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看著嚴奎的臉追問,真的?

嚴奎低下了頭,不好意思地說,是我自己買了送你的。

桃花說,我就說嘛,哪有那麼好心的掌櫃。這麼說,那掌櫃也不是你一個村的?

嚴奎笑著搖了搖頭。

嚴大哥你真好!我長這麼大,還沒有男人送我東西呢。

憨子沒送過?

他呀,去過幾次縣城,回來連根頭繩也沒給我買。

提起憨子,桃花臉上的笑容沒有了。但是馬上又高興了起來,說,我早就知道那盒胭脂是你給我買的。不過,我不白要你東西,我會報答你的。

嚴奎說,我不要報答。

桃花說,一定要報答。

桃花從身上摸出一把尖刀。

嚴奎嚇了一跳,說,你要幹啥?

桃花咯咯笑了,說,我又不會殺你,看把你嚇的。我是送給你的。

嚴奎接過刀,看了看,說,是把好刀。

桃花說,這是我背著我大和憨子偷偷給你打的。你仔細看看。

嚴奎仔細端詳,這才發現刀肚上刻著一朵小桃花,突然明白了什麼意思,激動得臉都脹紅了,抬頭看著桃花。

桃花白了嚴奎一眼說,看啥看,這麼多天還沒看夠?你別這麼看我,我可沒別的意思。我隻是想讓你用這把刀,刻鏤出頻陽最好的皮影。你不知道,我最喜歡看皮影戲了。

剛才還好好的天,沒有任何征兆,說變就變。其實天上早就翻起了黑雲,嚴奎和桃花隻顧說話,沒有注意到。等他們注意到了,雨已經下來了。倆人急忙朝前跑。嚴奎邊跑邊將自己的褂子脫下來,罩在桃花的頭頂。不遠處有一個麥場,麥場邊有一間草房。嚴奎兩手舉著褂子,像舉著一麵旌旗,為桃花遮著雨,領著桃花朝草房跑去。

跑進草房,嚴奎赤裸的上身雨水直淌。桃花頭上有褂子遮著,沒有落雨,但是藍布衣裳被雨打濕了,緊貼在胸脯上,輪廓畢顯。剛才跑得又急,這時胸脯劇烈地起伏著。

嚴奎不敢看桃花,用手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

桃花說,你真傻,脫了褂子也不怕著涼?看這一身雨水。

桃花從嚴奎手裏奪過褂子,幫他擦身子上的雨水,看見嚴奎的胸脯一下緊似一下地起伏,抬頭去看,嚴奎的眼睛裏燃燒著一把火。桃花剛想說什麼,嚴奎一把抱住了桃花。桃花想推開嚴奎,嚴奎手臂有力,沒有推開,桃花就不再推了。桃花感覺嚴奎的身子在抖。其實她自己的身子也在抖,比嚴奎抖得還厲害。嚴奎一句話不說,就這麼抱著桃花,呼哧呼哧地喘氣。桃花用手摟了嚴奎的腰。

桃花說,嚴大哥……

嚴奎不說話,開始笨拙地解桃花的布扣,解了半天也沒有解開。桃花騰出一隻手,解開了自己的衣襟,兩隻雪白渾圓的奶子跳了出來。倆人慌亂地倒在麥秸堆上……

可是,他們哪裏知道,草房外麵的雨地裏,這時站著一個人。那人也在呼哧呼哧地喘息。但喘息跟喘息不一樣。裏麵的喘息是因為激情,外麵的喘息是因為憤怒。

不用說你也猜出來了,外麵那人是憨子。

桃花跟嚴奎走後,憨子越想越氣。自己未來的媳婦,跟著別人去了縣城,擱誰誰都生氣。但是他知道師傅的脾氣,又不敢吭聲,自己一個人生悶氣。天突然黑了,眼看雨就要來了。憨子終於找到了理由,對師傅說,要下雨了,桃花沒有帶傘,怕會淋出病來,我去給桃花送傘吧。師傅說,你去吧。憨子撒腿就跑,去追桃花。

