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樣好。”姐姐說,“給自己找點事情做。寫上幾個月,你就成詩人了。”
“姐,我一直都是個詩人,我還有一本自己的詩集呢,名字叫《風擺柳》。”
“在哪裏?我怎麼不知道?”
“在榮慧家。和風吹拂,柳枝擺動,春光無限的意思。這是我們讀書時一起想出來的名字。”
“那我回去得找她要,我還沒看過小弟寫的詩呢。”
“沒什麼好看的,全都是些‘情啊愛的狗屁東西’。”
“誰說的?”
“父親,這是他說的。”
父親從我的書包裏搜出日記本來看(他有這樣的習慣),翻看了幾頁,就狠狠地甩在我的麵前。
“你這是在糟蹋日記本,寫的都是什麼呀?”
“詩歌,這叫現代詩。”
“嘿嘿,嘿嘿。”他發出幾聲牛虻一樣的冷笑,說:“‘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裏路雲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這才叫詩。”
“你這是詞,辛棄疾的《滿江紅》。”
“別他媽欺負我沒文化,反正詩就不是你這樣寫的。”
“語文老師不都給我評分了嘛。”
“他也是狗屁不懂,我得去找找他,這都是什麼跟什麼啊!”
此後的某一天,他果然一瘸一拐地出現在我們學校,背影猥瑣地走進老師們的辦公室,不一會兒就跟在我們班主任的後麵,走到操場的一角,在那兒談了很久,很久。一整個下午,我都沒有心情聽課,回到家也是誠惶誠恐的,哪知推門進去,看到他坐在火爐邊抽煙,他滿臉的微笑從彌漫的煙霧中綻放出來。我怯怯地走過他的身邊,去到廚房去幫母親做飯。晚飯吃到一半的時候,他的話語才透露出他為什麼一臉的壞笑。
“你們老師誇你了,說你學習很好,還很穩定,你狀態一直都不錯,這樣下去,考個一本是沒問題的。”他說。
“他還給你說了什麼?”
“沒什麼。”他喝了一口酒,沉默下去。飯快吃完了,又才開口說話:“你是不是跟一個叫榮慧的女孩走得很近?”
“沒有。”我說,“就是有時候會在一起討論學習。”
“那就好,我可警告你,考不上大學就不準談戀愛。”
“我知道,你都說過好幾次了。”
“還有,”他又說,“以後別再逃課。”
這是父親第一次跟我提到關於榮慧的事情,我以為他隻是說說而已,沒想到他還背著我,多次去到學校,打聽我和榮慧的事情,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出現在東門河邊的小道上攔住我們,臉上那凜然的剛毅之色,嚇得榮慧扭頭就跑開了。
“大路不走走小路。”他說,“你們就是這樣討論學習的?”
“這條路清靜。”我說,“我們還可以一路背英語單詞。”
“哄鬼還差不多,你再這樣下去,我就打斷你的腿。”
“同學在一起交流學習都不行?”我說。
“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需要我用拳頭再講一遍嗎?”
