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養的一隻蛐蛐,是隻蛇頭蛐蛐,出身名門望族,目前在東城這一帶打遍天下無敵手,一天隻鬥一場,絕對是常勝將軍,真可謂獨孤求敗,可這與我們有什麼關係呢?二頭叨叨半天,第一,人家寶發是大人了,又是祖傳的玩家,人家能跟我們鬥嗎?再說了,咱這蛐蛐張牙不張牙還兩說著呢,別到時候弄個大笑話,得,大屎頭蛐蛐不咬,這咱們臉往哪兒擱呀?好在我老九還算有幾分薄麵,因為我們家是這一帶著名的書香門第,再加上我們經常和寶發的大哥換郵票。結果這一說,寶發把眼往上一翻,一臉的不樂意,勉強說:“那行吧,就星期天上午九點半吧。”好像恩賜我們似的,還加一句,“真得開牙才行,知道嗎?”說得我們直肝顫。

星期天一早,我和二頭拿上破水碗,二頭的哥哥小斌子也跟著我們來了,為的是給我們立腳助威。說真的,前晚我基本上一宿沒睡,向“王者”挑戰,不是鬧著玩的。那個時候,我們的大雜院前後共五個,大的跟足球場那麼大,小的也有二畝地,戰場就擺在後院與中間院之間的一大塊空地上。謔,這幾個院的小朋友,大朋友,再加上琉璃寺胡同來的人,合起來大概得有三十多人。我們來得早,捧著破水碗等著。大夥可就議論開了,“哥們兒,行嗎?不行現在趕緊回家還來得及。”有的說:“別讓人家當涮盆的了啊!”“呦,怎麼把蛐蛐擱在這麼個要飯碗裏,太牙磣了。”二頭聽了,恨不得一頭紮到地裏頭去,氣得呼呼直喘。等了足足二十分鍾,九點半早過了,寶發才姍姍而來,他大剌剌地轟散著眾人,“靠邊靠邊,不咬蛐蛐別亂擠,該幹嗎幹嗎去。”把個大蛐蛐罐往地上一擱,嗬!大家全愣住了,這個盆呈灰墨色,正宗澄漿罐,有小臉盆大小,高矮大概有200毫米,外麵刻著八仙,各具形態,正是八仙東遊過海之時,栩栩如生。再看他把蓋一掀,大夥定睛一看,頓時一片喝彩,原來罐裏別有乾坤,中間是一個小圓水池,任蛐蛐飲水,水池中是立體的樓台亭閣,五顏六色,惟妙惟肖,四周是坦蕩平整的實麵,供蛐蛐奔騰馳騁和廝殺之用。再看他那著名的蛇頭蛐蛐,體形和我那隻“大紅”相仿,雖沒我的厚實,但比我的那隻略長,腦袋不大卻是栗色的,上麵三道大白杠,十分清晰,兩根油亮的黑須左右分開,足足有近兩寸長,長短一致,分毫不差,真乃美髯公也。再看尾巴,兩尾撇成一個美麗的八字,長度有1.5厘米左右,粗細均勻,秀美挺拔,也是長短一致,分毫不差,正是蟋蟀中的極品,全須全尾的美男子也。它趴在那盆裏紋絲不動,帥氣!看得我跟二頭真是羨慕不已。我把這破水碗打開,不用說了,肯定是在他的罐裏咬了,剛想把蟋蟀一提,誰知寶發說:“等等,不是擱這兒。”他跟變戲法似的,又拿出一個罐,又是小臉盆大小,灰褐色,上麵雕著二龍戲珠。嘿,又是一個寶貝。打開一看,裏麵平平整整,一馬平川,這才是真正的戰場呢。裏麵澄的漿是又細又軟和,是難得一見的上品。我把破水碗再次打開,剛想把大紅頭倒進罐裏,寶發又說:“等會兒,我瞧瞧你那蛐蛐。”他拿過破水碗,這一陣端詳,真像行家似的,說:“瞧這個兒還行,就不知道咬不咬,怎麼連動都不動呀,要不先拿個貨涮涮它。”我一聽急了,不行,萬一他要來個貓膩怎麼辦?我連連擺手,說:“就這麼來吧,你沒瞧聚了這麼多人,等會兒亂了就瞎了。”他猶豫了一下,極不情願地說:“那好吧,咬死活該啊。”他這一說,不知為什麼我突然氣不打一處來:“行,定下生死狀怎麼樣?”