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遊過來,遊過去(1 / 3)

遊過來,遊過去

都市小說雙年展

作者:宮敏捷

“走開,走開。”我說。

我精疲力竭爬出遊泳池,坐在為客人準備的靠椅上,在陽光不能暴曬到身體的地方休息。有許多棱角銳利的碎片,從我指頭上的傷口裏飛出來,跟隨著我。我一上岸,它們又將我團團圍住。我不時揮一下手驅趕著,還下意識地降低音量,絮叨幾句。我能意識到我與常人的區別,我隻是還不能肯定自己。

遊泳池在兩棟高樓的夾角間。我曾在自己居住那一棟的樓頂往下看,它如一塊藍色雲朵的投影,精致又靈動,似乎在隨著上升的氣流緩緩飄離地麵。有那麼一刻,我十分確定,如果我往下跳,它一定會在我落地之前,輕輕將我接住。我的身體會在兩棟高樓間滑翔出優美的弧線,落水時的情形也將十分壯美。我一直沒這樣做,還有許多不確定的因素左右著我的思想。

遊泳池邊,在夾角的頂端,是一塊三角形的綠地,青青的草皮上,長著幾棵枝繁葉茂的大葉梧桐,樹幹差不多有我的腰身那麼粗。幾棵樹的枝椏相互交錯著,如同一把巨傘支撐在綠地上方,偶有幾縷四月的陽光,在和風吹拂下,穿透濃密的樹葉,在綠地上留下斑駁的光影;還有一些,會投射到水裏,穿過水層,照射著遊泳池天藍色的大理石瓷磚。

部分遊累了的客人會到綠地上去休息,在那裏喝水、吃東西,補充體力;還有一些陪家人或朋友來遊泳的人,也會在綠地上玩耍。其中有一對父子,他們的笑聲將我的目光吸引過去。父親身材高大、厚實,背對著遊泳池,坐在石條凳上。至於兒子,大概七八歲,穿著花格子襯衫和黑色短褲,在草地上跑來跑去。父親不時專注地看一眼手機,用指頭在屏幕上劃拉幾下。孩子像一條狗一樣奔跑著,去到綠地邊緣撿起一個足球,放在一塊相對平坦的草皮上,然後後退幾步,拉開架勢,用力踢回給父親。父親瞟著足球過來了,就伸腿踢回給兒子。他踢得心不在焉,且是故意用力把球踢遠點,好讓自己有更多的時間繼續玩手機。孩子眼看著足球從身邊飛速滑過,無法接住,又得狗一樣地跑到草地邊緣去撿。

“這個狗日的。”

這種情形,讓我想到了自己的父親,不由得低聲罵出來。我不想看到那個孩子遭受折磨,就輕輕滑入水中,站一小會兒,等身體適應水溫了,才戴好遊泳鏡,潛入水底,追尋那些透過樹葉穿越水層深入池底的光束。我遊過去,接住一縷,把它往上推,看著它在手心裏滑動,一下又跌落到瓷磚上。我又奮力劃動著去追逐其他光束。我再次將手伸出去的時候,感覺到左手的食指上,傳來一陣冰冷的疼痛。

“哦……痛……”一個女人的呻吟從水底傳來。

我縮回手指查看疼痛的地方,看到食指第一道關節上有一個白白的印子,一個還未痊愈的疤痕經水長時間浸泡後,痂已脫落,留下一個淺淺的口子。我用右手的食指去撫摸。疤痕像一條僵硬的爬蟲,有許多細細的腿腳伸向四周,完全迥異於周圍光滑潔白的肌膚。我的手繼續往上滑動,安靜地停留在她飽滿的乳房上。她拉過被子,蓋在我們的身上,說:

“我們錯過的東西太多了。” 還是那個女子,還是她的聲音。

“什麼?”我說。

“美好的時光,最好的我,最美的身體,還有很多很多。”

“或許吧,那又怎麼樣呢?”