眼看著快追上了,沒想到前麵倆人鑽進了草房。鑽進草房也沒什麼,周圍沒有可以避雨的地方,不進草房進哪裏?可是,等他跑到草房跟前,剛要進去,卻聽到了裏麵桃花歡快的呻吟聲,憨子一下子傻眼了。

站在雨地裏的憨子在燃燒。他能聽見雨澆在滾燙的身子上嗞嗞的聲音,甚至能看見自己身上冒出的白煙,就像給鐵淬火時那樣。他真想衝進去殺了這對狗男女,但是嚴奎人高馬大,他顯然不是對手。再說,他也不願看見那不堪入目的一幕。

憨子垂頭喪氣地回到鐵匠鋪。師傅問他追上了沒有,他一句話也不說,倒在床上,用濕濕的衣衫蓋住了臉。

那天,直到黃昏,桃花才回來。躺在隔壁炕上的憨子,聽到了桃花哼戲。哼的是屎巴牛招婿。憨子心裏恨恨地說,哼,哼,我看你哼。

夜裏,邵钁頭聽見桃花一聲慘叫,急忙跑過去一看,桃花躺在炕上,身邊一攤血。桃花的頭被人用鐵錘砸碎了。

邵钁頭急忙去叫徒弟憨子,憨子早沒了人影……

嚴奎是幾天後才知道的。等他趕到羊頭鎮,桃花已經下葬了。鎮上人傳說,是憨子殺了桃花,然後逃走了。可是憨子為什麼要殺桃花,沒人說得清。嚴奎也不知道。但他隱約感覺這事跟自己有關。

嚴奎來到桃花的墳前,撲通跪下,淚也跟著流了下來。

嚴奎說,桃花,是哥害了你呀。你告訴哥,是不是憨子?如果是他,他就是逃到天邊,我也要找到他,殺了他……

嚴奎跪在墳前正說著,邵钁頭提著一把鐵鍬朝這邊跑來了,喊叫著:你個狗日的,還敢來這裏,我今天非一鍬劈了你不可!

嚴奎跪在地上沒動,等邵钁頭跑到跟前,就要將鐵鍬劈下來,他看也不看,用一隻手架住了鐵鍬。他低著頭說,當著桃花的麵,我要叫你一聲大。大,從今往後,我就是你的兒子,我給你養老送終。

邵钁頭的鐵鍬被嚴奎架著,動也動不得。邵钁頭是鐵匠出身,渾身的力氣,可是就是抽不走自己的鐵鍬。邵钁頭急了,一邊用腳踢嚴奎,一邊叫罵:誰是你大?誰讓你養老送終?我死了喂狗也不讓你這個狗日的雜種給我當兒子!隻要我還有一口氣,我就要殺了你!

嚴奎說,大,桃花不是我殺的。

邵钁頭說,不是你殺的我也要殺了你。她跟你去了趟縣城,回來就出了事,你這個喪門星,桃花就是你害死的。

邵钁頭的倔是出了名的,嚴奎知道這樣僵持下去沒有結果。他站起來,奪過邵钁頭的鐵鍬,一揚手,扔出老遠,然後丟下邵钁頭,匆匆逃走了。老遠聽見邵钁頭喊:狗日的,你等著,我終有一天要殺了你。

