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小路起來又坐在地上了:“讓我歇歇,一點兒勁也沒了。”小高說:“你有功,我背著你上屋裏床上躺著還不行嗎!什麼活也不用幹了,這裏怪涼的。”
“還行”,王小路疲憊地掙紮著爬起來,在小高的攙扶下,進屋裏躺下了。
紅色的灶火又重新點著了,風箱“呱嗒嗒”地響起了節奏鮮明的聲音,棉花柴在烈火燃燒下發出了畢畢剝剝的爆裂聲,黃黃的窩窩頭進鍋了,一幫知青在廚房外就像一群不懂事的孩子一樣,抽答著鼻子,兩眼巴巴地注視著籠屜裏冒起的縷縷熱氣,盼望著純糧食的窩窩頭快點兒出籠。
小張前俯後仰地拉著風箱,恨不能把吃奶的勁兒都使出來,她的眼淚流了出來,鼻涕也往下淌了,籠屜裏的蒸氣越冒越大,小張的眼淚也越來越多,鼻涕也越來越長,終於忍不住了,左手捂著鼻子,右手指著身後喊:“都去聞聞,什麼味兒呀?”
大夥兒莫名其妙地互相看了看,然後一窩蜂地擠進了廚房,使勁地抽答著鼻子嗅,蒸氣裏有一股刺鼻的六六六味,鼻涕開始往下淌了,眼熏得也睜不開,不住地往下淌著眼淚。
原來這種子糧是拌過農藥的,為的是種到地裏後,怕螻蛄咬。
黃橙橙的窩窩頭端上了桌子,大夥兒全沒了剛才的高興勁,一個個垂頭喪氣地耷拉著頭。王小路盤著腿坐在床上,腸胃見到了窩窩頭,像是受到了刺激,一股勁地痙攣,唾液也像是特別地增多。
他歎了一口氣,仿佛從窩窩頭上看到了一副副可怕的骷髏,一種死亡的恐怖籠罩在心頭。小高急得在地上來回地走著,嘴裏一個勁地罵:“他媽的,這麼好的玉米為什麼拌上藥呢!老鼠能吃幾個粒,螻蛄能吃幾個粒。人看著又不能吃,難受吧!難受吧!嗨——娘的,這不是難為人嗎!”
小張輕輕地啜泣起來,聲音越來越大,她一哭,別的幾個女生也跟著哭了起來。微弱的油燈光在空氣的震顫下忽閃忽閃的,好像隨時要被悲痛淹沒。
王小路慢悠悠地從桌子上拿起一個窩頭,放在嘴邊嗅著。小高對他瞪了一眼:“你幹什麼?這不能吃!你這當大夫的,又不是不知道?”
王小路平靜地說:“吃,怎麼不吃!不吃這個吃什麼。寧願毒死也不能餓死!我先試試。”說著,輕輕地咬了一小口。
小高也拿起一個窩頭,咬了一口,說:“你不怕死,我也不怕!活著是知青,死了也做個伴兒。”
王小路一把搶過他的窩窩頭說:“不必要!我是醫生,心裏有數,看看有什麼反應。”
小高又從籠屜裏拿過一個窩窩頭,說:“我是組長,要死也輪不到你。”說著,又咬了一口。
王小路看了他一眼,那眼光是深深的,柔柔的,濕潤潤的,沒有再勸阻。
兩個人就這麼慢慢地咀嚼著,試探著,品嚐著,摻過六六六的窩窩頭到底是一種什麼滋味。在玉米粗粗的甜味中,似乎夾雜著一種發苦發澀發黴的怪味兒。
女知青的哭聲停止了,男知青把油燈端了上來,都在仔細觀察著王小路和小高有沒有任何細微的中毒症狀。一個窩窩頭吃得很慢,足足有半個小時,又過了一會兒,王小路覺得身上刺癢難耐,掀開褂子一看,有幾處泛紅,輕輕一搔,渾身都癢,不一會兒,起了一身銅錢大的疙瘩,硬硬的,鼓鼓的。
小高也是一樣,起了一身疙瘩。
一個多小時過去了,兩個人除了起了一身疙瘩,癢癢以外,沒有別的反應。
王小路說:“看來,這窩窩頭能吃。隻是注意,可別吃多了,吃多了要中毒的。”同學們都紛紛伸手從桌子上拿起了窩頭,你看著我,我看著你,一小口一小口的,吃得很慢,好像再也不是香噴噴的,盼望已久的純糧食的窩窩頭了。
靠著這八十斤拌過六六六的種子糧,知青們熬過了春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