“我不想讓你看到我的身體了。”

“我知道。”我說,“我知道你在想什麼。”

我的手又滑回來,繼續停留在那道疤痕上。恍惚間,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抬頭看,窗外的城市一片喧囂。樓下行人雜遝的腳步聲,還有過路車輛發動機的轟鳴聲,也一陣一陣傳來。遠一點的地方,正在修建幾棟高樓,比高樓更高的腳手架,在流雲飛動的天空構建出一個不太規整的“十”字,也在故土的高天上,橫切出一種意味深長的陌生感;再遠處,隻有那兒,一抹山形暗淡的也是十分熟悉的陰影,能給我一絲寧靜又平和的歸屬感。

“疼嗎?”我重新調整了情緒說。

“不疼。”

“當時也不疼?”

“打了麻藥的,不知道疼。”

“後來也不疼?”

“後來不都好了嘛。”

榮慧的麵孔浮現出來,也像一個深入水底的、亮麗的光斑在我眼前晃動,我有些難以自持,明知氣息不足,也用力向她遊去。她看著我,露出了淡淡的笑容。一如我見到她的當日。姐姐開了門,對她笑了笑,又回到廚房忙活去了。快吃飯時,母親多在飯桌擺上一副碗筷。我問了,姐姐才說,榮慧要來家裏吃飯。她們的關係非常好,彼此話不多,相互間的交流都掩藏在舉手投足中。一如當年,我們家裏的兩個如影隨形的嘉怡。

“回來了,也不告訴我?”榮慧說。

她在我身邊坐下來,莞爾一笑,話語淡淡的。我慌亂得手足無措,隻好站起來,去給她倒一杯水,她接過去,呷一小口,就起身自己放回到餐桌上。她沒再坐下,而是陪我站著,頭歪在一邊,調皮地眨巴著眼睛,又看著我笑。

“還不是怕打擾你。”我局促地說。

“你有這樣的想法就好了。”她說完,朝廚房走去,嘴裏喊道:“姐姐,給我準備什麼好吃的?”

我沒想過要見榮慧,她的突然到來讓我有些六神無主,等她隱身於廚房了,我這才想明白其中的曲折。有許多事情跟以前完全不一樣了,在我父親死後,在我不知道的時候。至於我們之間,疏離感完全是因為時間的關係,十幾年不見,出現在我眼前的她,容顏早已沾染上煙塵的味道和歲月的痕跡。一晃眼,她走開了,近在眼前,但我又記不得她當下的模樣了。就屏住呼吸走過去,站在門廊下看她。榮慧蹲在一籃子菠菜邊,緊挨著姐姐,兩個一起擇菜呢。我媽也在,她站在灶台前炒菜,見我目不轉睛地看著榮慧,就對榮慧說:“出去,出去,你們這麼多年沒見了,出去陪他說說話。”

榮慧扭頭看著我笑笑,沒聽我媽的。我回到沙發上坐下,把她剛才喝剩下那半杯水喝下去。喝完了,我又拿起玻璃杯仔細端詳,看到杯口上有一個口紅印子,是剛才榮慧留在上麵的。她以前從不使用口紅的。我拿著杯子坐下來,不時能聽到榮慧在廚房裏與我媽和我姐打趣的聲音、炒菜的聲音、倒水的聲音。不一會兒,榮慧就端著一盤青椒炒臘肉出來了。我走過去,放下杯子,伸手要從她手裏接過盤子。她趕忙說:

“別動,別動,燙手得很。”

“你怎麼來了?”我挨著她站在餐桌邊問。

“你才看到我來啊?現在才問。”她說著話,放下菜了,還用手在我眼前晃動幾下,“你剛才睡覺去了?”

