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旦失業洪水決堤,其後果不堪設想。農民工的組織性其實超過了我們的想象。常人以為農民工到了城市裏麵就變成了散沙,沒有組織,也沒有集體行動的能力。中國農民工確實沒有工會,但是到城市的農民工大部分是通過同鄉、同宗的關係相互聯係的,他們有自己的社會網絡,盡管這一社會網絡的下半部分紮根在農村,隻有上半部分的枝丫顯露在城市。在社會急劇變遷的過程中,農村的宗法勢力已經逐漸抬頭,在很多地區儼然已經實際上控製著農村社會的秩序。
當今社會信息的溝通和交流已經無法屏蔽,而同宗同鄉的社會網絡卻具有極其有效的號召力,這很容易導致更多、程度更激烈的群體性事件。農民工的無助程度也可能超過我們的想象。常人以為,農民工沒有了城市的工作,至少可以回家種地。但是,很多農民工在進城的時候已經將自己的土地轉包給了別人,他已經沒有自己的土地了。而且,很多農民工從十幾歲就外出打工,即使他仍然有自己的一小塊土地,他很可能已經不會種地了。在既沒有醫療保險,又沒有失業養老保險的情況下,僅僅依靠土地為農民提供社會保障,已經越來越行不通了。如果農民工想回城市回不去,想留在農村留不住,沒有土地也沒有工作,絕望之下,極有可能導致更多的惡性事件發生。
亨廷頓在《變革社會中的政治秩序》中談道,在大多數現代化國家之中,“城市往往是國內反對派的中心;中產階級是城市反對派的集中點;知識分子是中產階級反對派內部最活躍的集團;而學生則是知識分子內最有內聚力也最有戰鬥力的革命者”。但是,革命一定要出現一個聯盟。在社會存在越來越多的不滿,但是並沒有出現暴動的時候,一定是學生和農民之間難以溝通、沒有共鳴。但如果在短短一年之內,農民和學生的就業狀況都急劇惡化,我們很難想象,絕望的農民遇到絕望的大學生之後會出現什麼樣的局麵。
盡管2009年就業形勢嚴峻,但是,從另外一個角度來看,這恰恰是加速中國進一步改革的契機。洪水固然會泛濫成災,但是其中也蘊藏著巨大的能量,如果能夠有效地利用洪水的能量,便可以化危機為機遇。曆史的演進往往如此,有壓力才有反應,有應戰才有挑戰。失業的洪水看似可怕,其實正好為改革提供能量,點亮改革之燈。
發軔於1978年的改革可為佐證。在計劃體製時期,國家和公民之間實際上存在著一個隱含的社會契約。“勞動人民當家做主”這句漸漸褪色的標語,形象地描述了當時的社會契約。所謂勞動人民,即國家有為公民提供就業機會的義務,而作為回報,公民對政府提供合法性支持。但是,在計劃體製時期,真正享受到就業權利的隻有城市裏麵吃公家飯的人,包括政府機關、事業單位和國有企業的員工等。即使如此,隨著人口增長,政府也越來越難以繼續通過國有部門提供就業機會。為了解決城市中的就業問題,政府從20世紀50年代就開始組織城市中的年輕人到邊遠農村建立農場,“文化大革命”之後,更是動員大批知識青年上山下鄉。
但是,這種做法顯然不是長久之計,很多中國人的家庭被生生地分割開,而且一代人的青春也被無謂地消耗掉了。鄧小平上台之後,讓知識青年回城,無疑是做了一件深得人心的好事。但是,就業壓力隨之而來。到1979年,返城知青大約有1 700萬人,加上320萬沒有就業的留城青年,大約有2 000萬沒有工作的年輕人,這數字相當於當時中國城鎮人口的1/10。沒有工作的回城青年很快出現了不滿和焦躁的情緒,當時各地不乏包圍火車站、包圍市政府要工作的群體性事件。解決就業成了政府的心頭之患。正是由於嚴峻的就業壓力,習慣於計劃體製的共產黨“置之死地而後生”,摒棄了過去的教條,銳意探索新的道路。1978年10月召開的“全國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工作會議”上,當時還是北京大學講師的厲以寧,提出了通過股份製解決就業問題的思路。究其本源,政府之所以采納股份製改革的建議,不過是就業壓力太大,什麼藥都想拿來試一試。
如今,中國經濟又到了調整發展戰略的十字路口。解決農民工和大學生的就業問題,不能指望零敲碎打的政策,而是必須得做一篇大文章。為什麼農民工會遇到就業壓力?是因為出口行業在過去幾年出現了畸形的發展,政府和企業盲目追求出口的數量,無節製地消耗以農民工為主的廉價勞動力。整整一代農民工的青春被消耗在喧鬧而雜亂的加工工廠裏。他們的技能幾乎沒有得到任何提高,收入水平一直難以上升,工作環境和福利待遇難以得到改善。為什麼大學生的就業會出現問題?就是因為我們的產業結構與教育體製嚴重不匹配。適合大學畢業生的工作大多是在現代服務業,但中國的服務業恰恰發展滯後。其根源就是支柱性的服務性行業無不受到政府的過度管製,甚至是直接壟斷。過度管製和政府壟斷的後果是服務業供給不足、質量奇差、價格昂貴,需求最終也會受到嚴重抑製。教育的失敗本身就是一個例證。中國的大學,最大的成功之處就是把一群青春洋溢的孩子圈在圍牆的裏麵,沒有讓他們竄到大街上遊蕩;中國的大學,最大的失敗之處就是沒有讓這些孩子在學校裏麵學到有用的東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