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生活裏充滿了各種各樣的應酬,以往喝醉了,我幹脆一個人住在酒店裏,現在,依著這個理由,我就更少回家了,我去到施輝慧公寓裏,跟她和她的時代的氣息呆在一起。但我們卻不能無所顧忌地做愛,原因在我,我常會在緊要關頭敗下陣來,這讓她十分懊惱,多次拍打著我的屁股,說:
“你他媽怎麼回事?”
“不行,”我說,“我抱著你,卻感覺進入的是我妻子的身體,又不像是,而是我姐姐的身體。”
“你說什麼,你到底在說什麼?”
我想起了妻子的話,她說過,“如果父親還在,你就不會這麼做了。”我告訴她:“是因為我的父親,我老覺得他在看著我們。”
“他不是死了嗎?”
“對啊,他要不死還看不著呢。”
“你腦子有病啊?不管你了,我要睡覺。”她拉過被子蒙住腦袋,假裝睡覺,不一會兒,又惡狠狠地一把掀開,衝我“啊……啊……啊……”地大喊大叫。她的聲音響如洪鍾,衝破了天地之間的某種界限。聲音響過之後,我看到父親的臉從黑暗中顯現出來,我又看到了他的國字臉、八字眉、高鼻梁、厚嘴唇。父親是無處不在的。在遊泳池裏,他就是通過那個將孩子當狗一樣玩耍的父親向我顯現的。他現在不玩手機了,也不玩足球了。老婆上岸後,他們一家三口開始坐下來吃東西。要不是帶著老婆孩子,我說不定就會走過去叫他一聲父親,盡管他會不高興,我也必須得這樣做,不然他會更加不高興的。
他死兩年了,卻活在了我的心裏,帶著一如既往的威嚴。他死在四月,一場雨為他的離去打濕了天氣和我們的記憶。為著不看見他的屍體,我故意拖延了幾天才回去看他。怕他發臭,家裏隻得在我到家之前把他裝到黑色的棺材裏。我推開堂屋大門走進去,他就在棺材裏跟我打招呼,為我的不孝憤憤不平。四月的陽光被雨洗淨後,透過窗戶照見他的棺材,黑色的油漆的反光映照著四壁,在紙錢焚燒出的嫋嫋煙霧中,烘托出一種暖暖的哀傷。
“我怕你呢。”我說,“等你裝進去了,你就看不到我我也看不到你了。”
棺材震動了一下。他嘴裏含著一個一元的硬幣,說不出話來,隻能扭動身子表達意見。
“你活著我怕你,不想你死了,心裏還留著你的死樣嚇唬自己。”
棺材又震動一下,那一刻,我還沒有意識到他的無所不在,這是一種錯誤。更為錯誤的是,我不該在他的棺材邊與妻子做愛。按照家裏的傳統,父親死了,兒子晚上就得睡在他的棺材邊陪伴他,說是怕他孤獨,其實是為他送行,為他壯膽。長明燈在棺材下搖曳著燈火,指明了他前往忘川的道路,家人還得借他一個膽,他才能避開各種騷擾,暢行無阻。
“我想了。”其實我沒想,但我還是這樣說。我把妻子的手牽引到自己身上來。
“安分點,你。”她說。
“睡不著啊。”
“你也不看這是什麼地方。”
“這怕什麼。”
我一邊說話,一邊不停地騷擾她,一會兒她就進入狀態了。不管我們是在什麼地方做,她都像一條死狗一樣一動不動,進入狀態了,也不呻吟,高潮來了隻會皺眉,會咬牙切齒,嘴裏會發出噝噝聲音。
“把衣服脫了,上來。”我說。
“不。”
“那就算了。”
我一激,妻子反倒就順從了,這對她是不小的突破,但卻激怒了我的父親,他不肯放過我,也不完全是他的錯,我不該這樣故意氣他的。父親是轉業軍人,連級幹部,回到地方後在縣刑偵隊工作。從一個鄉下孩子混到這個份上,他對自己是非常滿意的。在他看來,一個人隻要用心做事,努力工作,持之以恒,幾乎可以說是無所不能的,可惜的是我上小學三年級那一年,他抓毒販時發生槍戰,挨了槍子,在醫院住了兩個多月。子彈打殘了他的一條腿,也打滅了他的雄心壯誌。以後酒喝多了,他就在桌子上向一家子人訴苦,抱怨,按照他的說法,以他的能力,再幹上幾年,他至少能當上局長,甚至是副縣長。腿一瘸,就什麼都沒有了。人家把他安排到縣第一中學保衛科工作,但不安排任何具體任務,隻是給他一口飯吃。每次絮叨完了,就留下一句:
