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青記
文化縱談
作者:遊利華
《富春山居圖》
有的人,在一部小說裏過完了一生;有的人,在一幅畫裏走盡了一生。比如曹雪芹與《紅樓夢》,比如黃公望與《富春山居圖》。
每個人的一生,都是藝術品,可以是繡花枕、粗陶碗、八仙桌,還可以是詩歌、小說、畫卷,無所謂好壞美醜。
富春江,一條橫貫江南的河,河水靈秀,有河必有故事,汨羅江有屈原、烏江有項羽,知道富春江有個嚴子陵釣台。嚴子陵乃莊子的後人,幫助少年時一起讀書的劉秀起兵打敗了篡權的王莽,重新光複漢室,開創了東漢。而後,嚴子陵卻如春秋時的介子推一樣,隱居林下不出。富春江畔,從此多了一個閑人,他一定如先輩莊子一樣,日日坐於江邊,看江水汩汩奔流,半倚半躺,甩一根釣線於江心,夢兩岸相望不辯牛馬的蒼淼秋水。
晚年的黃公望,也雲遊到了富春江,他的背影,常讓人誤以為是另一個嚴子陵:黃子久終日隻在荒山、亂石、叢木、深筱中坐。意態忽忽,人莫測其所為。又居泖中通海處,看激流轟浪。風雨驟至,雖水怪悲詫,亦不顧。
他看到了什麼?一片山水,快要被他看穿,最後,濡墨提筆,於是……
先是一座頂天的渾厚大山,其上綴點磯石、草木,皴線似粗麻披垂山體,這敦實的山,像交響樂重音的序曲,又像京劇裏某人一上台的亮相,那人滿麵油彩背插小錦旗,頭頂雉羽,快步繞場一周,轉身、昂頭、鑼鼓“咚”地一點,欲知後事如何,且看下回分解。
一幅畫就這樣打開了卷軸,一幕好戲,就這樣拉開了帷幕。帷幕後,一塊低平的灘塗,其上有人家,人家周圍是樹,樹臨水而立。那樹,環擁出一個溫馨的小村落,樹冠蓬蓬,風和日餳,村裏人家院壩間,一定爬著一個粉團小兒,他望著那牆頭露出冠頂的桃樹笑,桃花粉霧似地籠了一樹。而後接著的,是畫上長長的空白,隻在底部描幾株小樹過渡,空白實則為一片茫茫水域。讓人想起電影鏡頭下數次重複出現象征時光流逝的水域,彈指一揮間,春去夏來,小兒也長大成人,要背負行囊雄心勃勃去攀爬與水域另一頭相接的高山了。
《富春山居圖》最濃墨重彩處,便是接下的這部分,位於整幅畫卷的中上段,像一個人,處於弱冠至不惑之間的好年華。
連綿的山,重重的山,遠的、近的,高的、矮的,其上依然有人家、磯石、草木,若是有誌,任何人都可以芒鞋竹杖去攀那些山,爬上一座,舉目遠眺,會發現眼前還有更高的山,那山上,也有更好的風景,山花爛漫、山果香甜,情不自禁地,人會生起雄心萬丈,抬腳繼續往上往前。這些重重疊疊的山,如無窮的欲望,不息奔湧而來,欲窮千裏目啊,更上一座山吧,就算荊棘劃破了皮膚,山路讓人筋疲力盡,也依然壯誌不減。
又一記鼓點“嘭”地敲響,一個驟停,高峰緊接低穀,濃墨重彩的連綿群山尾,幾棵挺拔的鬆,兩葉扁舟,一間濱水的茅亭,重新讓畫卷安靜淡泊下來。
許多藝術家會在自己的作品裏露個身影。幽默的名導希區柯克,在幾部電影裏調侃地搖著他的胖身子充當路人,嘴角扯出一絲笑看著眼前心緒不平的男女主角。黃公望在他的《富春山居圖》裏,做了那個巾冠寬袍的隱士,他坐在鬆下的茅亭內,打望眼前河麵上的遊鴨,也許還有不遠處那葉扁舟,舟裏一個戴笠垂釣的漁翁。亭後又是一片茫茫大水,秋水長天,幹淨澄明。亭內人看夠了遊鴨,抬頭望望眼前年輕時自己執意熱情攀爬過的巍巍高山,行路難啊行路難,也不知當初那個年輕人如何那般氣盛,恨不能一腳踩個天下,如今風住雨歇,揉揉落下毛病的腳踝,看看掌上交錯的紋路,趴伏欄杆,惟輕籲一口氣:天涼好個秋,天涼好個秋矣。
再往後,秋之後,寒冷的冬天就要來了。人生如四季,四季輪回,人也一代代輪回,那個茅亭下的看山人看水人終於也老去,於河口邊,順流彙入汪洋大海。畫麵上最後一座抵天的峰,總結了他的一生,也讓畫卷來了個首尾呼應的結局,隻是其後濃墨拖帶出的一脈遠山,仍不肯止息,仍在嫋嫋述說著富春江的好風景,也在喁喁述說著一個人生命中的點點滴滴。
