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吳先生,請開門(2 / 3)

談笑間,吳夫人起身離去,回來時加了一件暗紅色的中式上衣。紅衫映白發,顯得精神煥發,頗有些過年的氣息。朱阿姨告訴我,衣服是兒子給她買的。

“過年怎麼過啊?”我問吳先生。

“我們不過年,不過節,不過生日。”

“啊?那三十全家也不聚聚嗎?”

“不聚。都在各自家裏看看電視,跑來跑去太麻煩。”

“這樣啊?”我有些不解。

吳先生說,老伴前年第三次腦血栓,昏迷7天不省人事。結果奇跡般地康複了。自己當時也在另一家醫院住院。他說,我們這個年齡,生活的美麗都過去了,所以也不羨慕別人。

“那除了畫畫,你們平時還有什麼愛好?”

“沒什麼愛好,就是散散步。現在家裏唯一的音樂就是這個。”說著,他起身走進屋裏。我以為會是拿出一個什麼稀奇的電子產品。沒想到,吳先生拿出的竟是一根拐杖,一邊比劃著一邊示意, 唯一的音樂就是拐杖觸地的篤篤聲。

他和她每人一根。有時是獨唱,有時是重唱。

他和她的世界很美麗,他和她的世界很孤寂。

走出吳先生家門,我心情激動,強忍著不讓淚流出。

2008年12月25日聖誕節。下午,報社搞幹部輪崗,三位部主任競聘我們文化部主任。讓我記住這個與我不相幹的日子的原因是,開會前一會兒,吳先生來我報社了。

吳先生的學生在電話裏告訴我,一會兒來送吳先生明年初在上海美術館舉辦捐贈作品展的請柬。我堅持要去取。對方說路過這裏,現已在路上。

車停在新聞大廈門口。我裹著大衣跑出去,學生從車上下來迎我。我倆說了一會兒,我才得知,吳先生也來了。

我鑽進車裏和穿著羽絨服的吳先生握手,他的手很溫暖。

坐進車裏,他遞我一個白色的四方信封,是他2009年1月16日開幕的、在上海美術館舉辦的“我負丹青——吳冠中捐贈作品展”的請柬。

還沒等這莫大的喜悅心情醞釀成有分量的謝意表達,吳先生讓我再度驚喜若狂。他展開了一幅已裱好的,色彩繽紛,觸目驚心的“母親”——紅綠黑相間,彩點斑斕,擬人的形態趣味橫生。這是吳先生2006年的一幅作品。

我曾經說過,我什麼都有,就是沒有母親。沒有母親,我什麼都沒有。吳先生記住了。於是,在他整理自己的作品時,看到這幅,想到需要“母親”的人,就情真意切地把我沒有的一切補給我。

心動情動,話語哽噎……

2002年3月14日,“無涯唯智——吳冠中藝術裏程展”要在香港藝術館舉辦。2月26日,我收到了吳先生寄來的請柬。下午,我給吳先生打電話,告訴他請柬收到了。他說,香港的畫展彙集了他上個世紀60年代開始至2001年每個轉折期的代表作100多幅,是他曆次畫展中作品最多的一次。

如此重要的展覽,我立馬建議吳先生和朱阿姨都穿今年最流行的唐裝去。我說春節我就給父母定做了。吳先生笑著說自己不喜歡。老伴因身體原因也不去。

去看吳先生最大的展覽,我天天期待著港方邀請函的到來。可是,香港那邊的邀請函最終還是寄晚了,收到時,離開幕僅剩三四天了。吳先生說,被邀請的國內五位記者看來都來不及辦港澳通行證了。

神州國旅主事的朋友告訴我,不可能,加急也得五個工作日。

神通廣大的朋友助我成行,人在大會堂開兩會,心惦著怎麼把我送走。那兩天,首長秘書成了我的秘書,專盯此事。

神州國旅主事的朋友說,從來沒有過,簡直是奇跡!

3月14日傍晚,當我出現在香港藝術中心時,穿著西裝、瘦小的吳先生已被嘉賓層層包圍。我離得遠遠的,邊吃著冷餐會上的點心,邊聽著翻越人牆而來的吳先生的報告,想著自己像電影裏的情節一樣,從機場被香港警察領出了“綠色通道”,有點小得意。開幕式過後參觀開始,我與吳先生在樓上展廳相遇才得知,我是大陸到來的唯一記者。

4月22日是個我忘不掉的日子。下午,我剛剛從吳先生家的電梯下來,就接到弟弟打來的電話,說母親查出了直腸癌,被醫院留下住院了。

邊走邊哭,邊哭邊走。走出好遠,才想起車還停在吳先生家小區的院子裏。

母親沒有被我們的孝心留住。在為她送別的時候,我想讓吳先生的字來送喜愛琴棋書畫的母親遠行。

母親的大舅王森然,是著名的教育家、畫家、中央美院的教授。母親一手好毛筆字早年就由大舅啟的蒙。上小學時,大舅從北京回老家,送給母親的毛筆,母親連做數學演算都用它。一手好字人見人誇。

那天,我鼓足勇氣給吳先生打電話求字。吳先生讓我第二天去取。

“一生克己為人,梅香長留人間。”上句是我提供的,我說母親的小名叫梅若,下句是吳先生題的。幾年後,我遇到解放軍文藝出版社的編輯鄭魯南,她告訴我,那天我打電話時,她正在吳先生家。她是吳先生著作《畫裏畫外》的責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