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8年的聖誕節,吳先生親自把“母親”送回我的生活裏。我用手機拍下“母親”,發給我哥哥姐姐弟弟。我們每天又能和“母親”在一起了。
三
一條短信提醒我,該回家去為明天的報道作采訪了。短信是中國美術館轉來的範迪安館長在重慶出差用手機短信寫成的400多字的悼念文章。這是我收到的最長的手機短信。
當晚,我一直設法和吳冠中先生的長子吳可雨取得聯係。得知,他受父親委托,6月24日去香港藝術館,再次捐出吳先生五幅最新的水墨作品。此刻,他正在趕往北京的途中。
那次去香港,吳先生擔心我一人出行有困難,走前,不僅在一張卡片上給我寫了香港藝術中心館長助理的電話,也給我留了他三兒媳的手機,說她們團正在香港演出,有問題可找她。此時,我第一次撥打周鳳女士的電話。她說,父親昨晚因呼吸衰竭搶救無效離開了我們,此前他一直清醒。我們雖有心理準備,但一直認為還會有一段時間,所以我們感到很突然。
6月27日早上,在朋友幫助下,我終於和吳可雨先生聯係上。他在電話裏接受我的獨家專訪。他說,自己一直都陪伴在父親身邊。受父親之托,6月24日周四,代父親去香港藝術館捐獻最新作品。走前他父親的狀況穩定,心想快去快回,沒想到,周五晚上就突然呼吸衰竭而辭世。
吳可雨告訴我,父親生前有交代,喪事從簡,不設靈堂,不留骨灰。他說:“你們找我就到我的作品裏,我就活在我的作品裏。”這句話,我用作了當天報道的標題。
在電話裏,應我的要求,吳可雨給我統計了近年來父親給各美術館和杭州母校的捐贈作品,一共是400餘幅。
有報道說,吳先生捐贈的作品價值有17個億。
一直以來,吳先生的作品都有著“天價”的國際市場。可吳先生卻跟孩子們說,我的作品不是遺產,我要捐給國家。我的房子、錢你們可以分掉。他不僅捐出自己的作品,還捐出自己的藏品。包括他結婚時,母校校長林風眠、陳之佛送的畫。吳先生說,凡是進得我家門的都是好東西。
此刻,我想看到它們——吳冠中先生臨終前最後捐獻的五幅作品:《休閑》《幻影》《夢醒》和《巢》,四幅2010年的新作;另一幅是2001年創作的《朱顏未改》。
去年為做一組“走進名家書房”的報道,我第一次走進了吳先生的袖珍書房——寫下了《吳冠中棲5米書房 著乾坤文章》;去年12月8日,我的同事駱玉蘭在副刊編發了吳先生《老人洗澡》的散文。吳先生描述了很久未洗澡的原因是家裏的熱水器故障沒洗成。他按著程序操作,放了水就回去工作,他不知熱水器有個“習慣”,要關了,再開一次才熱,所以放了一池子涼水。折騰了一個晚上,然後還是自己赤腳把涼水一盆盆淘出,最終沒有洗成。
這兩件事讓許多讀者感慨萬分。畫畫比印鈔還快,捐出幾個億的“最貴的老頭”,為什麼還住在“螺螄殼”裏?90歲高齡的大名人洗澡會如此困難?
今年3月4日,吳先生的藝術啟蒙人、一生摯友、法蘭西藝術院院士朱德群先生作品回顧展在中國美術館展出。吳先生當天上午、下午兩次到展館,先是不放心四處借來的展品是不是朱德群最好的作品,待親眼確定後,才放下心來。下午,他又出席開幕式,與觀眾一起參觀,並一一講解。一口水沒喝的吳先生嗓音沙啞,當我提出讓他去休息室喝水時,他卻說,習慣了。返回時,我搭吳先生的車。他囑咐忙了一天的學生,一定先送我回家。而我們倆一致認為先生今天太累,於是“抗旨”先把他送到樓下。
去年5月份,給吳先生大照片做的拉米納一直在我車的後座上放著,準備找時間送去。那些天,我感覺就是吳先生坐在我車上。
2009年2月底,吳冠中183幅捐贈作品展在中國美術館展出。《海內與海外》雜誌副主編朱小平想拍張吳先生的照片作封麵,讓我跟先生聯係。吳先生說,別麻煩人家了,我有現成的。說著從書房拿出一卷,告訴我是在上海作展覽時拍的,讓我挑。我挑了一張帶回去準備翻拍。
照片是黑白的,雜誌沒用上。我喜歡這張照片,就拿到圖片社做成了拉米納。因為再過三個月,吳先生要迎來九十大壽,我想送給老人家當生日禮物。給吳先生送去時,吳先生連說,不值得,不值得,還讓你辛苦。我說,不辛苦,這張照片拍得特好,來之前,我還跟它合了影呢。
6月27日上午,電話采訪吳可雨先生後,中午,我去給他送昨晚一夜未睡,趕著今天見報的“悼念大師”兩個版的大樣。門開了,迎麵就是吳先生這張照片。此時,它已被家人掛起來用作遺像。遺像下,藍白花紮染台布上擺放的是那套凝聚老人家一生心血,九卷本的《吳冠中全集》。
在遺像前長鞠。
我,心慟淚灑。
責任編輯 王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