順子
人間情感
作者:劉莉
順子,是我們家的遠房親戚。他母親管我外祖母叫表姑,都是早年闖關東來的。我家最終落在了城市,而他們一直住在鄉下。他們離我們不遠,開車隻有半小時的路程,可多年來我們很少去,都是他們來。
順子是長子,也是獨生子。他還是嬰兒的時候,外祖母就把他當成這家的主人了:“順子他娘”、“順子家的地”、“順子家的牛”……我們隨著外祖母這樣稱呼他們。
順子比我小4歲,他第一次到我們家來,是1975年我小學畢業的那個暑假。他是趕著馬車來的,車上坐著他娘和兩個同樣端坐著的麻袋。他把馬拴在我家院外的電線杆上。順子他娘把臉貼在我家的鐵柵欄門上喊:“姑啊,俺幾(給)你送苞米來了!”。
外祖母正在窗下“嘩嘩”地踩著縫紉機,她的目光越過花鏡的上沿看到了他們娘倆,就“嗨”地一聲,打發我跑去開門。
我家的鐵柵欄門是朝外開的,順子和他娘已經把兩個麻袋卸了下來,放在自己的腳邊,所以我開門的時候,他們就要搬著麻袋向後退去。待大門完全打開時,順子把手邊的麻袋一下子就掄到了後背上。他貓著腰背進去的樣子,就像舊社會給資本家挖煤的童工。
外祖母讓順子娘坐在床沿上,可她不肯,說自己身上髒,外祖母就讓我搬個小板凳來。兩人拉家常的時候,她就矮矮地坐在那裏,連身後的箱子都不敢靠似的。每次來,外祖母都要先問順子他爹的情況。
順子娘回答說:“還是那樣,不認人,頭些日子跑了,順子找了好幾天才找回來,我叫順子把他拴上了,木(沒)人樣了。”
外祖母不再問下去了,兩人就開始說一些關裏家的事情。
這時我才想起順子,他一直沒有進屋,在院子外麵喂馬呢。順子的個頭還沒有馬高,馬應該知道順子是個孩子,怎麼就願意聽他的使喚呢?我有些奇怪。順子被太陽曬得黑黑的,額頭上掛著汗珠,嘴角有一道細細的裂開的白茬,我知道這是吃煎餅拉的。他看見我,有些害羞的樣子,並不喊我姐姐,哈腰從馬車下麵取下一個小喂得羅(水桶)開始飲馬,好像是為了掩飾自己的慌亂。順子的話不多,而且操著山東口音。在東北出生的小孩兒說關裏話,我覺得奇怪。問了順子,他說他們屯子大人小孩都說山東話。後來我才知道,他的祖上闖關東,與外祖母一家走的不是一條路線,他們是集體移民到現在居住的地方——黑龍江省林甸縣花園鄉豐收村。所以,即使他們在東北生活了幾十年,還是不改鄉音,是黑土地上地地道道的“山東屯”。
順子爹得的是瘋病,在“文革”中看了一次槍斃人被嚇的。這家人的境遇,讓我覺得本來就很侉的山東萊蕪一帶的地方口音,更有一種災難深重的苦味了。我還記得順子他爹來城裏看病的情景,他被捆了坐在馬車上,臉上的表情不呆不傻但也不機靈,如果不是被捆著,根本看不出有病,還以為是送去開宣判大會的犯人呢。他們在我家吃了午飯,那被捆著的人也被請了下來,但順子娘不讓人把他解開,那頓飯是她喂著吃的。醫院給他的診斷是精神分裂症。順子娘執意把丈夫帶回家,說,他不打人不罵人的,回去也不礙事,慢慢養著吧。
順子和他娘一年就來這一次,每次都是趕著馬車來,不同的是送來的東西不同,一般都是在秋天,有時是黃豆綠豆黑豆,有時是磨得很細的玉米麵,有時是小米兒或者大黃米,有時是剛摘下來的大倭瓜、老角瓜,甚至還有剛從地裏拔出來帶著纓子的大蘿卜,反正都是新下來的能放住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