嚴奎以為過些日子,這事就過去了,沒想到邵钁頭到處找他和憨子,揚言要殺了他們。嚴奎隻好離開華州,逃到了頻陽。

邵钁頭沒有找到嚴奎,卻找到了憨子。憨子倒是條漢子,承認桃花是他殺的。邵钁頭一刀砍死了憨子。邵钁頭被官府下了大獄。

嚴奎到處籌錢,想托人打通關節,把邵钁頭從大獄贖出來。可是等他籌夠了錢,趕到華州的大獄,邵钁頭已經死了。

華州成了嚴奎的傷心地,他回到頻陽,再也沒有回過華州。這麼多年,一直在頻陽刻鏤皮影。嚴奎發誓不近女色,也不成家。直到四十多歲,他還是孤身一人。

後來,身邊才有一個徒弟石頭。

石頭人很實在,也有眼色,就是性軟,不像他的名字。一遇到事情臉色泛白,手哆嗦,有時還哭。這一點,讓嚴奎最煩。但煩歸煩,嚴奎心疼石頭倒是真的。嚴奎把石頭當親兒子一樣看待。

石頭命苦,七八歲的時候,母親就跟一個外鄉人私奔了。父親有癆病,沒能力再娶,父子倆相依為命,苦熬度日。嚴奎一次去給戲班送皮影,回來路過石頭家門口,討口水喝。石頭滿滿當當盛了一葫蘆瓢涼水,端給嚴奎。閑聊中,石頭父親知道嚴奎是皮影“刀子客”,就拉著石頭撲通一聲跪在嚴奎麵前,非要讓嚴奎收石頭為徒。嚴奎一個人習慣了,自由自在,從來沒有收徒弟的想法。可是父子倆跪在麵前,扶也扶不起來,隻好收了石頭。石頭跟嚴奎學藝不到半年,癆病父親就死了,棺材錢和喪葬費都是嚴奎掏的。嚴奎對徒弟,真是沒得說。

師徒倆租住在“恒心堂”齊掌櫃的廂房。嚴奎打算攢夠了錢,在城裏置辦一個小院,一來自己有了立身之地,二來將來也有地方給石頭娶媳婦。自己快五十了,這輩子就這樣光棍一條過去了。可石頭不能跟自己一樣,得成個家,將來也好給自己養老送終。

但是,嚴奎置辦房子的錢還沒有攢夠,就出事了。

都是因為年饉。如果沒有年饉,柳葉就不會走進嚴奎師徒的生活;如果沒有柳葉,也就不會出那麼多亂七八糟的事情。這都是命。

頭一年關中大旱,顆粒無收。第二年眼看著莊稼就要熟了,突然從西邊湧來遮天蔽日的蝗蟲,莊稼被一掃而過,最後隻剩下了光稈稈。接著,又是三天三夜的黑風,地裏的光稈稈也不見了。

那一年,路上經常能遇見餓死的和快要餓死的人。

那天,嚴奎帶著石頭去收賬,路上遇見了快要餓死的一對母女。這樣的事情遇見得多了,師徒倆已經見怪不怪了。嚴奎剛要走過去,褲腳卻被女人拉住了。

女人說,大哥,行行好,救救我們……

那個看上去隻有十四五歲的女兒,也幹哭著說,我餓呀……

嚴奎心軟了。師徒倆將母女背回了家。可沒想到,女人很快就死了。女人是讓嚴奎給的黑蒸饃撐死的。女人看見蒸饃,狼一樣撲了上去。嚴奎勸她慢點吃,女人根本聽不見,隻顧狼吞虎咽,一口氣吃了五個蒸饃,又喝了兩瓢涼水。半袋煙的工夫,女人就不行了,肚子鼓脹得快要爆裂。嚴奎急忙叫來齊掌櫃。齊掌櫃看了看,搖了搖頭。

女人隻有出的氣,沒有進的氣。她斷斷續續對嚴奎說,大哥……我女兒就交給你了……當牛做馬……隨你,隻求大哥給她一口飯……柳葉……跪下……叫大……

女人死了。柳葉成了嚴奎的養女。

柳葉很勤快,燒火做飯,端茶送水,師徒二人忙碌完了能吃上現成的飯菜。柳葉嘴也甜,一口一個“大”,叫得嚴奎心裏美滋滋的。

年饉一過,柳葉就像雨後的向日葵,瘋長,轉眼就長成了一個窈窕水靈的大姑娘。嚴奎越看柳葉越像桃花。那模樣,那神態,那走路的樣子,都像。好像又比桃花多了一點什麼。是什麼呢?嚴奎說不清。當年桃花看嚴奎的時候,嚴奎心慌;現在柳葉看嚴奎的眼神跟桃花一模一樣,但是嚴奎不心慌。嚴奎害怕。柳葉的眼神就像夢裏劃過的掃帚星,飄飄忽忽的,你剛要捕捉時,它又倏地不見了。柳葉的眼神讓嚴奎害怕。

