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喜歡上這鬼地方(中篇小說)(1 / 3)

喜歡上這鬼地方(中篇小說)

特別推薦

作者:夏天敏

我也不知道怎麼就走到了殯儀館,這是我最忌諱最害怕的地方,我這個人膽小,平時遇到死人或者凶險的事,總是繞著道兒走。我害怕見到死者,更別說那些死於非命的人。如車禍、凶殺、溺水、跳樓、喝農藥等。就是正常的死亡,如我的爺爺和父親,他們都是盡享天年,壽終正寢的,也使我非常恐懼。好好的一個人,怎麼說死就死了呢?我的爺爺是個非常健康而爽朗的人,老爺子八十多歲了,腰不彎、背不駝,頭發胡子銀白,臉色紅潤,每天清晨起床,釅釅的一杯濃茶喝透,就提著鳥籠出去了。他到小城唯一的一個公園去溜鳥、散步、會友,鳥唱累了就輪到他唱了,脆脆一嗓子:“我本是臥龍崗一散談之人……”穿雲裂帛、行雲流水,引來一陣陣叫好聲。這樣的人,怎麼說沒有就沒有了呢?那天晚上,他破例地沒到茶館裏去,他說他想看看小城的景致。他為自己洗了個透徹的澡,換上了洗得幹幹淨淨、散發出陽光香味的衣褲,讓我跟他去蹓圈兒。那時我七歲,父母在外工作跟著爺爺在一起生活,他特別喜歡我,經常為我買好吃的東西,親手為我紮風箏,但外出時他一般不帶我,他喜歡利索。這天晚上的月亮真好,既大又圓還豐盈,高高地懸掛在小城的上空,清風習習、槐花飄香,青石板路又光滑又清亮,在斑斑駁駁影影綽綽的路上行走,仿佛魚兒遊弋在河床裏。爺爺興致很好,他說想帶我到東門、南門走一走。在東門的一座大門緊閉的老宅前,他深情地說八十多年前,他就是在這宅裏出生的,這老宅有兩進院落,還有個後花園。你的老祖是個精明強幹而又善良謹慎的人,經營著一家很大的綢緞莊,後來被土匪綁票,索要了一大筆銀子,傷了綢緞莊的元氣,而他也因驚嚇過度,不久就死了,我們家就破落了。一向爽朗的爺爺神情和語調憂傷起來,他帶我來,仿佛在憑吊他曾經輝煌和曾經幸福的童年。月正中天,澄碧清瑩,月光下的老宅大而了無生氣,仿佛是一座巨大的墳墓,這樣 的環境和氛圍使年幼而快樂的我第一次感受到了人生的無常和世態變化的滄桑,心裏酸酸的,一種難以言說的感覺籠罩在心裏……

第二天早上,正在上一年級的我被人從教室裏喊了出來,說你的爺爺死了,快走。我的頭一下大了,懵懵怔怔不相信來人說的話。這怎麼可能呢?昨天晚上,爺爺帶我遊了東門和西門,還在小巷口叫了兩碗餛飩,吃得很是愜意。這樣的人能死麼?對於死,我是有著清晰的概念的,絕對不是上天堂或者去到遙遠的地方能哄住我的。我知道死就是永遠地離開了這個世界,就像一杯水倒在地下,蒸發了就蒸發了,永遠無法把它覆收起來。一個七歲的兒童,對死應該說不會有深刻理解的,但不知怎麼,小小年紀的我對死亡特別恐懼,想到自己或者化成泥土,或者變成累累大山之中的一塊岩石,沒有呼吸沒有溫度更不會想事兒,我就會憂傷地想哭,永遠的寂寞永遠的空曠永遠的漆黑,能不叫人憂傷麼?

爺爺確實死了,他死得很難看很不體麵,誰也想不到一向爽朗健康,幹淨體麵的他會是以這種姿勢死的。他大概是夜裏起來解手或者是喝水,被什麼絆了一下或者是自己倒下的,倒在地上他應該還有清醒的意識,他想掙紮著爬上床去,結果小便盆被他弄翻了,一地的小便弄得他又腥又臊。他的臉是麵向地下的,不知是痛苦、是絕望、是憤怒抑或是悲傷。他的慈藹而紅潤的臉變得扭曲而猙獰。他或許絕望而痛苦地叫過,嘴張得大大的,成了漆黑的空洞。臉或許被憋得青紫,但遊絲一樣的生命消逝後,他的臉青幽幽白慘慘叫人心悸。當我見到他時,我沒有因為悲傷而撲倒在麵前,而是恐懼地退到屋角。