我媽和姐姐一人又端出來一個菜。

“站著幹什麼,你們都去端菜。”我姐喊了起來。

我們一起去到廚房,把炒好的菜端出來。吃飯的時候,她們挑幾個話頭,想讓我說點什麼,但我全無興趣,概不理睬。她們就一直在說亂七八糟的家長裏短,都是周圍鄰居家裏或縣城新近發生過的事情。我一概不知,也接不上什麼話。隻好自己給自己倒酒,一杯又一杯地喝著。我媽給榮慧不停地夾菜,姐姐就有意見了,說:

“都給她吃了?分不清哪個是你親生的?”說完,她自己就笑了。

“以後不想做飯,就過來跟我們一起吃吧。”我媽交代榮慧。

“那太好了。”榮慧說。

他們是故意把吃飯的氣氛弄得熱烈又融洽的,越是這樣,我就越難以融入。偶有個話頭,接下來又不知道該如何表達,人就一愣一愣的,或是呆呆地看著某一個菜出神,忽而又抬眼看一眼榮慧。榮慧會接我的眼神,但一直沒接著,我的眼神直接穿越她的身體,落在她身後的虛空裏。她就坐在我眼前,卻沒有出現在我視野末端的另一個她更為清晰。那一個她喜歡穿純棉的牛仔襯衫,還在下擺處打一個結,下身是純棉的印花半裙。整個人既有複古的魅力,又有英朗花俏的活力。看清楚了,我就把眼神收回來,發現眼前坐著的她,確也是這幅模樣。

“你怎麼一點都沒變?”我問。

話題的突然插入,把他們三人都嚇一跳。

“你喝醉了?”姐姐說。

我沒回她的話,用手撫摸著自己的太陽穴,感覺酒精都跑那兒囤積著,讓腦袋變得越來越沉,在細軟的脖子上胡亂晃動,我都有些支撐不住了。我掙紮著,猛一抬頭,從水裏鑽了出來。我剛才在水底停留得太久了,還喝下幾口水,喉嚨在不停地痙攣。我趴在池邊一邊喘氣一邊咳嗽。咳嗽聲響亮,刺耳,向四周傳遞一種撕裂的感覺,這在處處歡聲笑語的遊泳池內一點也不和諧。

許多人轉過頭來看著我,那個將兒子當狗一樣耍弄的父親,也從手機屏幕上抬起頭,頗為不悅地看著我。我對其他人不屑一顧,隻怒氣衝衝地回敬他一眼,隨後又麵含怯色地收回來。他的國字臉、八字眉、高鼻梁、厚嘴唇,還有臉上凜然的剛毅之色,讓我十分熟悉,也十分害怕。他的威嚴和炙熱的陽光,讓我瞬間渾身酥麻,奇癢無比。就爬到岸上,又找一個陽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坐下來,仔細地抓撓自己的身體。

“你這樣下去會死的,小弟。”姐姐說。

“我知道,姐姐。”

“我們買一個浴缸回來,你在家裏泡澡好不好?”

“水太淺了,它們還是會找到我的。”

由於失水過多,我的皮膚變得蒼白又皺巴巴的,指尖、足尖還密布著許多白色顆粒狀的小水泡。姐姐每天晚上用潤膚霜將我的全身擦拭一遍也不頂事,我看起來就像一條刮去魚鱗的已經死過好幾回的大魚,躺在床上就跟在水裏一樣一動不動。

“你就不能不去嗎?你要死了,我也不想活了。”姐姐心疼得把我摟在懷裏。姐姐從內地過來照顧我一陣子,現在她回去了。她的兒子六月要參加高考,遠比我更需要照顧。

離職之後,我什麼也沒做。偶爾去看看醫生,其他時間都用來遊泳,確切點說,是躲在水裏。了解到潛水對我的重要意義後,另找住處時,我唯一考慮的,是小區必須配有遊泳池。至於房屋是否寬敞,裝修是否漂亮,對我來說,是毫無意義的。我要的隻是一個可以睡覺的地方,有一張床就可以了。

隻要遊泳池不關門,我可以一天二十四小時都呆在裏麵。我跟其他人不一樣,蛙泳、蝶泳、自由泳,有許多的花樣。我隻是憋足氣,輕輕地滑到水中,在深水區安靜地呆著。不是那種嚴格意義上的遊泳。有些人受到驚嚇時,會躲到自家衣櫃裏,或灶台下。水就是我的衣櫃和灶台,躲到水裏,我自己也就消失了。我不怕別的,隻怕我自己。