當天晚上,父親又在餐桌上說開了。姐姐上大學去了,媽媽一個人附和著他。他了解得很深,說榮慧家是在館子街開服裝店的,她媽媽久病纏身,幾年臥床不起了。榮慧的學習一般,在課堂上不認真學習,放學了也不在家學習,要去服裝店幫忙賣衣服。這樣就容易受社會影響,心無大誌,穿奇裝異服,隻認得錢。是不會有什麼前途的。
“就是。”媽媽說。
“我不準你再跟她來往,記住我今晚說過的話。”
為了檢驗自己所說的話,隨後半個多月,父親都在偷偷跟蹤我們。我們走的是穿城而過的大道,跟著其他同學一起隱藏在街道上的人流車流中,相隔著一定的距離,隻要相互能看到彼此的身影就可以了。父親對此保持沉默,為的是麻痹我們,等我們放鬆警惕,再改走東門河邊的小道時,就被他抓了個正著。他當著榮慧的麵,甩了我幾個耳光,然後扯著嘴角流血的我回到家裏,又讓我在地板上跪了一個晚上。
從此之後,放學路上,我和榮慧再未一起走過,但我們換了一種方式在東門河邊的小路上相聚。每天放學,我都會提前走十餘分鍾,我會在中途的一棵柳樹下坐下來,看一會兒書,趁四下沒人的時候,把一首寫好的詩歌塞進一個隱蔽的樹洞裏,過一陣子,榮慧來到後,就會取出來。剛開始是為了好玩,後來就成了一種儀式,祭奠我們的青春和愛情的儀式,被一直保留下來。這個意思,我換了一個方式告訴過我們的班主任。父親找了她幾次,要把我轉到一中去上學。我告訴她,我和榮慧就是兩個年輕人相互珍惜,相互吸引,相互親近,共享青春而已,不意味著任何其他猥褻的東西,我們在一起隻會相互愛護,相互鼓勵,而不是影響學習。我還讓她反過來做父親的工作,告訴他,我現在的學習很好,很穩定,換一個環境,就得重新適應,從頭再來,怕是得不償失。我父親聽進去了,我也得以在二中,以這種浪漫的方式和榮慧相處到畢業。那棵柳樹比我的腰身還粗,與其他相似的柳樹,長滿河道兩旁,萬條柔軟的枝條垂入河中。四月的山風拂過河道,柳絮紛飛,陽影如夢。我寫的許多詩,柳樹都作為青春的象征留存其中。也不知一共寫了多少,全被榮慧收入《風擺柳》中了,被她收入其中的,還有我們往日的點點滴滴。這就是醫生給我指引的方向,也是我要回到的地方。
“你知道嗎?”姐姐說,“我和媽媽商量了好久,才決定告訴榮慧你回來了,還把她請到家裏來跟你見麵,也是出於這個道理。”
“什麼道理?”
“得給你的心找一個依附,這樣你才能重新認識自己。”
我側頭又看她下巴上的紅痣,這分明就是醫生的口氣了。
“媽媽一直不答應,她有她自己的想法,希望你能理解,畢竟她隻有你這麼一個兒子。”
“這是什麼意思?”
“榮慧不能再生育了。你知道嗎?”
“你們有孩子嗎?”醫生問。
“沒有。”我說,“印象中,父親的獨斷專橫,大喊大叫,我並不以為會對我有什麼影響,但我結婚十年卻不想要孩子。妻子問過我,我說我不想生孩子……”
“為什麼不想生?”妻子關切地說。
“時候還沒到吧,再說,事業剛剛起步,我不想為孩子分心。”
“……她以後多次欲言又止,但始終沒再提過這個話題。可能是我內心深處沒有養育孩子的勇氣,沒有傳宗接代的信心,更沒有身為人父的責任感。我不想被任何東西羈絆,我潛意識地以為,這會讓我喘不過氣來。”
“就這些嗎?”醫生問。
“這些還不夠嗎?”
“我不以為。”
“我也不以為。”
“你不想生隻因為你是你父親的兒子。”
“你這是職業敏感。要說緣由,或許還在我妻子本身?”
“她沒有生育能力?”