“唉,一生夙願,付於你了。”
話是說給我聽的,姐姐考上大學了,她也圓滿完成了父親交代的任務,包括進入郵政局工作及嫁給父親一個警察同事的兒子。父親每一件都給她指明了方向,她自己也是歡欣樂意的,且每一件都辦得讓父親覺得稱心如意。不過她始終是要嫁出去的,成為別人家的人。我們家的榮光隻有在我身上得以傳承,才能稱得著光宗耀祖。
不過我自上高中開始,所做的每一件事差不多都違背了父親的意願。我節省下半年的零花錢,姐姐和榮慧也給我湊一部分,買了一把吉他開始玩音樂,我喜歡搖滾,從指南針到唐朝到黑豹等等,還有香港的Beyond,他們的每一首歌曲我都能彈會唱。我尤其喜歡崔健,崔健的歌我尤其喜歡《假行僧》和《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野》。每天做完作業,我就開始在我和姐姐的房間裏,彈琴唱歌給姐姐聽。那時,姐姐在準備高考,父親說我彈琴玩音樂,不但影響自己的學習,還影響姐姐的學習,不讓彈;讓我收起來,說等我自己考上大學時,想怎麼玩都可以。
“不會影響的。”我告訴父親,“姐姐學習緊張,聽我彈琴唱歌正好可以調節一下她的心情。”
我錯誤地估計了自己,以為自己快要成為一個大人了,說話應該是有點分量的,或者說,我說的話是可以部分地抵消父親說話的分量的。等我下次再拿出來彈時,父親一瘸一拐地衝進來,二話不說,搶過我的吉他三兩下就在地上砸個稀巴爛。我眼淚汪汪地看著姐姐,她也不敢吱聲,低著頭,連大氣都不敢出。我媽站在父親身後,也不說話。父親出去了,姐姐還得為他收拾殘局,將砸爛的吉他撿起來,丟到街上的垃圾桶裏。回到房間裏,看著我還在哭泣,姐姐就把我拉到懷裏,陪我一起哭泣。從來都是這樣,她為我所能做的,就是把我拉到她的懷裏,給我溫暖,給我安慰。不得已,我隻好換一種十分隱蔽的藝術來玩——寫詩。這個也跟我們的一個語文老師有關。他剛從師範學校畢業就來教我們語文,十分敬業,也很有想法。為了鍛煉我們的文字水平,他要求我們每天必須寫一篇日記給他看。我早就開始寫日記了,但都是和榮慧有關的內容,是不可能拿給老師看的。為完成任務,我想了個折衷的辦法,就是用詩歌的方式寫日記。寫出來的東西,在我看來,每一篇都比我的啟蒙老師汪國真的還要好,或者還要臭。對此,老師從未說過什麼,反倒是看後,會每篇都給一個評分,為榮慧我們的愛情評分。
榮慧家跟我們家在同一條街上,他們家離學校更遠一些。她是在二中讀的初中,我是在一中讀的,我考到二中去上高中跟她一個班時才認識她。她是我們班的文藝委員,也負責辦班裏的黑板報。結識的當天,我們就開始結伴回家,第二天又結伴上學,從此後我三年時光,我們都是一起在路上走過去的。
剛開始,我們走大路,過幾個月就走沿著東門河延伸的小路,再過幾個月,每逢下午第二節是無關緊要的課程,比如體育或自習課時,我們就幹脆不上,把時間用來繞著山路走。我們就是這樣發現濕地鬆林裏的天堂所在的,鳥聲啁啾,鬆濤陣陣,陽光幹淨而透亮。尤其那個小湖泊,簡直就是一塊由天庭墜落的藍寶石,碧綠地鑲嵌在林邊。
我們趕到時,男男女女好幾個人正在湖泊裏遊泳。他們帶來的一群孩子,正用一個白色的網兜,沿著湖邊撈小魚。我們坐在一邊看了一會兒,榮慧鬆開我的手,側頭看著我,又露出一個淺淺的笑容。
“你笑什麼?”