我也有玩花樣的時候。追逐穿過樹葉透進水底的陽光,或是將肚子輕輕貼在水底的天藍色大理石瓷磚上,雙手平行伸展開,翅膀一樣輕輕劃動著對抗浮力。救生員坐在泳池邊的一個高台上,不時瞟我一眼,他知道我是在玩一種屬於自己的寂寞遊戲。第一次來遊泳,我就嚇了救生員一跳。他們——包括其他來遊泳的人——看到我身體的姿態既舒展,又僵硬,還長時間在水底一動不動,以為我已經死了。救生員一個猛子紮進水裏,抓著我的頭發把我拉出來。我用疑惑的眼神看著救生員,說:

“怎麼了?”

“你怎麼了?”救生員說。

我沒有回答,用眼神示意他放開手,又安靜地回到水裏。

我喜歡這種感覺,一個人,在相對靜止的狀態裏,在充分的自由裏,感受一種不一樣的存在。還有那種由窒息所帶來的暈眩,一如神諭裏的天惠時刻,讓我的身體短暫失去控製的同時,也遠離了那些紛紛擾擾的雜念。它們像我用腦袋撞碎的玻璃碎片,閃著光,不停地在身邊纏繞、飛舞,稍有不慎,就會將我的身體割裂。隻有呆在水裏,那些玻璃碎片才找不到我。為安靜呆在水裏所作出的努力,也會將那些玻璃碎片引向別的地方。一直到我的氣息不夠用的時候,它們又才會發出回旋的閃光紛飛回來,帶著往日的時光,帶著一些鮮活的麵孔,在我的腦海裏自由拚接。這時候,我的小腹就會鼓鼓囊囊的,生殖器也會在一種酥麻的感覺中痙攣起來,不自由主地往水裏排泄淡黃的尿液。

每次浮出水麵,我的臉上都會掛著一種無可奈何的憂傷,眼睛裏還有淚意。就像醫生告訴我,我的問題所在時那樣。醫生說:

“你所陷入的抑鬱、焦慮、負罪、失眠,還有不能控製的自殺念頭,都來自於你的心靈,最終它們也會在你的心靈裏消失。你知道嗎,心靈,你隻意識到心的存在,但你感受不到你的‘靈’了,所以才會這樣。”

醫生後來的解釋隻會讓我的思維越加混亂,更是難以理解他到底說的是什麼意思。我的腦袋不由自己控製了。我此前供職的公司老板就是這麼說我的,在我向她提出辭職的時候。她說:

“你現在頭腦混亂,隻是匆忙作了一個不理智的決定。對公司有什麼意見,你可以向我提出來,哪方麵的都行,至於辭職,我希望你再好好考慮考慮。這樣做,對公司不負責任,對你自己也不負責任。”

我在她公司做了十年的采購經理。據她所說,在我之前,她幾乎每一年就得換一個采購經理。她還說:

“他們都貪欲太強,以致於失去了原則。”

作為采購經理,每年通過我采購的電子元器件價值七八千萬。我是上遊供應商的上帝,是他們的神。我的一句話,一個字,就能要了他們的命。可謂是風光無限,威風八麵。我不是說自己有多麼好,不會伸手拿任何東西。說起來,我在觀瀾那邊所買的房子,完全就是一個供應商全款支付的。不過,這事一直到他把房產證交到我手裏,我才知道。我屹立不倒的法寶在於我總能把握住一個度,在公司利益與供應商的利益之間掌握著微妙的平衡。不管合同款項大小,價格都交由老板審定,且在未簽之前,哪怕是一支煙、一口水,都不會去碰供應商的。合同簽訂了,那又是另一回事。

這些,作為老板,她是清清楚楚的,在我這個職位上,你真一分不拿,不太現實;時間長了,人家反倒不敢跟你合作;把握不住你,以為你是一個無情的人,隨時都能斷了他們的口糧,讓他們手足無措,瞬間崩潰。對於自己的老板來說,心裏也會合計,隻要你能優先考慮公司的利益,向外伸多長的手,可以不管不問。再說了,換一個人,說不定比你還伸得長;不但向外伸,還要向內伸呢。