“不是?再說也不完全怪她。”我笑了起來,許多和妻子做愛後扔掉的避孕套鼓鼓囊囊地在我的四周紛飛。
說來真奇怪,我姐姐叫嘉怡,我的妻子也叫嘉怡,就是姓不同,而他們又都叫我小弟,我有時候都糊塗了,不知道她到底是姐姐還是妻子。他們都比我大三歲。她有時候對我更像是姐姐,許多事情都是她管,要我做這樣、做那樣,我也很聽她的話。記得小時候,姐姐也是這樣。但姐姐總是淺淺地笑著,聲音柔美地讓我做功課,掃地。姐姐很照顧我。但我的妻子,她表現得更像我父親,更冷漠,也更現實。
我工作四年首次回家那次(其實我每年都會回一次家的,但我沒進家門,隻是偷偷在榮慧的服裝店幫她打雜。她中了我父親的蠱,考不上大學,不能離開家去打工,在家又找不到事做,隻得把時間都耗在服裝店裏。家裏隻有姐姐知道,我還讓她偷偷探父親的口風,父親說,隻要他活著,榮慧就別想進我們的家門。有的人,生下來就跟另一個人是冤家對頭,我父親跟榮慧就是這樣的兩個人),很詫異地發現,兩個從小一起長大的嘉怡成了好朋友,經常一起出門逛街,買東西,吃飯,真的是無話不談。父親從小喜歡她,說她心地善良,勤勞寬厚,他打她小就把她當兒媳看待了。我母親馬上接口說:
“這樣的女孩,你要不娶她,就太沒天理了。”
“所以,”我告訴姐姐,“他們一開始就拒絕榮慧,並不是榮慧不好,而是他們一早就認定嘉怡是我老婆了。”
“你和嘉怡是定了娃娃親的,你不知道?一開始就是兩家開玩笑,”姐姐說,“後來隨著你們慢慢長大,且十分相配,大人也就把當初的玩笑當真了。”
“在我看來,我和妻子做的是別人眼裏的夫妻。”我告訴榮慧。
“你是說,”榮慧坐在湖泊邊,一邊拿手機相機到處亂拍,一邊跟我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你們這麼多年都沒有培養出夫妻感情嗎?”
“要說沒有,也不會一起生活了這麼多年,我隻是不想再這樣生活下去了。”
“這樣一來,她比我還可憐,比我失去的還要多了。”
榮慧的話,觸到我也觸到了她的痛處,她趕忙轉過身去,用手抹了一下眼睛。換了個話題說:“起風了,水冷,我們回去吧。”
她回頭的時候,我已經潛入水下了,我也不想讓她看到我的眼淚。湖泊裏已經沒有人遊泳了,就我一個人在水裏撲騰。穿過小葉榕的陽光照著水底茂盛的水草,它們柔軟,青翠,我輕輕墜落,躺在水草上,肚子上有一種濕滑又酥癢的感覺。透過遊泳鏡,我看到一些細小的魚苗在我的小腹那兒遊動。它們將我排出的黃色尿液誤當作食物,遊過去剛欲爭搶就被尿騷味熏跑了。
我沒有帶換穿的衣服,上岸後,榮慧已借來別人家的浴巾,忙著給我擦拭身子。她讓我找個地方把濕褲頭脫下來,我沒同意,就這樣把長褲穿上去。回去的路上,她一直在催我走快點,說怕我涼出病來。到了他們家小區樓下,她把家裏的鑰匙給我,告訴我房號,就去買菜去了。她說晚上我們一起做飯吃,還讓我自己先衝個熱水澡。