直到爺爺入殮時,我都沒有撲倒在他的懷裏,甚至連告別時,父親拽著我我都拚命朝後掙。父親既傷心又憤怒,說你這雜種,你爺爺疼你愛你一場,你連最後看一眼都不去,真是白眼狼。事實上,我對爺爺的親和依賴是無法形容的,隻是對死亡的恐懼和他死後形象的猙獰而不敢去。一個夜晚,僅僅才是一個夜晚,身板挺直麵色紅潤、精神健朗的人就將永遠棄我們而去,接著我們知道的就是他將永遠長留於地下,慢慢地變為白森森的骷髏、白森森的骨骼。在小城的北部是一片墳場,我曾看見過一具有兩個大黑洞眼眶有森森牙齒的骷髏,荒草萋萋中一隻麻雀停在上麵嬉戲。當時我既驚恐又難過,轉過身來邊哭邊跑,在我幼小的心靈中,我恍惚中看見一個頭發烏青眼睛清澈、臉色紅潤、顧盼嫵媚的女子。手裏拈著一朵黃色的野菊花,輕盈地跳躍,當我凝神看時一切都消失了,滿目是高低起伏的墳場和沙沙作響的草。我病了,一連幾天沉沉昏睡,惡夢連連,在夢中除了驚悸,更多的是哀傷。我相信我所見的一定是真的,那具骷髏,一定是個青春曼妙的女孩,一場疾病或者一場意外事故,使一個青春美麗充滿活力的女孩變成一具令人恐懼令人憂傷的骷髏。從此,對於死亡對於遺體、墳場、骨骸,我都特別地畏懼。我從來不願參加葬禮,更不願參加遺體的告別活動。有關死亡的詞彙,公墓或家墓、葬禮和追悼會、火化場、骨灰盒、棺材、墓碑、銘文、道師作法官方儀式等等,我都能躲就躲能逃就逃,我不願麵對死亡這個沉重的憂傷的話題。

我竟走到了殯儀館,這是我萬萬想不到的。小城的殯儀館遠離村莊和人群,在四公裏的一座土坡上,小城的人都叫它為火化場,殯儀館是現在的標準稱呼。過去,殯儀館隻有一根巨大的煙囪和火化車間,把人放進去倒上汽油,呼呼一陣猛燒,一具肉體隨著一陣青煙就變成了一堆灰燼,陰陽兩隔,從此終結的生命幽幽的靈魂就飄散到不可知的所在。從此,親人無盡的憂思隻能寄托於一堆黑色的灰燼。

我不知道現在的火化場竟然變得這樣的漂亮。這裏有高大而肅穆的門樓,有整潔而寬大的停車場,有很氣派的花園,拾級而上,鬱鬱蔥蔥冠蓋濃密的大樹,為殯儀館營造了綠色的主色調,參差起伏造型別致的花壇裏種滿各種類型的常綠灌木和各類的花,月季花在盛開著,姹紫嫣紅鋪陳成絢麗的圖案,還有涼亭、還有水池、還有曲徑,還有廻廊,如果不是環花池而列的悼念廳(1)悼念廳(2)以及悼念廳十幾,你以為就是走進了一個小型的公園。但是,盡管天空湛藍纖塵不染,盡管花木扶疏濃陰匝地,盡管小亭冀然曲徑通幽,水波粼粼遊魚可數,但我還是感到森森的陰氣和莫名的寒意,還是感到死亡的悲傷和渺渺的空無,我又一次見到青絲飄拂目光流眄的白衣女孩,隻是她眼裏流瀉的是無盡的哀怨和絕望。

陳輪,你來幹啥?參加誰的追悼儀式?一聲問詢猶如天外驚雷讓我驚悚不已。回到現實,我小學時的一個同學站在我的麵前。沒有參加誰的追悼活動,我隨便走走,一走就走到這裏來了。這位同學驚詫,你不是最怕見死人麼?過去一見墳墓你不是臉立刻白了,打死都要繞開,現在咋有心思來殯儀館了。

真的,對於他的話我無言以對,我從小學到大學到參加工作,凡是認識我的人都知道我特別懼怕死亡以及和死亡相關的事,從來不參加各種各樣的追悼會。即使不得已參加了,也是瑟瑟縮縮地往人多的地方擠。與遺體告別是無論如何不願的,看到那些蒼老的靄然的或者是被痛苦折磨得變形的臉,看到年輕的漂亮的經過化妝師整容鮮活如生的臉,都會使我深深地恐懼深深地憂傷和無法自拔的沉淪和絕望。尤其是後者,年輕的漂亮的經過整容化妝栩栩如生的逝者,更會讓我的心無比的疼痛,也會讓我感到無比的失落和絕望。那是不該殞落的星星,是不該夭折的花朵,而一旦殞落或夭折,將永遠無以複蘇。這樣的想法也許過於矯情,但我確確實實是這樣感知的。

