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的魯西平原,莊稼收去,樹葉落盡,凜冽的北風一掃千裏。村裏土坯壘成的屋,幹打壘的牆,調構成滿目土黃的色調,到處顯得破敗和淒涼。要說村裏唯一顯得有活氣的地方,那得說熱氣騰騰的小油坊。
油坊活苦,村裏照顧知青,不讓知青去幹。但十八歲的你還是去了油坊,去幹又苦又累的活兒。因為油坊每天有三毛錢的補助,正好拿著這份補助去補貼一下早已趕回農村,且年老多病的父母和母親。
油坊外屋是碾房,一頭瘦瘦的魯西黃牛艱難地拉著白色的石碾,滾動的石碾壓扁了圓鼓鼓黑黑的棉籽,黑皮白瓤的扁棉籽形成了一個漂亮的圓圈。圓圈外的碾道上是不斷重疊的牛蹄印。
裏屋的門和窗戶都吊著厚厚的棉簾,捂得嚴嚴實實。蒸棉籽的爐火正旺,火焰熊熊,冉冉升騰的熱氣把全屋蒸得如六月天那樣悶熱,蒸得油坊工人赤身裸體,一絲不掛。加過溫的棉籽用蒲包包起,裹成一包包的平放在榨床上,在靜靜地等待著油錘去錘打,去擠壓。
那黑黑的五十多斤的油錘圓不圓,方不方的,油光鋥亮,仿佛一塊精致的黑金。你禁不住手癢,試著錘打了幾下,才四五錘,已經全身冒汗,氣喘籲籲,單薄的身子微微顫抖,青虛虛的肋骨更加凸凹鮮明了,臉就像塗了一層黃蠟。
油錘被健壯的青年農民雲虎高高地舉起,口裏喊著鏗鏘有力的油坊號子:“快舉錘呀,哎喲喂——”隨著一道優美的弧線一劃,“梆”地一聲,油錘重重地打在一尺半長的棗木鍥子上,鍥子下去了一大截。
“太沉了喲,哎喲喂——”“梆”地一聲,大錘輕輕地打在棗木鍥子上,就像蜻蜓點水,鍥子隻下去了一點點。
“咬緊牙喲,哎喲喂,”“我知道了,哎喲喂。”“年輕受罪,哎喲喂。”“不算麼呀,哎喲喂!”“挺過去喲,哎喲喂,”“咬牙撐呀,哎喲喂。”……隨著一聲聲雄壯有力,高亢激昂的打錘號子,油錘越打越急,鍥子越鍥越深,棉籽包漸漸變成了餅狀的樣子,擠出了金黃色的晶瑩液體,由滴到線,由線到縷,由縷到嘩嘩地流淌,流進了黑色的油桶……
待最後一錘打完,你全身已像水裏撈出來一樣,身子晃了兩晃,扶住了窗欞子,才沒有跌倒……
小小的油坊,是你初踏人生社會的一節苦課,也是你磨塑青春年華的一方礪石。伴隨著油坊的日日夜夜,你單薄的身子在這裏堅挺硬厚,羸弱的性格變得堅毅剛強起來。
當春天終於來臨,你那蒙冤的父親得以平反,你也到了南屯煤礦當了一名煤礦工人。臨行時,已被油坊的棉油和油錘滋潤錘打的你,對著那三間破屋日夜相伴的油坊,久久佇立,雙目潮濕……
多年以後,油坊裏的人,村裏的人都還依舊清楚地記得你的名字——李冬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