她的家是兩室一廳,跟我們家一開始所住的那個房子差不多大。客廳擺上沙發、茶幾、電視櫃、餐桌及四把吃飯用的椅子後,就沒什麼寬裕地方了。餘下的兩個房間我也都去看了,榮慧的那間,收拾得的素淨而整潔。我看著鋪著粉紅色床單的床鋪、黑色的梳妝鏡、各種各樣的化妝品及衣櫃裏疊得整整齊齊的衣服,想象著榮慧日常生活的各種細節。另一間房,是榮慧兒子的,被她收拾得比自己的還要整齊,整潔。牆壁是淺黃色,貼著各種咖菲貓、海綿寶寶等卡通圖片。床是木架子床,鋪著有著各種海中生物在上麵遊動的深藍色的床單。床頭櫃上,擺放著一輛遙控汽車,還有一個飛機模型。門的後麵,掛著一個藍色的書包,那是榮慧的兒子上小學用的。他在行將成為小學生的前一個月出車禍走了,生他的時候,榮慧就做了結紮手術。傷痛過後,身為獨子的丈夫為了傳宗接代,迫於家庭壓力,選擇與榮慧離婚,榮慧由此過上了單身生活。
“洗澡了沒?”榮慧問。
榮慧進門的時候,我還坐在她家的沙發上發呆。她手裏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拿出來一看,除了菜,還有感冒藥和一身衣服,是她剛給我買的一件藏青色T恤和一條牛仔短褲。
“還沒呢。”我說。
“壞了,”她突然說,“忘記給你買內褲了。”
她教會我如何開熱水後,又跑到樓下去了。等我洗完熱水澡出來時,她都開始在廚房忙活了,我換上她新買的內褲,跟她一起忙了起來。她洗菜,我切菜,我已有十幾年沒進過廚房,手藝十分生疏,切臘肉時,還把左手的食指切了一個口子。榮慧從櫃子裏拿出一個白色塑料儲物箱,打開來,裏麵裝著各種日常家居必備的藥品,剛剛買上來的感冒藥也裝在裏麵,她給我塗上紫藥水後,就不要我幫她了,隻讓我在沙發上坐著看電視,喝茶。
“小弟,要不要回來吃飯?” 姐姐打過電話來問。
“不用了。”我說,“我在榮慧家吃。”
“在榮慧家啊……”姐姐又問,“媽媽問你晚上要回來不?”
“回啊,怎麼不回。”
“誰找你?”榮慧伸頭出來問我。
“我姐的。”我說。
我們晚餐吃的是幹辣椒炒臘肉、水煮豆花和麻辣土豆餅。榮慧還陪我喝了一杯紅酒。她說她偶爾會喝一點,晚上的時候,一個人看著電視,慢慢一小口一小口地喝著,感覺一個人的日子其實也挺好的。
我們沒有談到她以前的丈夫,也沒提到她過世的兒子。我們在外一起走著的時候,會觸景生情,會流淚,會有帶著分寸感的肌膚之親,真真兩個人單獨相處,麵對麵坐下來時,隔著十幾年的時光,心裏還有許多渠道是無法融會貫通的。好在手中有紅酒,話題難以深入的時候,我們就一起喝一杯。
“你能喝多少?”我問。
“平時就一杯,今天有些過量了。”
“會醉嗎?”
“應該會,現在還沒。”
在酒精的作用下,我們兩人探手探腳地坐在沙發上,肩膀都挨在一起了都還不知道,就覺得渾身都很溫暖,心情也很舒暢,還覺得許多視聽和觸角方麵的通道在被慢慢打開,也好像突然之間才發現,原來這些通道這麼多年來一直都是打開的。我們隻是把它們擱置一邊,沒有去打理而已。榮慧中途去洗了一個澡,出來後,換上一身跟她的床單一樣是粉紅色的睡裙,繼續輕輕地依靠著我。不知道她用的什麼沐浴露,還是在身上灑了香水——時代的氣息——室內淡淡的幽香,柔和的燈光,寧靜的夜晚,親近的身體和無拘無束的思想,讓我們感知到對生活的最為簡單的滿足。