對於辭職,不但老板高薪挽留,妻子也是竭力反對的,覺得我不可理喻。普通白領幹十年,還不及我一年的收入。我在這個崗位上幹十年,不但在深圳買了房子,還在家裏的縣城給父母換了一套麵積更大的房子,讓我父親從此對我刮目相看。憑借我一人的收入,就能讓我們一家過上舒心又安逸的生活。

“如果父親還在,你就不會這麼做的。”妻子憂心忡忡地說。

她一說起父親,我就會對她冷眼相向。

“你們都是一路貨色。”我說。

“你這是什麼意思?”她一下激動起來。

“沒什麼意思。”我說,“他死了,他已經死了,就是這麼簡單。”

“所以你可以為所欲為了?”

“我是冷靜思考了的。”

“置一家人的生活於不顧,這就是你想要的。”

“我知道自己想要什麼不想要什麼,這就是我辭職的原因。”

“我看你是連這個家都不想要了。”

“我……”

“能告訴我什麼是你想要的嗎?”她的態度柔和起來。

“我還沒想好。”

“你不用想了。”妻子說,“我幫你說吧,我看你一定是在外麵有人了。作為女人,我能感覺得出來,尤其是我們做愛的時候。如果你隻是場麵上的玩玩,我可以不在乎,如果你的心已經不在這個家了,那我們就得坐下來好好談談。”

說的是做愛,我還以為是香水呢。施輝慧喜歡用一種名為“時代的氣息”的法國香水;淡淡的一種近似夜來香的味道,幽幽的,帶著她身體的氣息,一起在空間裏縈繞。能進入人的鼻息,也能進入人的神經,讓你一眼看到她,便有一種沉醉後的意亂情迷。她提醒過我,應該在轎車的後備箱裏備一套衣服,每次回家前,提前換上再進門。我一直是這樣做的,哪一天忘記了,就會在樓下的小賣部,買一瓶二兩裝的二鍋頭灑在身上,掩蓋住時代的氣息。

“我隻是累了,狀態不好。”我說。

我在池邊的陰涼處,休息都快半小時了,還是氣喘籲籲的,不停地咳嗽後,喉嚨開始發緊、幹澀,像被一根線在往腹腔內拉扯著。我需要補充水分和能量,我帶來的一瓶脈動和一罐紅牛都喝完了。我想回到燒烤場邊自己取水的時候,施輝慧就過來了,不過拿的不是水,是半瓶已經加了冰塊的軒尼詩。她穿著豹紋比基尼,又在肩頭隨意搭一塊裸色絲巾,神采奕奕地走到遊泳池邊,站在我的身旁。我扭頭看著她緊致的小腿和光滑的略微下陷的小腹,內心蠢蠢欲動。

“不能光遊泳嘛。”她搖晃著酒瓶,瓶裏晶瑩的冰塊嘩啦作響。

她喜歡留長發,但從不披在肩上,而是貼著頭皮往後梳,在腦後用一個黑色的網兜綰成一個髻。這讓她玉潤的脖頸在修長之外,更添了一種靈動的媚態。她告訴過我,她是整過容的,不過隻是墊了一下鼻梁,皮膚也是做過激光美白的。此後一看到她,我就覺得是在意味深長地欣賞著出自某個大師之手的藝術品。一邊看,心裏頭一邊由衷地讚歎。我從不掩飾對她的喜愛,尤其是她那雙眼睛,忽閃忽閃的會說話,有時還要伴著某種欲說還休的嬌羞,這為藝術品注入了靈魂,也讓她整個人都有了一種攝人心魄的美。

我隻是看著她。

“吳總說了,要我招呼好你呢,不然就要懲罰我了。”她又說。

“他說要怎麼懲罰了?”

“他說怎麼懲罰你說了算,你可別害我哦。”

“你要我怎麼做?”

