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生的季節
故園往事
作者:王新華
夏天的那個傍晚,太陽走向疲倦的時刻,我忽然聽到了俺娘的聲音:回來——千裏之外的我便趕忙彎腰係緊鞋帶子,連夜裏往家裏奔。這一回,娘並沒有站在上風口朝著遠方的我呼喊。教我回來,娘是讓自己生了一場病。我聽到的,是風裹帶過來的娘的一聲無力的呻吟。
每年過年回家一趟的我與家鄉夏天的別離已經整整五個年頭了。意識到這一點,不是因為看到車窗外向後快速翻轉的一塊塊剛剛收割完的麥田,以及麥茬上忙著翻耕下種的農人。
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是娘從醫院回來的那個清早。這個清早我端坐在自家的院子裏。幾年前我隨手插在圍牆磚縫裏的一根耙齒還在,隻是又裹上了一層朱褐色的鏽斑。它還在等著,等著我抬手把它取下來,在一盤耙上找到一個位置,跟著一頭牛在波浪翻滾的垡子頭上航行。接下來,一個隱秘便展現在我的麵前:野草侵入了這個院子……
我是知道的。野草和老鼠、螞蟻、蚯蚓這些泥土上的東西一樣,沒有它不可以落腳的地方。那一年生產隊用整整一個冬天開掘了一眼百米深井,第二年春天東南風的雙手一撫摸,從地層深處挖出來的那一大堆從未見過天日的沙土上,便站起了幾棵草。關於這幾棵草的來路,村子裏的男人女人一直爭論到這一年的深秋,那幾棵草在腳下落下了籽,為下一個春天的出場做好了鋪墊,才不了了之。東院李老四家驢尾巴蒿子已經探出了圍牆,它們計劃在立秋之前爬上屋簷。李老四幾年前帶著婆娘和崽子去上海賣菜了。過年也不回家。我估計他係在褲腰帶上的那把鑰匙已經丟了。
可是,我家的這個院子裏,那個多年來被風刮得有些歪扭的煙囪,見天還冒著三起煙,無風的傍晚青煙一直竄過槐樹和白楊的頭頂,外村的人都能看見。這個院子裏現在還轉悠著五個人,十隻腳板子在不停地摔打著。比擁擠的城市裏一個院子的人口密度還大。他們是我的父親、母親,三個讀著中學的娃子。可是,野草就這樣入侵了。我始終都不仇視野草。我挎著大竹筐在野外四處轉悠著割牛草,看到一處可以動鐮的地方便眼睛一亮,就像走在大街上一眼看到地上平躺著一張錢。可是野草到了它不該到的地方,便是欺負人。
在過去的年月裏,野草不單一直往我家的地塊裏擠,它們也試探過入侵這個院子。這事隻有我一個人知道。有一年夏天,仿佛是一場雨後,青磚鋪就的這個院子裏,有塊磚頭一夜之間凸了起來。這很沒道理。這片院子經我們一大家子踩踏了多年,曾經有幾塊磚我看它不順眼,想換一換。我把鐵鍬一點點地插進縫子裏,可是一塊也沒有撬起來。從此我便相信,這個院子的曆史與現狀,沒有什麼力量能夠改變。現在,這塊磚為什麼會自己凸出來呢?困惑中我走上前,一腳踹下去,把它踏平了。幾天以後——也許就是第二天,這塊磚又挺起來了。這一回我得弄個明白,要不幹活、睡覺都沒有心思。我走過去,彎下身子,順勢把那塊正在動身的磚頭往上一掀:一種什麼芽子,白生生,滿滿的一坑。我趕緊把磚頭蓋上,一腳下去。一扇大門關上了。以後的這些年裏,那塊磚頭,再也沒有了動靜。其實,即使不是我這個壯漢,是我父親,我女人,那一腳也同樣管用。他們都是這個院子的主人。那一腳下去的不是力氣,是種田人從土地上采結的一種煞氣。點到為止。這些年來,各路野草的種子通過一筐牛草,一捆柴禾,一袋糧食,一批批地潛入這個院子,它們發現這裏的主人老中幼手扯手,沒有空檔,實在不是它們的立足之地,便隻好借著從天空中栽下來的一股風,從屋頂上滾下來的一行水,悄悄地溜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