尤其是拿出《風擺柳》兩人一起閱讀後,我們都感覺到,時間就像被對折了一下,把十幾年之前和十幾年之後連接在一起,於是,兩個榮慧的身體在我的眼前重疊了。我伸手輕輕摟住榮慧的腰,她的身體傾斜一下,就躺倒在沙發上,我也歪一下身子,在她的身邊躺下。我哆嗦著手,一顆,一顆,帶著慌亂去解榮慧白色襯衫的紐扣。她睜開眼睛,抓住了我的手,隨後又放開。我再解開一個,榮慧的白色文胸就露了出來。我不知道文胸該怎麼解開,我不知道扣子在哪裏,是榮慧自己解開的,她還隨即褪去了自己的粉紅色裙子。我伏在她的身上,感覺到她的身子跟我的一樣在瑟瑟發抖。側頭看,綠草間,她的小腹光滑又精致,有一絲風兒,在那兒打了一個忽閃,我伸手去抓,它又吹到鬆林深處,隻摸到幹淨而透亮的四月的陽光及榮慧稀疏的毛發。耳朵裏聽到了一些劈劈啪啪的拍打屁股的聲音;突然覺得我們的行為齷齪而又醜陋,我突然打了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怎麼了?”榮慧用濕漉漉的眼睛看著我。
我沒說話,輕輕搖搖頭,親吻著她的唇。她的頭發披散開來,像我胸膛上長出的黑色花朵。我把花朵的紛亂枝葉撥開,鑽入到她的粉紅色睡裙裏。沿著時間的痕跡,我能觸摸出,榮慧微微隆起的小腹自產後就沒有消減下去,但乳房比以前更大了,凸起的輪廓依然帶著讓人迷幻的氣息。變化更大的,是榮慧那張臉,肉多了一些,且失去了彈性,給人一種麵龐下耷的感覺,再細看,就能在眼角密布的魚尾紋裏,找到被隱藏起來的那十幾年。
再往下,我摸到了榮慧小腹上有一道橫切的疤痕,這一發現讓我吃驚不已。我帶著悲壯的神情,緩慢拉開榮慧的睡裙,看到她以前本是潔白光滑、略微窪陷的小腹,現在布滿了黑色的魚鱗般的紋路,左上方還有一個橫切的刀口,縫合複原後,細密的針腳並未消失,讓刀口像一條多足小蟲一樣,永久地爬在她的小腹上。我突然打了一個激靈坐了起來。
“怎麼了?”榮慧用濕漉漉的眼睛看著我。
我沒說話,輕輕搖搖頭,親吻著她的唇。心裏想著,她還是她,她已不是她。她還活著,她隻能是她;有一個男人進入過她的身體,留下了一粒種子,種子在她的小腹裏生根發芽,茁壯成長。為了收割種子,還有人在她的小腹上劃拉了一個口子,就是因為這個口子,她打娘胎裏帶來的天地精華、日月之光全跑了,沒了原初的氣,她已不是她。
“榮慧……”我輕聲地呼喚。
“嗯……”她輕輕地回應。
我們的聲音在十幾年的時間煙塵裏穿越、分辨,盤桓,縈繞。我的身體循著這聲音,回到了山頂鬆林裏湖泊邊的草地上,與她融為一體。我一邊猛烈地撞擊和深入,一邊用指頭去使勁摳她小腹上的爬蟲。榮慧痛得失聲叫了出來。
“哦……痛……”聲音含混,如同從水中傳來。
“還要來一點嗎?”我暫停下來,把紅酒遞給她,問。
她呻吟著,身子不停地顫抖、扭曲,近似痙攣。直到我停止在她的小腹上摳挖,她這才安靜下來,沉沉睡去。
我抱著她,也在她的身邊睡下來,窗外,依然是森森冷冷的風聲和蟲子細碎的鳴唱。到了半夜的時候,我突然覺得臂彎裏空落了。朦朦朧朧地睜開眼睛,看到她顫顫巍巍地坐了起來。皎潔的月光灑在她赤裸的身體上,在深夜的夜幕下勾勒出一個似真似幻的剪影。我靜靜地看著她流暢舒展的曲線,眼睛裏充滿了憂鬱的柔情。她帶著難以遏製的顫抖急切地拉開抽屜,胡亂翻出一個白色的小藥瓶,打開來,往手裏抖出什麼東西。我有些奇怪,她是從來不會失眠的,她這麼晚起來是要吃藥嗎?