“沒什麼。”
“那你還笑?”
“我就是覺得人真的不可思議,所以就笑了。”
“說給我聽聽。”
“感覺嘛,哪裏說得清。”
她說完,向後平躺下去,心口一起一伏的,有一縷四月的陽光在她緊致的下巴上跳躍。她說:
“你也下水遊泳去吧,我想看你遊泳。”
“不。”我說,“我不想遊。”
“你知道嗎?我們第一次來這裏時,你也是這樣說的,後來不也下水了。”
“是你一直在催,我才下水的。”
“我怕你害羞嘛。”
“當然害羞啊,那個年紀。”
“所以我得催你嘛。”
“你是故意使壞。”
“嗯。”
“那你知道我下水後,又不敢再上來是為什麼嗎?”
“知道,怎麼會不知道呢。”
鬆濤傳出去很遠又傳回來。林中沒人,湖裏也沒人。四周幽靜,蟬鳴聲又凸顯了林間的空寂。我四下看看,走到一棵大樹後麵,輕輕褪下自己的衣服,裝在書包裏,又將書包掛在樹枝上。我說:
“你不要看啊,等我跳進水裏你再睜開眼睛。”
“我蒙住眼睛好不好。”榮慧哈哈大笑。
我甩著細長的膀子,以百米衝刺的速度跑過榮慧身邊,縱身一躍跳入湖中,榮慧的笑聲就更響亮了。她說:
“我全看到了,你真的好瘦哦,屁股上都沒肉。”
我羞愧得全身發燙,一個猛子紮入水中,憋著氣安靜地呆在水裏。榮慧走過去,在樹上把我的書包取過來,跟她的書包疊放在一起。她在湖邊,焦急得坐立不安,我一浮出水麵,她就朝我吼道:
“你想嚇死人啊。”她眼裏的幽怨和臉上的怒氣不太協調。又說:“你還好意思笑,我都快被你嚇死了。”話沒說完,她的眼淚就流了出來。
我沒好意思上岸去安慰她,隻在水裏拉著她的鞋尖搖了搖。
“走開,壞人。”她說。
她的口氣明顯是撒嬌了,我知道她不是真心生我氣的,就帶著一臉的幸福,不斷扭動身子,朝湖心遊去。
“不要遊遠啦,水深危險。”
我沒有聽她的,湖裏有好幾個男男女女在遊泳呢,人家都不怕我又有什麼好怕的呢。穿過小葉榕的四月陽光,斑駁地灑在那些人的身上,我遊過去,追逐水底的陽光,尋找那種不存在的溫暖。到了深水區,我就開始下潛,看到了許許多多白白胖胖的身體,畸形而又壯碩,似乎全身的肉都在下塌,堆到了屁股那兒。其中兩人,是那對夫妻。他們一家三口吃完零食後,一起下來遊泳了。男孩在淺水區跟幾個小夥伴打水仗,他用水槍猛擊玩伴的心口,嘴裏發出“噠噠噠”的聲音。他的媽媽不太會遊泳,她套了個遊泳圈在身上,陪著丈夫在深水區裏玩。我看到他們的身體絞纏在一起,男人的手輕輕地拍打著女人的屁股,後來就越來越用力。
母親的屁股在父親的拍打下,發出劈劈啪啪的聲音,但她一聲不吭,閉著眼睛,一副非常享受的樣子。我落下了家庭作業,中途折返回來,正好撞見他們在開著臥室門做愛。他跪在她的身體前,低下了高貴的頭顱,聽任她的擺布。母親是父親的依附,是他的影子,她隻有在這一刻,才能彰顯自己的存在和價值。這是我第一次得以窺見人類的秘密,心裏由此裝下了一口惡氣,或許我性情中陰暗那一麵,就是這樣產生的。尤其是對我父母親的那種咬牙切齒的恨,從此就在我心裏開始生根發芽,但我從不表現出來,我要他們死後自己去感受,就像我父親那樣。他的屍體從墳墓中蘇醒來,意識到我們之間的問題後,就一直跟著我。而我的屍體通過深入施輝慧的身體而蘇醒後,卻想要遠遠地離開他,尋找自己曾經的希望和夢想。