大夥全笑了。大話雖這麼說,但我心裏真的沒有底,大紅頭要不張牙怎麼辦?目前我得到的唯一讓我安心的信息是:二頭昨晚曾經拿笤帚苗探了大紅一下,大紅頭真的齜了齜牙,使他興奮不已。正值此時,但見人頭湧動,呼一下把個鬥蟋蟀罐圍了個水泄不通。“哎!哎,我說別搭天棚行不行,要不我可回家了!”寶發氣衝衝地嚷著,一邊說一邊鑽進人堆就想拿罐子。“別呀,幹嗎?關鍵時刻要拿走?怕咬輸了吧!”不知誰跟著吼了兩句。“誰?我?別扯淡了,老子的蟋蟀你打聽打聽去,老子認第二這附近有誰敢認第一?今兒讓你們開開眼,老九趕緊把你那蛐蛐提出來,一兩口的事,快點!”真是請將不如激將,寶發被人這麼一激,還真痛快,俗話說:光腳的不怕穿鞋的,我怕什麼呀,來就來唄。我又一次提起破水碗,打開蓋,剛要把蛐蛐倒進澄漿罐裏,“等會兒。”寶發又嚷開了。“又幹嗎呀?”我不耐煩地看了他一眼,隻見他得意洋洋地拿出一根金燦燦的小金屬棍,比筷子細一點,有筷子的四分之三那麼長,頭部有幾根小黑毛,“看見了吧,”他指著小棍說,“仔細瞧瞧啊!這蛐蛐探子可是原來皇親國戚的,這棍上麵刻著二龍戲珠,四周還刻著許多飛鳥祥雲,精美絕倫。再瞧這幾根黑毛,你以為是什麼毛,告訴你們是老鼠須,最高級的探子,懂嗎?”他這一說,把所有的人都鎮住了,個個伸長脖子往他那兒看。“行了行了,咬完蛐蛐再看吧。”寶發一副權威的模樣。我不管三七二十一就把大紅頭倒進罐裏。寶發正準備用他那寶貝探子探兩下蛐蛐,誰知最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震驚全場:大紅頭剛一進罐就徑直奔蛇頭蟋蟀而去,後者一個急回頭,雙方四牙相向,怒向膽邊生,一雙大紫牙兩顆黑凶牙立刻交鋒在一起。雙方沒有一聲鳴叫,沒有一絲一毫的猶豫,衝!惡戰從此開始,驚得寶發拿著他的寶探子,失聲說:“這探都不用探,這?還有這事呀?”他看呆了,我也緊張得說不出話來。沒想到大紅頭真開牙呀!我高興極了。此時全場鴉雀無聲。隻見兩隻蟲翻雲覆雨,龍爭虎鬥,一會兒兩隻同時頂著立起來,啪一翻跟頭,接著在罐裏猛一回頭,不約而同迎上又咬。這一回又撮底了,兩隻蟲,你把我頂著走了半圈,我再把你推著走一遭,一來一去,一去一來甚是好看。全場個個目瞪口呆,如醉如癡。大紅頭是猛衝猛撞,有勇有謀;老蛇頭是陰險狡詐,凶狠老辣。此時,兩隻蛐蛐突然同時大聲鳴叫,一隻雄渾有力,另一隻則是清脆嘹亮,它們引吭高歌,仿佛都在鼓勵自己的士氣,同時都在為自己的表現喝彩。雙方是一麵鳴叫一麵咬,猛然風雲突變,兩隻蟋蟀的四隻大牙死死地咬在一起,鎖死在一起了,就像兩個角鬥士在進行殊死的搏鬥。就在此千鈞一發之時,刹那間兩隻蟲蹦起兩尺多高,同時摔出罐外。大家正驚魂未定,兩隻蟲一邊叫一邊在罐外麵匆匆地尋找著對方,緊接著短兵相接,又咬上了,使得拿著蛐蛐罩子想把蛐蛐抓回罐中的寶發目瞪口呆,“呦,在外頭還咬呢,真沒聽說過。”說時遲那時快,兩隻蛐蛐又一次狹路相逢,迎頭猛攻,一次激烈的撞擊後又一次跳得老高,寶發一看趕緊拿蛐蛐罩子把它們放回罐裏。和上次一樣,大家還沒看清楚,兩隻蛐蛐又咬上了。突然間大紅使勁把頭一甩,一下子把蛇頭摔了一個大跟頭。蛇頭也不含糊,翻身起來從斜刺裏就向大紅衝過去,大紅一個不注意也被頂了個大跟頭,剛翻起身,蛇頭又殺到。大紅雖倉促應戰,但它很聰明,就勢在罐邊一倚,蛇頭一衝,兩隻蛐蛐都立起來了,還在咬,漸漸身體有些彎曲,就像兩隻小蝦一樣,不約而同使勁一躥,兩隻蛐蛐都跳開去,又同時鳴叫起來。