“喝酒啊,我陪你喝酒。”

一個帶白帽子的中年廚師朝我們走來,他大腹便便的,人又胖,看著像彌勒佛,他樂嗬嗬的神情也像彌勒佛。他一路走著,身子下拖著一個奇形怪狀的邪惡的陰影。廚師端著一個盤子,裏麵有兩個高腳酒杯,還有一些烤熟的在燈光下散發著熱氣的雞腿、韭菜和羊肉串。他隻是把盤子遞給我,不說話。我伸手拿杯子時,才看出來是吳總,他正一臉壞笑地看著我。他今天扮廚師,殷切地為大家服務,我趕忙爬上來,說要跟他喝一杯。

“要喝的,要喝的。”吳總哈哈大笑,說,“被你認出來了。”

看著一個身價上億的老總扮成這樣到處跑,再想象著他坐在寬大的辦公室裏的威嚴模樣,真讓人忍俊不禁。我跟他碰了杯,喝下去,相互客氣幾句後,他又回身去拿烤好的食物,服務其他客人去了。臨走,還不忘拿出老板的派頭回頭交代:

“小施,你一定要完成任務啊,酒有的是,我讓人再給你們送來。”

“放心吧,吳總。”施輝慧回頭看著我說:“聽到沒,我是任務在身啊。”

“你下來吧。”我說著又下到水裏,“我們在水裏喝。”

“我怕水髒。”

“鬆山湖抽上來的水怎麼會髒呢,你看,那麼多人在遊,你擔心什麼。”

鬆山湖在東莞,我們從深圳過來,開車得一個多小時。

吳總是我們的供應商,他在這裏買了一棟兩千多平方米的帶私家遊泳池的別墅,剛裝修好,入夥當天,順便舉辦一個燒烤酒會。別墅庭院被各種彩燈裝扮得美輪美奐,低回的輕音樂演繹著盛世華年的樂章。形形色色的人都來了,三三兩兩聚在遊泳池邊的綠化帶上聊天、吃燒烤。每一個人都淺笑盈盈,一臉饜足。廚師和服務人員是在當地的一家酒店請來的,服務員全是標致的著三點式的高挑女郎,不過隻負責陪客人遊泳、聊天,也做點別的,完全是看個人喜好。端茶送水的另有他人,施輝慧說,都是他們公司的員工。吳總安排來招待我那一個,被我打發走了,我做不到跟一個無法深入交流的女人在大庭廣眾之下卿卿我我,打情罵俏。我會緊張,心裏發怵,不想讓人看到我的一臉窘相。

“你怎麼不找個美女來陪?”施輝慧說。

“你不是美女嗎?這裏頭我不知道還有誰比得過你。”

“話雖中聽,但我可不下來陪你遊的。”

“又怎麼了?”

“鬆山湖的水再幹淨,被這麼多臭男人一泡,也幹淨不到哪裏去了。”她說著話,用手指在遊泳池裏四下指點。

“你這一巴掌夠狠,連我也打了。”我順著她指點的方向,看到遊泳池裏,一些白白的身體絞纏在一起。

“不包括你……”

施輝慧丟給我一個眼神,我接住了,掂量,掂量,明白她說的是真的。我說:“為你這句話,我們得幹一杯。”

“好吧,滿上,我的任務遲早也要完成的。”

“別說什麼任務了,不是真心想跟我喝,你表示表示就可以了。”

施輝慧又丟了一個眼神給我,我們相視一笑,輕碰一下杯子後,把各自的軒尼詩一飲而盡。我們默契地往一個相對僻靜一點的角落裏走,在那兒的兩把靠椅上坐下來,瞎聊,偶爾碰一下杯,又是一飲而盡。施輝慧告訴我,她大學畢業後,應聘過空姐,但沒成。來深圳後,賣了幾年保險,但身無分文,賺的隻是人脈。是一個客戶幫忙介紹她給吳總當秘書的,一幹就是好幾年。其間也短暫離開一個多月,那是被一個所謂的星探給忽悠的。那人在東門步行街上攔住她,直誇她身材好,有款,有型,有氣質。末了說自己是新絲路公司的星探,要挖掘她去當模特。她信了,辭職去幹了一個多月,才發現是假的。那人隻是帶著她們一幫懷揣明星夢的女孩四處站台,比如樓宇開盤或服裝店新品上市這一類,賺到的錢卻全裝在那人的腰包裏。她隻好又回到吳總的公司裏,求吳總繼續收留她。她說現在心踏實了,不發白日夢,也不會再做那些不靠譜的事情了。最後她總結說,自己的經曆不算坎坷,但也看盡人間百態。