這是一個相互折磨的漫長的過程。主要是我跟妻子之間。施輝慧是她自己的影子,飄來蕩去的,對什麼都滿不在乎。她知道我是有妻子的,但相處的過程中,她從未問過相關問題,她對自己的將來都毫不在意。跟我在一起,似乎為的就是瘋狂地體驗各種快感。
痛苦的是妻子和我,她聽從了自己的第六感,拒絕再與我有任何肌膚之親,一開始,她是持懷疑態度的,還不斷地努力去嚐試,她就是在嚐試中不斷堅定自己的信念的。到這個時候,我不得不向她承認,自己真的在外麵有人了。從此她隻當我是一個熟悉的陌生人。但她還是一如既往地為我做飯洗衣服,噓寒問暖,百般遷就,像我的姐姐照顧我這個小弟一樣。我們之間不再是夫妻,似乎存在的隻是一種難以割舍的親情。
“她沒有其他反應了嗎?”醫生問我。
醫生的辦公室在一個小區住宅樓裏,在最頂層,從那裏可以看到波光粼粼的深圳水庫。人往巨大的落地窗前一站,立即有一種豁然開朗的感覺。我每月去看她一次,每次結束治療時,她都立即拉開窗簾,讓我從軟軟的靠椅上站起來,走到落地窗前看看遠處的水庫,心情立刻就敞亮許多。她說,這個動作本身也是治療的一個過程。
“她問過我那個人是誰?”
“你說了嗎?”
“沒有,我沒有說出施輝慧的名字來。我覺得,我隻是遇到了一個人,一個讓我能回到從前的人而已,這個人可以是任何人,對不對?”
“是的,你能意識到這一點,真好。”醫生說,“沒有其他的了嗎?”
“有,我想我給了她很大的刺激和傷害。她問我是否覺得她太在乎物質的享受。我想是的。那晚之後,她提出分居。我同意了,並於第二天搬了出來。我沒有去施輝慧那裏,我隻是在外另找了一個帶遊泳池的小區公寓房住,很窄,就一個帶廚衛的小房子,我覺得可以睡覺就可以了。這或許是神的指引,也或許是我父親在作祟,你知道後來發生了什麼的,這是一個明智的選擇。這樣的生活狀態一度讓我覺得舒心,愜意,無拘無束,隻屬於我自己。想做愛了,我就去找施輝慧,想吃家鄉味了,我就去找妻子,讓她給我做幹辣椒炒臘肉、紅豆炒酸菜,還有幹豆角燉豬腳。不過這樣的好日子沒持續多久,半把年吧,直到妻子告訴我以後不要再去了的那一天。隨後,我們就離婚了……”
“我在聽,你說吧。”
“我們在一起生活了十年,是她一直在主宰著我的生活,這是從我父親那兒延續過來的,已經成了習慣,我無法反抗,隻好屈就。她是結婚後就放下家裏的工作隨我來深圳的——她是個老師,教小學的——她為我付出了很多,照顧好她,是我的責任;當然,照顧好我,也是她的責任。我們都在各自的頭上為對方套了一個環。除了要我在公司賺更多的錢,她並不需要我為她做任何事情。說心裏話,我不太喜歡我的工作。但你知道,在深圳,要想丟下一個高薪的工作,離開一個如魚得水的環境,另起灶爐,是多麼的困難。何況,我的性情和家庭環境也不允許我那樣做,所以,我一直在堅持。堅持著我不喜歡做的事情。小時候,我希望做一個自由的歌者或詩人。這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太遙遠了。”
隨後,我陷入了沉思,過了很久,又幽幽地說:“我遇到不順心的事,總想找一個人聊聊,但與妻子交流卻非常困難,她總是說,我們去看一場電影或吃一頓燭光晚餐就會好的,而這些都不是我想要的。”說完,我把目光投向窗外,四月藍灰色的天空有一種恍惚的感覺,不知道是哪一世哪一劫。
“如果我現在讓你每天寫一首詩,下個月來的時候,你得交給我三十首詩歌,你做得到嗎?”