這一躥,寶發就叫:“噴一口。”兩隻蟲回過頭來又一來一往地殺上了。“我的媽呀,”不知誰嚷了一聲,“這都二十多分鍾了,真他媽過癮,一輩子沒有見過這麼激烈的。”寶發繃著個臉,悶聲回了一句;“沒見過吧,今兒讓你小子開開眼!”他說是說,可聲調卻有些變了,原來此時戰局正在發生微妙的變化,大紅越戰越勇,而蛇頭卻不像剛才那麼神氣十足了,它一會張開牙就閉不上,一會閉上又張不開牙,雖然還在往前衝,但牙不聽使喚了。而大紅的兩隻大紫牙卻像兩隻大鉗子一樣,鋪天蓋地地展開鉗形攻勢,漸漸地蛇頭隻有招架之功了,咬兩口,躲一下,再咬兩口,閃一邊。“不好。”寶發一見此情形,臉都白了,下巴頦也抖摟了,身子也哆嗦了。沒錯,蛇頭被咬傷了,說時遲那時快,大紅一個餓虎撲食,一口咬住蛇頭的腦袋,使勁一甩,呼,將蛇頭一下拋出罐來,隻聽撲一聲響,蛇頭倒地,掙紮了幾下方爬起來,大紅雄赳赳地叫開了,那聲音真像勝利的號角。全場觀眾都不禁歡呼起來。我和大頭興奮得不能自製,又跳又蹦,高聲呼喊起來了。真是太精彩了,真是筆墨不能形容的興奮,三分錢買來的一隻平民布衣小蟋蟀,打敗了價值千金的蛇頭大王,唱吧,跳吧!此時寶發用顫抖的聲音說:“你們看,還開牙呢。”大夥定睛一看,寶發正用老鼠須的探子在逗還停在罐外邊的蛇頭呢。“那就再咬呀。”眾人齊聲說。寶發用罩子將蛇頭重新放回罐裏,這回可逗了,兩隻蛐蛐頭還沒對上,這蛇頭一扭臉,撒腿就跑,隻恨爹娘少生兩條腿,一溜煙,跑得比兔子還快。後邊大紅一個勁猛追猛叫,在罐裏轉上磨磨了。“完了。”寶發一陣仰天長歎,在人們的哄笑聲中,垂頭喪氣地回頭看了我一眼,又看了大紅一眼,那眼光充滿了好奇、沮喪、悲傷和欽佩。一場世紀大戰宣告結束,隻是在蛐蛐罐的戰場上留下了蛇頭的一隻水牙、一條小腿、半截尾巴和半根須,可見戰況之慘烈。大紅依然被放回破水碗裏,記得這一仗之後它連續鳴叫了兩天兩夜,不吃不喝,在蟋蟀的世界裏,也許這就是它們慶祝勝利的最好方法了。大紅隨後是一連串的勝利,一生都沒敗過,隻是再沒有這樣棋逢對手,將遇良才的震撼人心的廝殺了。雖然有很多人出高價買它,但都被我們一口回絕了,因為它是我們的戰友!時間就像白駒過隙,轉眼就開學了,隨後一絲絲的秋雨伴隨著涼意,飄到了十月底,蕭瑟的秋風愈吹愈烈,無情的冬天就要到了。終於有一天,我們含著眼淚將斷了一條腿的大紅放進了大廟的石頭縫裏,也許這樣它會活得長久些,因為它的腿是凍掉的。我們在牆邊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日落西山,才依依不舍地離開。我們斷斷續續聽著大紅如泣如訴的時高時低的鳴叫有兩個多星期,隨後一切都歸於寂靜,大紅走了!直到現在,我都忘不了它那悲涼而亢奮的叫聲,它在訴說自己的勝利,還是在感歎它一生的清貧,抑或是在惋惜生命的無常,又或者是像中世紀歐洲的遊吟詩人一樣,在向人們朗誦那雄偉悲壯的戰鬥詩篇與生命之歌。我全然無從知道,我能告訴人們的是我養了一隻好蟋蟀,它是百戰百勝的英雄,它的名字叫大紅頭,我堅信它是一隻名蟋蟀。我因此翻閱了許多有關蟋蟀的書籍,如果我沒有說錯的話,它就是蟋蟀書上大名鼎鼎的名種——紅袍將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