說,你上次不是從貨郎那裏買了一盒嗎?

桃花看也不看憨子,說,那胭脂不行,掉色,還有味兒。等那貨郎來了,我還要找他算賬哩。

邵钁頭叮叮當當敲打著小刀,說,一個打鐵的,要那東西做啥!

桃花跺一下腳:大!(關中人把父親叫“大”)

邵钁頭不說話了。

桃花對嚴奎說,記著,要“喜呈祥”鋪子的,錢先墊上,下次來了給你。

邵钁頭悶著頭說,錢從刀錢裏扣。

下次再來,嚴奎真的給桃花帶來了胭脂。不是一盒,而是兩盒。一盒是上海產的,一盒是天津產的。兩盒胭脂,桃花都喜歡。

桃花說,不是讓你買一盒嗎,你咋買了兩盒?

嚴奎說,一盒是買的,一盒是掌櫃的送的。

桃花疑惑地看著嚴奎,有這好事?

嚴奎躲開桃花的目光,說,掌櫃跟我是一個村的。

桃花說,我就說嘛。

這樣一來二去,嚴奎與桃花熟了。後來,嚴奎知道桃花已經許配給了憨子,心裏很不是滋味。心想,好好的一個女子,給了一個悶葫蘆憨子,實在是可惜。

嚴奎最後一次去羊頭鎮取刀,付了銀子,還是舍不得走。邵钁頭問,你還有事?嚴奎說,沒事沒事,那啥,我走了。

桃花對邵钁頭說,大,我要跟嚴大哥去一趟縣城。

邵钁頭問,你去縣城做啥?

桃花說,我去扯些布來,給您和憨子做鞋和衣裳呀。

邵钁頭說,今天別去了,過兩天讓憨子陪你去。

我走了,憨子走了,誰陪你打鐵?桃花撅著嘴說,大,我就要今天去嘛,我還有自己的事。

邵钁頭說,你有啥事?

桃花紅了臉,撒嬌說,大,你就別問了。

邵钁頭說,好好,你去吧,後晌讓憨子去迎你。

憨子把鐵錘當啷扔在鐵砧上。桃花看也不看憨子,跑去洗了頭臉,換了一身衣裳,跟著嚴奎走了。

桃花路上蹦蹦跳跳的,快活得像隻麻雀。她一邊倒退著走,一邊問嚴奎,那盒胭脂真的是掌櫃的送的?

嚴奎臉紅了,說,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