“親愛的,你生病了嗎?”我把手搭在她溫軟的肩上,柔聲問。
施輝慧渾身一抖,手心裏的藥丸撒落在香檳色的床上。我有些猶豫地拿起一顆,借著清冷的月光看了看,臉色不易覺察地變了。恍惚中她轉過身來,臉上帶著鬼魅一般的微笑,漆黑的眼眸像燃燒一般發亮。她用手指捏住那個奇異的瓶子,搖晃著說:
“要不要來一點,很神奇的……咯咯咯……”
月光下的施輝慧美得出奇,妖異得出奇。晃動的瓶子如同幻影一般隨著她的長發閃爍。我竭力控製自己用平靜的聲音說:
“是白粉嗎。”
她隻是嫣然一笑。飽滿的雙唇微微翹著送過來,呢喃著說:
“來一點兒吧,親愛的……”
“唉……”
暗夜裏,傳來一聲沉重的長歎。我抬頭一看,父親永不腐爛的頭顱就掛在窗外,他圓睜怒目,看著我們。一股尿意直衝我的腦門,我踉踉蹌蹌地衝進了洗手間。又在洗手間的鏡子上,看到父親刀削一般的臉孔隱約浮現,隨即也渾身戰栗起來,都還來不及拉開褲子,尿液竟如精血一樣不可抑製地全排在襠裏。我使勁用頭撞著牆,一下,兩下,“咚咚咚”的聲音在狹小的浴室內回響,也在我的腦袋裏回響。開始有點痛,後來人就木了,沒什麼感覺,隻覺得眼睛被什麼霧蒙蒙的東西遮住了。牆上的鏡子破了,又割傷了我的額頭,用手抹一下,感覺濕漉漉的。破碎的鏡子裏,每一塊都有一個我父親永不腐爛的頭顱,也有著我支離破碎的身體。他今晚就會收了我的,他不會放過我了。婚外情、離婚、現在還有毒品,沒有一樣是他容忍得了的。我想我這回是真的見不著明日的海上日出了。我躺回到床上,聽不見施輝慧夢幻般的囈語。
這是我第一次嚐試自殺,當時意識不到這是自殺,第二天明白了,又不知道過程是怎麼樣的。施輝慧天沒亮就開車走了,醒來後,屋子亂七八糟又空空蕩蕩的。床鋪上全是血汙,我的身上也是。我一下就嚇蒙了,慌裏慌張地給姐姐打電話。她還沒睡醒,聲音有氣無力的。
“姐姐,”我說,“我的床上全是血,身上也是。”
“你說什麼,小弟?”
“我的床上全是血,身上也是。”
“怎麼會這樣?”姐姐慌了, 聲音急迫起來。
“我不知道,姐姐。”
“你身上有什麼地方流血沒有?”
“沒有,隻是額頭上好多小口子。”
姐姐在那頭 “哇”地哭出聲來。
是姐姐來到深圳幫著我把東西從南澳搬回來的,我又在原來租住的那個小區,租了一間格局一模一樣的公寓房。姐姐一到,就跟妻子聯係上,妻子也跟著一起去南澳幫我搬家,安置好後,她請姐姐吃了一頓飯就離開了。姐姐問她最近在忙什麼,她說瞎忙,始終沒說一點具體的東西。姐姐下樓去送她,回來告訴我,妻子是哭著離開的。我聽了,什麼話也沒說,姐姐就在我身後歎了一口氣。
她以前來過幾次深圳,我都因為工作忙,沒有時間陪她,這回正好,可以帶她到處走走。我們去了蓮花山,看望了敬愛的總設計師鄧小平,還去了世界之窗、錦繡中華、民俗文化村及海洋公園,姐姐不願意去歡樂穀,隻在門邊站了站就拉著我回家了,她說裏麵的那些娛樂項目太刺激了,什麼翻滾過山車啊、太空梭啊,隻適合年輕人玩,她可受不了。我看著她,覺得她真的是老了,從身體到心態,都是一個老人。她的臉型偏大,上麵有許多黑色的雀斑,略施粉黛都掩飾不住,加之不注意保養,看著又比實際的年齡老上七八歲,是我年輕版的媽媽。我們聊起過這個話題,姐姐一點都不忌諱。她說:
“這怕什麼,每個年齡段都有屬於自己的精彩。”