最讓嚴奎害怕的不是柳葉,而是他自己。夜裏,嚴奎會不由得想起柳葉,想起柳葉細細的腰身,飽滿的胸脯。有一天夜裏,嚴奎甚至夢到柳葉光著身子,站在自己麵前,用那種眼神看著他怪怪地笑。醒來後,嚴奎發現自己的褲襠濕了一片。黑暗中,嚴奎搧了自己一個耳光,無聲地罵:你個不要臉的東西!真該死!

嚴奎想,柳葉長大了,該嫁人了。

嚴奎決定將柳葉嫁給徒弟石頭。石頭當然願意,感動地跪在師傅麵前。但是柳葉不願意。

柳葉說,我還小呢,不想嫁人,大呀,你急啥嗎!

嚴奎不敢看柳葉的眼睛,黑著臉說,你不小了,也該嫁人了;女大不能留,留來留去留成仇。

柳葉說,您是我大,是柳葉最親的人,柳葉跟誰有仇,也不能跟大有仇呀。

但是,柳葉拗不過嚴奎,還是嫁給了石頭。婚事很簡單,石頭將自己的鋪蓋從師傅屋裏搬到柳葉的屋裏,婚就算結了。三個人都沒有親戚,也不用辦酒席。事前,嚴奎怕委屈了柳葉,從積攢的準備置辦房屋的銀兩裏拿出一些,到“張記銀器鋪”為柳葉打了一對銀手鐲,算是陪嫁。

把柳葉嫁給了石頭,按說嚴奎心裏該踏實了,可是不知為什麼,他心裏反倒空落落的。盡管柳葉沒有走遠,就在隔壁,而且白天還在眼前晃來晃去,一口一聲“大”地叫著,可是他感覺好像永遠失去了柳葉。這種感覺怪怪的,說不清,道不明,還有點酸澀。

新婚沒幾天,嚴奎夜裏就聽見柳葉在隔壁哭泣。開始他不想管,小夫妻吵架,炕頭吵炕尾和,沒啥。可是柳葉的哭聲越來越響,他就不能不管了。他披上褂子,走到小兩口的窗下,咳嗽一聲。

問,柳葉,咋啦?

柳葉哭著說,您問石頭。

柳葉以前一直叫石頭“石頭哥”,自從成了親就改成“石頭”了。

嚴奎問石頭,你把柳葉咋啦?

石頭說,咋也沒咋。

嚴奎不高興地說,咋也沒咋,她會哭?

石頭說,我也不知道她為啥……

嚴奎不好再問下去,口氣生硬地說,睡吧,都睡,半夜三更的,哭哭泣泣的也不怕人笑話。

某日,石頭下鄉收羊皮去了,家裏就剩下嚴奎和柳葉。嚴奎正在給刻鏤好的皮影上色。豬八戒是黑色,孫悟空是黃色,關公是綠袍紅臉。嚴奎正專心給關公塗抹紅臉,柳葉進來了,將一壺茶放在嚴奎麵前。嚴奎看也不看柳葉,繼續塗抹。

柳葉說,大,您喝茶。

嚴奎說,好。

但並沒喝,繼續忙碌。

柳葉說,大,我有話要說。

嚴奎說,說。

柳葉說,大呀,你害死我了。

嗯?嚴奎吃驚地抬起頭來,看著柳葉,咋害死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