“喝酒吧。”她意猶未盡地說,“酒才是好東西,能暖心暖肺。”

酒會開始前,出於禮節,我跟吳總及其他幾個熟人每人喝了一杯,現在又跟施輝慧連喝好幾杯,軒尼詩雖才四十度,喝多了也上頭,一上頭我就犯困,隻得不停搖頭,強打精神。

“你是醉了還是累了?”

“都有點。”

“我不信。”

施輝慧說著,把手輕輕捂在我的額頭上。我抬頭去尋找她的眼睛,她卻把頭低了下去。

“你這是餓了,誰讓你空肚子喝酒的……我去再給你拿點吃的。”

她離開後,我又下到遊泳池裏,從這一頭遊到那一頭,然後潛水回來,腿在水中踢騰時,不小心碰到一個人。我趕忙浮出水麵向她道歉。岸上,有兩雙眼睛對我怒目而視,是那對父子,那個玩手機的父親和他的兒子。我低聲對那個婦女連賠不是。她戴著黑色的遊泳鏡,我看不清她的表情。她對我的誠惶誠恐不做任何表示,隻是轉身朝她的老公兒子遊去。我繼續下潛到水裏,一口氣遊到了岸邊,正好,施輝慧用盤子端著一些烤好的食物回來了。

吃完東西後,我回到房間裏,又累,又困,卻怎麼也睡不著,我努力想象她的樣子,但她的臉始終模糊,像一張落滿塵埃的發黃的照片,隻有她輕盈的背影,在我的腦海裏飄過來飄過去。他們三人又回到廚房,一起洗碗,繼續相互打趣。不一會兒,我媽進來了,說:

“回來這麼多天,你天天呆在家裏,怎麼不出去走走呢?”

“是啊,小弟。”我姐在客廳裏說,“你出去看看,我們家鄉比深圳發展還快,你這麼多年都沒回來,現在出門怕都認不得路了。”

我明白她們的意思,何況,我也該出去透透氣了。我走出房間,看到榮慧站在我姐身邊,帶著淡淡的笑容看著我,坤包挎在肩上,她是在等我呢。我徑直走過去打開門,我姐又在後麵說:

“榮慧,別把他丟了啊。”

我沒打算要去任何地方,下了樓,我就站在樓下,等榮慧跟上來,她問我:

“想去哪裏轉轉?”

“不知道。”我說,“你走哪裏我就跟到哪裏。”

“那好吧。”她鼻子一哼,笑出聲來。

“你走前麵。”我說。

“為什麼不一起走?”

“不為什麼,你走前麵,我一會兒再跟上你。”

榮慧聽話地往前走著,朝著建設西路的方向。我不隻要跟上她,我還要跟上時間,她不是十幾年前的她,不是我心裏的那一個人。我得跟上時間再跟上她,才知道自己應該跟她如何交流。我一路看著她的背影,還是那麼嬌小,單薄,像是從畫片上剪下來的。要說她是在走路,還不如說是被風吹著在路上飄呢。又或許,她隻是我心裏的一道暗影,此刻被時光投射出來了而已。

“你一點都不真實。”我慌忙跟上去說。

“你看夠了?”

“我終於把你認出來了。”我說。

“你怎麼還那樣啊!”