“這也是治療的一部分嗎?”
“是的,很重要的一個環節。你會在詩歌裏找到回到過去的通道的。”
“那好吧,我得走了,我姐姐還在樓下的公園裏等我呢。”
“你姐姐來深圳了嗎?”
“是的,他們怕我真的會自殺嘛。不瞞你說,醫生,我來你這裏之前,已經嚐試過好幾次了,你看看我手腕上這幾道刀痕,都是我自己割的,但每次覺得血將流盡的時候,我就趕快往醫院跑,怕自己真的死了。”
“這又是為什麼呢?”
“你想想,我活著,人間地獄不是還隔著一層嘛,我要死了,不是把自己往父親的刀下送嗎?”
“關於這一點,我想跟你的姐姐談談,你覺得如何?”
“我不讚成,醫生,我不想你這麼做。”
“為什麼呢?”
“反正不行,你不是醫生嗎,自己會想明白的。”
我臨出門的時候,醫生又叫住我,她說:“如果你一直不敢正視你的父親,你就永遠不會找回你自己的。”
醫生的話,勾勒出兩張麵孔呈現在我們之間,一張是我小時候的,孤獨,無助,惶恐地看著另一張麵孔;那是我父親的,他神情堅毅,目光冷硬,以俯覽的姿態逼視著我。
“他會聽到的,醫生。你最好不要這樣說。”
“就是得讓他聽到,你們能充分地交流,才能解決問題。你安靜地聽,看看他會說什麼。”
我輕輕地閉上了眼睛,聽到了那個孩子的笑聲。他們一家遊泳遊累了,又回到草皮上的榕樹下玩足球遊戲。兒子進攻,爸爸防守,媽媽劈開兩條腿當門框。兒子左衝右突,都會被父親擋回去,連著幾次射門都不成功,就坐在草地上,蹬著兩條細腿假哭撒嬌。媽媽不樂意了,走過去,在父親的肩頭拍了一巴掌,還在他耳邊絮叨幾句;完了,又過去拉起兒子來,讓他繼續踢。後來的場麵可想而知,那個鳥男人在兒子衝刺過來的時候玩假摔,故意放他過去,媽媽呢,兩條腿移動著去尋找足球,這樣一來,還不進的話,天理都難容了。傻兒子樂得手舞足蹈的,父親呢,跑過去,把他高高舉起,似乎射門的是他自己,而他正在把獎杯舉起來呢。
我們一家子人,除了在家,極少會同時在某一個場合出現,更不要說如此和諧地玩樂了。父親隻會按照他自己的意願,要求你這樣、那樣,做不到了,他就罵你、打你,說你是孬種,想著方法折磨你。我的中考成績並不理想,所以才會從一中考到二中去上高中。父親氣得把我關在屋裏,一個星期都不讓我吃飯,要不是姐姐睡覺時,偷偷在內衣裏藏東西進來給我吃,他就真的狠心把我給餓死了。母親和姐姐從來都不敢發出自己的聲音,他們隻會忍氣吞聲,事後又偷偷補救。
父親是一個嚴苛得完全不講道理的人。我們從小的站姿、坐姿、穿著、發型,甚至是吃飯發出的聲響大小,都得嚴格按照他的意見來。出來工作後,我給他買過手表、手機、煙鬥等禮物,他沒有一次是說好的,翻著個兒看幾遍,就說人家的產品質量不好,你給他質量好一點的,他又說顏色不喜歡。
我做得能讓他喜歡的事情,至今隻有三件,首一件是上高中後,學習突然高歌猛進,沒有一次考試不在年級前三名,直到大學畢業都這樣。他以為這是餓了我七天的成果,其實這完全是不搭邊的。我的學習好,隻因為我喜歡讀書。不為前程,不為將來,隻是我那時想明白了一個道理:隻有不斷地讀書,才有機會看更多的書。其次是我娶了他讓我娶的女人做妻子,一個他的警察同事的女兒。再就是我送給了他一套一百多平方米的大房子。