“不是這個意思,”我輕輕撫摸了一下姐姐的臉,說,“你老了,等於我也跟著老了。”
“你再老,”姐姐說,“也是我的小弟啊。”
我把頭輕輕靠在姐姐的胸口,內心裏感到從未有過的平靜。四月潮濕的暖風吹來,窗台的風鈴叮當作響,仿佛心靈深處流出的幾個淡淡的、動人的音符。風鈴是姐姐送我的,她說聽著風鈴的聲音,你就始終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走路的感覺都要踏實一些。
在姐姐陪我那幾個月,灰蒙蒙的天空始終飄灑著這個季節特有的牽扯不斷的細雨。讓我想起“梧桐更兼細雨,到黃昏,點點滴滴。”也許,這就是四月最真實的寫照吧。這期間,我已和施輝慧結束了往來。她已經離開深圳了,走前,我們在茗典咖啡館吃了一頓飯。她穿著淡灰色的風衣,頭發被風吹得有些淩亂,臉上也沒有往日的神采。她的述說十分混亂,大意說她沾染白粉已經很久了,她一直在努力,包括跟著我躲到東部的南澳小鎮上,嚐試著如何遠離那個帶給她混亂生活的圈子,遠離毒品,但並不成功,覺得自己太失敗了,以後都不知道該怎麼辦。
“以後還回深圳嗎?”我問她。
“你希望我回來嗎?”她仰起臉,用一種飄浮的眼神看著我。
從始至終,我們都沒有談論過愛情;談論愛情的時候,我們又不知道自己說的是什麼。她突然這樣回問我,讓我不知如何是好,隻得囁嚅著說:
“是的。”
她把手伸過來,握住我的手說:“你好好保重吧!”
我回家把這事告訴姐姐,她說斷了也好,心裏少一點掛礙,活得就輕鬆了。她什麼都願意為我做,中心目的就是讓我活得輕鬆一點。小時候,她有心無力,隻能盡可能去保護我。長大了,隻要她有的,都會想著我。我隻要提出來,她都會一心一意為我去辦到。
每天早上,姐姐輕輕掀開被子下了床,重新為我蓋好,去到廚房為我下一碗雞蛋麵條,放在餐桌上,再出去買菜。她心疼錢,從不去超市買,說貴,又不新鮮。她走三裏多路,去一個叫黃貝嶺的城中村小菜市場買,來回得一個多小時。回家後,就開始為我做午飯,用文火慢慢煲湯給我喝。我隻知道吃,吃飽了就看電視或玩電腦,等姐姐忙活完了,我們再一起出門去走一走。
我給姐姐買了一套深藍色的連衣裙,我媽有這樣一套,姐姐有一次回家,沒有換洗的衣服,穿的就是媽媽的那一套裙子,還挺好看的,我送給她的時候,她也挺喜歡的,說“我還想著去哪裏買一套呢。”她穿著那套連衣裙,忙進忙出的,晃眼看著,就跟媽媽一個模樣;粗腰身,寬肩膀,像一扇門板。我呢,好手好腳,但終日不出家門,不想出去見人,一如當年瘸了腿的我們的父親。我說:
“我們把日子過回去了。”
“怎麼了?”姐姐說。
“你沒看出來嗎?”我說,“你像我們的媽媽一樣,我呢,也跟父親差不多。”
“還真是。”
“你出嫁了,我又上了大學。”我說,“那時,他們在家裏差不多就是這個狀態吧。”
“是啊。”姐姐說,“快過來吃飯吧,茶我也給你泡好了。”
在姐姐的照料下,我的狀態一天比一天好起來,精神不像先前那麼恍惚了,至少能正常思考一些邏輯性不那麼強的問題。姐姐這才放心地帶我回家,她不想家裏的人看到我不好的那一麵,影響我的形象和未來的生活。讓姐姐始料未及的是,我從家裏再回到深圳時,老毛病立刻就複發了。她不得已,又丟下正在準備參加高考的兒子,來到深圳照顧我,她是兒子臨考那幾天又才回去的。