我笑而不答,跟著她繼續往前走。建設西路的盡頭,就是舊城與新區的分界線。我們朝右岔向一條雙向兩車道的水泥路,這條路,以前隻是一條彎彎曲曲的田間小道,現在被拉直、拓寬、硬化了,上百畝的水田上沒了稻子,隻有鱗次櫛比的高樓大廈。新區這邊,高樓大廈的玻璃幕牆,在四月的陽光下閃爍著耀眼卻又生冷的光芒。舊城這邊,鴿群在低矮的房屋間穿插飛舞,固守著一種生活的暖意。這條路的盡頭是東門河,東門河繞城而過,一條小路伴隨她一路蜿蜒曲折,我們沿著這條路一直走到一起上高中時的學校門前。這條路,那些年月,我們幾乎天天一起走,走了上千天。在這條路上,我們有許多的約定,比如組建一個家庭、合出一本詩集、一起去北京看毛主席,當然,還包括生一群孩子,我們甚至連孩子的名字都想好了。但是,沒有一個是我們能兌現的。走到一半的時候,我們都流下了眼淚,我把手輕輕放在她的腰上,她把頭輕輕靠在我的肩頭。我們相依相偎著,隔著一扇大鐵門(以前還沒有)看著學校操場上的學弟學妹,他們一如我們當年,在操場上撒歡玩遊戲,一張張青春洋溢的臉在四月的陽光下熠熠生輝。離開學校,我們走上了一條通往山裏的路,來到一片濕地鬆林裏。這裏是我們縣城的最高峰,站在這兒,可以看到縣城的全貌。這片鬆林,當年十分偏僻,鮮有人跡,是我們兩人的天堂,現在卻變成遊客的天堂了。許多人家會帶著食物來這兒野炊,吃飽了,就在林邊的一個小湖泊裏遊泳,或在滿地金黃的鬆針枯葉上睡大頭覺。往日的一個周六,我們也帶著食物來這兒野炊,吃完了,我們也在鬆針上睡覺。四月的陽光透過枝頭的鬆葉,紛紛揚揚灑在我們身上。我們和衣而眠,聽任身體的呼喚和熱血的指引。就是在這片濕地鬆林裏,我第一次親吻了一個女孩,還把手輕輕地放在了她的雙乳上,輕輕地握著。她為我敞開了自己,但我沒有進行下去。我的腦海裏響著劈劈啪啪的聲音,讓我覺得非常惡心。我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告訴她,等我們結婚了,她再把自己全交給我。

紛繁的思緒和酒精的作用,讓我全身躁動起來,模模糊糊中,我把手伸向下體時,發現它已經被握在另一隻手裏。我突然驚醒過來,以為自己又被吳總安排照顧了,但鼻息間的清幽香味即刻讓我冷靜下來。屋裏光線很暗,沒有開燈,隻有月光透過紗窗,灑下朦朧的一絲清輝。我閉上眼睛,任由那個握住我下體的人玩弄我的身體,並任由它淪陷在無聲的虛空裏。時不時,她的身體會抬起來,傾過來,在我的耳邊輕輕地吹著氣,玲瓏的身體曲線映現在牆壁上。

這是一個瘋狂又神奇的夜晚,這是一種從未有過的體驗,有著一種身在夢中的感覺,讓人完全不能控製自己。很長時間過去了,記憶都還是那樣深刻。冷清的月光,拂動的紗窗,時代的氣息,還有嬌喘中的輕聲呼喚,一切都融入到我的血液裏。睜開眼睛後,我陷入一種從未經曆過的瘋狂狀態;黑暗中,隨著高潮的臨近,許多日子的剪影從眼前飛速滑過,而自己則好像一具沉睡千年的屍體刹那間蘇醒過來。

或許,妻子說的就是這個,我把身體交給別人後,她再也沒有找到。在四月,在這一切發生之後,我發現自己對妻子沒有了任何激情,就像對自己的姐姐一樣。我開始焦慮,矛盾,很想把局麵挽回,但又不知道該做些什麼——很久很久之後,我又才明白,我根本就沒想過要去挽回,我以為我會這樣去做,現實是我什麼也沒做——情緒波動越來越大,像狂風裏迷失的一葉小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