我們家一直住在父親的單位房裏,六十多平方米,兩室一廳,家什雜物一放,都轉不開身子。我上初中後,父親才將我和姐姐的單層床,換成雙層床。此前,我和姐姐都是在一張床上睡覺。我在上,姐姐在下,我因犯錯挨了父親的巴掌的夜晚,姐姐也會讓我在下麵跟她睡,她輕輕地撫摸著我的心口,嘴裏幽幽地說:
“小弟不哭,小弟不哭。”
我抱著姐姐,頭伏在她的胸口,在黑暗中無聲地哭泣,眼淚怎麼也止不住。感覺黑暗就是一個無底的深淵,我被父親拋入其中,不斷下沉。要不是緊緊抱住姐姐,我就將緩慢地無知無覺又毫無意義地消失於無形。
讓父親最為失望的,自然要屬遠走他鄉,外出務工了。這是不以父親的意誌為轉移的。我大學畢業後,他動用各種關係,將我分配到我們縣的皮革廠做采購,本來一切也挺好的,但我還沒幹滿兩年,皮革廠就倒閉了,父親能用的關係也全用完了,不得已,隻好讓我遠走高飛(暗地裏,他還有這另一把小算盤:以為我離開家鄉後,也就等於是遠離了榮慧),飛出他意誌的邊界。父親在臨走時交代:
“你出去後,一定要給我做出一番事業,給這些狗日的(不再給他臉麵的)看。”
我心裏竊喜,沒回他的話。他又說:
“你可以想想,你的這些同學,現在有個一官半職的,等你過幾年回來,說不定人家個個都是各個部門的一把手了,你混不出個人樣,都沒臉麵去見人家。”
我在心裏偷偷地想:“我這一走,怕是永遠都不會再回來了。”
我能明白醫生的意思,但我一直不太同讚同她的一些想法。我幾次想著不再回去看她的。真不去了,心裏卻又有幾分掛念,就像掛念姐姐一樣——她比姐姐年輕十幾歲,她的側影有些像姐姐,也像姐姐那樣,削尖的下巴那兒有一顆小紅痣。恍惚看到那個痣的時候,我就忘記她醫生的身份了,以為她就是姐姐本身。雖為姐弟,但我內心的一些隱秘之事,是不能透露給姐姐的,這讓我在有自主意識的情況下,很難把真相徹底地告訴醫生——所以有時就算去了,我也隻是安靜地陪她坐坐,在她不注意的時候,偷偷地看著她。至於她說了些什麼,我並未往心裏去。我告訴她的,隻是我故事的很小一部分,這讓她作出了錯誤的判斷,現在又聽她這樣說,這讓我對她更加失望。原來她一直在把我當作一個孩子,我們沒見幾次麵,她應該就堅定了這樣的想法,所以她所用的任何辦法,都是想告訴我,我隻有不是一個孩子,才會具備精神支柱,去反抗自己,反抗別人,反抗那些總讓我做我不喜歡做的事情的人,反抗這麼多年來的種種束縛。她還想讓我明白,其實,我是可以不在乎別人是否滿意的,包括我的父親;我是父親的一部分,可有可無的一部分,學會反抗自己了,我就能把自己與父親分割開來;在屬於自己的世界裏,自由自在地做我自己。