我的大腦一再出問題,是因為那些原本在我腦袋裏成形的東西,都被在南澳的出租屋裏撞牆時撞碎了,我一回到深圳,它們就全飛了出來,從我手指頭的那個刀口處,就是在榮慧家切菜時割到的那個口子。我一想到榮慧扭曲的身子及在我耳邊幽幽的呢喃聲,就開始摳那個指頭上的傷疤,扣得鮮血直流。為了銘記著榮慧身體的感覺,我好了摳,摳了好,不停折騰那個傷疤,就不停有帶著鋒利的棱角的碎片飛出來,在我的身邊纏繞,要不是我偶然去遊泳池遊泳,下潛到水下讓自己消失時,發現那些碎片根本找不到我,我就此成功躲開了他們的話,早被它們割裂得體無完膚了。由於長期在水裏浸泡,我全身的皮膚都在幹裂,起皮,奇癢無比;手指頭和腳趾頭上細密的小水泡也從未停止過生長。姐姐無法阻止我去遊泳池潛水,隻得等我回家時,一遍一遍往我身上擦保濕霜。擦完了,又要用針頭一個一個挑手指頭和腳趾頭的小水泡。她還買來四五個盆子,盛滿水,放置在家裏的各個角落,保持家裏空氣的濕度。
姐姐恍惚明白是什麼問題在困擾著我,她試探著問我:
“是因為榮慧嗎?”
“不是。”我說,“是我們的父親。”
“他怎麼了?”
“他想讓我死呢。”
“虎毒還不食子呢,沒有一個父親會去迫害自己的孩子的。”
“姐姐,他比老虎還毒,小時候你就看到了,他是怎麼對付我們的。”
“那也是為我們好,再說,他不都已經去世了嘛。”
“死了又如何,還不是天天跟著我。我知道,我不應該玩婚外情,不應該跟嘉怡離婚,但事已至此,我已經受到懲罰了,他還不放過我,到底想讓我怎麼做呢?”
姐姐擠一點保濕霜在手心,兩隻手掌搓了搓,然後又開始在我的心口輕輕摩挲著,她的臉上有著優雅恬靜的笑容和無欲無求的美。隻有獨身女人為潔身自好而日夜修煉,覺悟達到一定的狀態,才能呈現出這樣的美來。我抓過她的一隻手來,輕輕放在自己的臉頰上。我說:
“榮慧,你希望我怎麼做呢?”
“我沒希望你怎麼樣啊,我們現在這樣,不是也挺好的嘛。”
“我是說,我們之間是沒有未來的,因為我父親他是絕對不會答應的。”
“為什麼這樣說?”醫生問,她揚起下巴上的紅痣看著我。
“因為榮慧她不能生孩子了,我是家裏的獨子,我要娶了她,我們家也就絕後了,退一萬步,我算是要親手殺了我自己,我父親也絕對不會答應的。”
榮慧哭了起來,她緊緊地抱著我,嚶嚶地抽泣著,豆大的淚珠不斷滴落到我的臉上。窗外,夜幕已經降臨,橘黃色的路燈兀自亮起,小葉榕樹葉無助地在四月的夜風中搖曳。遊泳池鐵柵欄外的街道上,燈火闌珊,人影散亂。遊泳池內,好多人都走了,我喝了一口迷迷糊糊地走到遊泳池門口的小賣部裏買回來的礦泉水,回頭看了看草皮上,玩弱智的足球遊戲的那一家子也走了。
夜幕中,我潛入水下的時候,不再有陽光透過小葉榕濃密的枝葉照進水底,為我送來難以把握的如水的溫暖。在人群散去的時候,隻有日光燈冷冷的光芒,照見我蒼白的身子,在遊泳池裏,伴著我父親的鬼魂,遊過來,又遊過去。
宮敏捷:1976年生,貴州威寧人,現居深圳,深圳作協會員。已在《文學界》、《特區文學》、《南方文學》、《文學與人生》、《黃河文學》等文學刊物發表作品若幹,部分被轉載或錄入各種文選。
責任編輯 劉誌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