嗦嗦地描述一番《富春山居圖》的圖景,不過都是我眼中私己所見,將畫上山水散文化。看一幅好畫久了,你會身臨其境,覺得自己成了畫中一棵樹、一葉小舟,融入畫中情景。難怪六百年間,那麼多才子文人為《富春山居圖》癡迷,多少癡愛的眼光鋪泄印記畫上啊,快要凝成厚亮的包漿了,董其昌、沈周,更有那一見險些誤終生的癡人吳洪裕,明朝滅亡後,他吃飯睡覺都離不開此畫,臨死,點燃畫卷欲陪葬,幸好侄子及時將畫救出。
有人說吳洪裕自私,我卻覺得他是可憐的癡人,日夜相對,他的身心,早已托付給了這幅名畫,沒有它,身心也沒有了寄托之所,自然臨死去陰間,也想著要一同攜去。
漁、樵、隱,《富春山居圖》是一幅典型的元畫。元代的文人畫家們,都愛畫山水,江山丟了,異族當道,他們都成了孤兒般的遺民,唯求在山水間,容一己之身,舒一腔怨恨。所以,元畫都少有地超逸、高蹈,空山不見人,甚至不食人間煙火。趙孟 、倪瓚、王蒙,都在他們的山水中執著追問,元代大家裏,我細看來,其實唯有黃公望方是真正超逸高蹈,超出了朝代的界限、高出了人世的 礙,像一個得道高人,乘一朵遊雲,拈花撚須,俯首悠然打望芸芸世間。
大器晚成《富春山居圖》哉!大器黃公望,十三歲便參加了元朝的神童試,其後做過幾任小官,中年時,因受上司貪墨案牽連入獄,五十歲獲自由後隱居,畫畫,成道士,遊走江湖與人算命為生。時光荏苒,命運將大器的黃公望帶到八十歲的河口時,他回頭打望一生,開始畫他的《富春山居圖》。這一畫,就畫了數年,幸好老天開眼,讓黃公長壽康健,得以完成此近七米的長卷,其間,黃公出遊富春江皆將此卷帶於身,隨時修改增補,如一個老者在隨記他的人生心得,每一筆每一劃,都沉澱了萬水千山。
一直固執地認為,一個人,唯有修煉到一定份上,擁有獨立人格,完整的人生觀價值觀,方能寫成一部偉大的長篇,畫就一幅展展長卷。聽人說明朝的“秦淮八豔”有貌有才,作得好曲畫得好畫,好奇找出她們畫的蘭花圖,一張純粹小品畫,蘭葉柔弱無骨,那蘭,倒更像牆頭草,完全不能自主的,隨著風東倒西歪。她們的才,頂多是個媚眼兒蘭花指,獻給她們依附的風流男人看的。曹雪芹黃公望隻需一成功力,動幾下手指頭,也能占她們上風。《富春山居圖》裏,大氣的黃公望,幹脆直接扯過一條江河做了畫紙,於其上堆山植樹,自創世界,行盡萬裏路,胸中丘壑自生,精通儒、釋、道的畫家,更是將他一生所悟融入畫中,你若夠眼力,自會看到藏於畫內儒家的進取、道家的灑脫、釋家的輪回。
更讓我欣賞讚歎的,是畫中筆墨。一席墨的盛宴,全畫純以墨本設色,無一雜色,樸素又大氣。對於墨,老畫家深有體會,知道何處用濃墨何處用淡墨,甚至出奇方加入一些植物汁液,使墨有透明感光澤度。《富春山居圖》上的墨,每一筆皆可賞,時而如煙、如霧、如石、如炭,時有凝重、輕盈,時有枯瘦、豐腴。道士黃公望會巫術,點墨成精,使墨擁有七十二般變化!墨,僅次於語言的天賜之寶,築就我們民族的精神家園,原為煙,燃樹成煙,聚煙作墨,墨是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在一張白紙上,成畫成字,粉墨人生。
畫後的題跋裏,黃公望說此畫必為後人搶奪爭藏。這位給別人算了幾十年命的老卦師,算對了此畫的命運。實則,《富春山居圖》就是一副黃公望排開的天地大卦,善男信女、紅女白婆,你們腳步匆匆、麵色焦急,要算什麼呢?吉凶、前程、姻緣還是窮通?黃公望撚指笑而不語,聰明的,你要的卜兆,它就在老卦師畫下的《富春山居圖》裏。
水。一江大水。水就是時間,奔流不絕,智者站在水邊,湧生哲思,他在水邊成長,水也衝開他腦中的淤塞,令人豁然開朗。
那條江,它是老子常喻的守雌之水,也是我們的生命之水。上善若水,水至弱至柔,退守低窪之地,卻能滋養萬物,擁抱萬物。人這一生,亦如一條江河,時而激蕩、時而平緩,水邊有高聳入雲端的得意,也有不見人跡的蕭瑟空白,你千峰矗立也好,你退而獨守、泛舟江上也罷,水自滔滔,不言不語川流不息,入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