她居然沒有想到,那個人應該是施輝慧才對。一開始,施輝慧可以是任何一個人,到後來,換作是任何人,而不是她,或許事情就不會是這樣了。天氣漸漸炎熱,夏天的清新味道撲麵而來,窗外的榕樹葉在金色的陽光下搖曳著柔美的身姿,狂熱的蟬鳴粗線條地勾勒出四月的感覺。那個時候,我已經退掉了城裏租住的公寓,去到南澳鎮上另找房子住了。坐在三樓的窗前,眼睛掠過一片灰暗的水泥平房的屋頂,可以看到大海的一角。漁船來往穿梭,駛向遠處的海上養殖場。偶爾也能看到進出鹽田港的巨大的貨輪,像一個灰暗的影子從遠處飄過。往那個方向看,還能看到盡頭的一抹青山的暗影。一個人告訴我,那邊屬於香港,我沒找另一個人求證過。一個人醒來的時候,不管白天黑夜,我都喜歡坐在窗前,帶著一種難以逃脫的宿命感看著大海顯露出來的這一狹小的角落。尤其在晚上,看著海上養殖場,我會莫名其妙地陷入一種癲狂狀態。黑暗中,養殖場裏的無數顆浮球,就像無數個逝者黑色的永不腐爛的頭顱在海水裏漂浮著。其中一個是我的父親,我看著養殖場的時候,他也在養殖場裏看著我。
他讓我順著妻子所說的不要再去找她的話往下想,我就能聽到腦袋裏發出許多清脆的斷裂聲。在深圳,妻子是父親精神的另一種延續,她還是我與故鄉,以及故鄉所有親人之間的一個連接點,她沒了,這些線就會陸續斷開。我不能再去找她,不能呆在她呆過的地方,不能看見曾經一起擁有的東西,這些都會讓我瘋狂,隨即一片死亡的陰影就會飄到我的頭上來,盤桓,纏繞。每天每夜,我都如在地獄的門口徘徊。由此,恐懼,失眠和尿急,就一直陪伴著我了。我隻得用酒精去麻醉自己,讓自己失去感覺,什麼也不再去想,但大腦處於空白狀態的時候,就以為自己其實已經死了。生於死亡之後,葬於出生之前。
每每這個時候,我就提著施輝慧送給我的吉他,坐到陽台上來,撥弄著琴弦,我一遍又一遍唱道:
我光著膀子,我迎著風雪
跑在那逃出醫院的道路上
別攔著我,我也不要衣裳
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給我點兒肉,給我點兒血
換掉我的誌如鋼和毅如鐵
快讓我哭,快讓我笑
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兒野
我沒穿著衣裳 也沒穿著鞋
卻感覺不到西北風的強和烈
我不知道我是走著還是跑著
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給我點兒刺激,大夫老爺
給我點兒愛情,我的護士小姐
快讓我哭,快讓我笑
快讓我在這雪地上撒點兒野
耶耶……耶耶……
因為我的病就是沒有感覺
耶耶……耶耶……
快讓我在雪地上撒點兒野
好在周末和假日,她會從市內開車過來陪我,有她在身邊的時候,我心裏的騷動才會略微平複一些。我們關著門,在房間裏不斷地喝酒,做愛,隨後又都倍感寂寞,於是又喝更多的酒下去,讓自己沉醉。我們換著花樣地喝,比如一躺一坐,酒由坐者嘴裏流入躺者嘴裏;又比如把酒倒在肚臍,讓對方去吮吸。我們還把大瓶裝的紅酒掛在牆上,牽一根細細的軟管到床上,便於隨時吮吸。四月的夜晚,遊客散盡,東部邊陲小鎮異常冷清。半夜醒來,我緊緊抱住她,遏製自己想去窗台上看海的衝動,聽著蟲子細切的鳴叫和森森冷冷的海風,久久不願睜開眼睛。月光灑滿房間,和她身體的味道和時代的氣息,一起在房間裏浮動。我能感受到她細軟的發絲在我胸膛上肆無忌憚地扭曲,也能聽到她睡著了,仍能發出的不規則的嬌俏喘息。
每一天的大多數時間裏,我們都躺在軟綿的床上不願起來,有時似乎要一同燒盡進燦爛的晚霞裏,讓窗外的落日冷冷地撕扯著我們沸騰的欲望;有時在微白的曙光裏舔噬另一個自我的存在。更多的時候,我們就這樣沒有來由地醒來,躺著,仍由思緒紛紛擾擾。
“你說我們會死嗎?”她問。
“或許吧。”我說。
“那不能再這樣下去了。”她爬起來,往後綰著頭發,微笑著看著我。
“怎麼了?”她的話讓我有些緊張。
“我一睡著,就覺得冷,感覺自己像個死屍一樣。我好怕我們倆就這樣睡著睡著,就再也起不來了。”
“是我父親。”我說,“我們睡著的時候,他在把我們的人氣一點一點地吸走。”
“亂講什麼。”她說,“你可別嚇唬我。”
“他在海裏的養殖場漂著的。”我把她拉到窗前,指著那些浮球給她看。
“我們也去海邊散步吧。”她說,“好多的人哦,我們也去吹吹海風,把你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吹走。”
我不想去,但拗不過她。她幫我穿好衣服,就拖著我的手出了門。我們在海邊看一些個子矮小皮膚黝黑的人釣魚,他們每一次收竿,我的心都會突突地跳,以為他們釣到的不隻是魚,說不定還有其他什麼東西呢。就拉著她著往海邊棧道的左側走。她穿著紅底碎白小花的無袖波西米亞長裙,戴著寬邊遮陽帽和一副大大的墨鏡,吸引了岸邊很多遊客的眼睛。我們走過了雙擁碼頭,走過了海鮮市場,還經過一家叫白雲天的酒店。我們就下到酒店前麵的沙灘上玩,她還是不肯下水,擦了防曬霜,躺在沙灘椅上曬日光浴。我臨時買了一條泳褲換上,下到海裏遊泳。風很大,海浪攪動著泥沙不停翻卷,前沿泛著白色的泡沫。我戴上遊泳鏡,潛下去,隻覺得水很深,也看不見穿過小葉榕的枝葉投射下的縷縷陽光,隻偶爾尋得一片亮色在眼前晃動,遊過去時,它又不見了,在遊泳池內幻化成一團黑色的人影向我撲來,嚇得我失聲驚叫,嘴裏灌進去好大一口苦澀腥鹹的海水。浮出水麵後,我咳得膽汁都出來了,這一回,那個玩弄兒子的父親沒轉身來看我,他們一家還在草皮上玩那弱智的足球遊戲。她沒看到我在咳嗽,她起身朝廁所去了。沙灘上空空蕩蕩的。我上岸換了衣服。坐在涼亭邊的石凳上等她,等了很久,都不見她出來,就走到廁所門口大聲叫喊:
“姐姐,姐姐。”
姐姐沒應聲,不一會兒才甩著手上的水走出來。告訴我她拉肚子了,腸胃不適應深圳的東西,吃出問題了。我帶她去路邊,找藥店買了一盒藿香正氣水,打開一瓶讓她喝下去,很快她的肚子就不再“咕咕咕”地叫喚了。我這才告訴她,醫生讓我每天寫一首詩的事情。姐姐很讚成醫生的想法。我側頭看著她下巴上的紅痣,心裏覺得,她其實就是那個醫生,醫生是我還未出嫁時的姐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