到殯儀館,完全是個天大的誤會,完全是冥冥之中不可繞開的邂逅。這些天,我被一連串的打擊所擊倒,而且這些打擊之集中之沉重,完全超越了我的承受能力。我本來就是個封閉內向情感脆弱的人,與我相戀六年的戀人突然離我而去,去的是那樣的絕決那麼的突然。六年中我們耳鬢廝磨心靈相印,靈魂和肉體的交融銘刻於心。小城逼仄,在小城的公園、小巷、河畔、在小城之外凡是可以去的地方,一條條鄉街子,一片片湖泊一座座水庫,梨花似雪春深無限的梨園,煙籠霧罩、迤迤邐邐的河堤,到處都留下了我們的足跡。自然,還有不便言說的秘密,那就是不可遏製的激情和深入骨髓的愛情,我們接吻、擁抱、撫摸甚至做愛,那種在藍天白雲、堤下草叢中的銷魂蝕骨的做愛,讓我們感到生命的美好和愛情的崇高。那時我們從來沒談及金錢和物質,兩瓶礦泉水,幾個已經半幹的蘋果,一包在鄉場上買的發黴變質的麵包,都讓我們其樂無窮。漸漸地,漸漸地,她變了,開始抱怨我對她的不在意。最先我以為她覺得我不夠浪漫,缺少情趣,就留心她的生日,在她過生日時訂了個小小的包間,買了蠟燭訂了蛋糕,要了咖啡和小吃,在我們私密的空間接吻擁抱親愛,當然忘不了買上一枚吊墜,這粒跟黃豆差不多大小的翡翠綠的吊墜,花了我差不多兩個月的工資,而她並不見得有多開心,淺淺地一笑,稍縱即逝,倏然低落的情緒讓我心裏一驚,心也隨之而墜落。情人節,玫瑰花價格陡升,每朵賣到二十元,狠狠心,買了二十五朵,正好是她的歲數,花在彩色塑料紙或綢帶的包裹中顫顫巍巍嬌豔欲滴,為了不讓花被太陽曬蔫,狠狠心又買了一把傘,讓花在傘的陰涼中前行。誰知,當她見到花時,臉色倏然一變,勉強地接了花,說買這麼多花幹嘛?買一朵兩朵就行了,不就是個意思嗎,這花也貴。我說我是按你的歲數買的。花也不貴。她說多少一朵?我說二十。她說還不貴,買斤肉也才十多元,夠買半爿豬肉了。我聽出了她話裏的意思,她是嫌花太少了,歌裏不是說九百九十九朵玫瑰麼。果然,我後來聽人說她的閨蜜王曉娟當天收到的玫瑰雖然不是九百九十九朵,而確確實實的是九十九朵,還有鱷魚挎包,還有來自法國的香奈爾香水或其他啥的名牌化妝品,還有耳墜和項鏈。我當然不能和王曉娟的男朋友相比,王曉娟的男朋友雖然隻是個胳肢窩夾著個皮包,遊串於小城各個機關部門推銷辦公用品和禮品的小老板,但他的收入是我所不能比的。我們單位一年一度的表彰會,光是禮品就要三十多萬,而他從廠家拿來的物品隻要十來萬。你說,作為一般公務員咋能相比。

我和我的戀人的關係到了第五年就直轉而下,她先是要買汽車,說在她們單位隻有她一個人還在騎摩托,每天風吹日曬,做多少次美容都白搭,她的膚色越來越差了,小城的路灰塵揚天,衣服穿一天就髒兮兮的了,還危險,時刻有摩托和汽車相撞的事,而每次事故吃虧的肯定都是騎摩托的,她就看見一個女的騎著摩托被撞得血肉模糊。她這樣一說,我就下了狠心,買,砸鍋賣鐵賣血都要買。我最怕說到死字,最怕提到血肉模糊、四肢殘缺這樣的字眼,一個活生生的人,一個如花靨一般燦然的生命,瞬間說沒就沒了,叫人何等的憂傷,叫人何等的絕望。為此,我運用了這些年的全部積蓄。本來,我是準備有了些積蓄之後買房子,沒有房子,婚姻就沒有依托。我知道我的積蓄離買房差得多,這不得不動老爹老媽的念頭,我的父母都是下崗之人,雖然在社保局辦了社保,雖然他們有一處老宅,雖然拆遷之後會獲得一筆錢,但我怎麼忍心打他們的主意。

汽車是買來了,房子也付了首付,在這期間她到外地去參加了為期三個月的培訓,回來後突然與我中斷關係,而這個決定是我們在尚未裝修的新房裏,在拆下來的包裝紙殼上做完愛宣布的。我的大腦一片空白,大腦被鈍器擊中轟轟地響,四肢僵硬臉色慘白。

在隨後的日子,我得知她跟了一個比她大十多歲的老板,老板有豪車有豪房,有自己的企業,出手大方很是闊綽。開始她終歸還是不忍太傷我的心,畢竟好了整整六年,畢竟在一起度過了多少美好的日子,畢竟有過真誠的刻骨銘心的愛情,她試圖說服我,試圖讓我慢慢忘記她。為了填補我的憂傷和絕望,她還拉來一個女子,讓這個女子代替她。按說,這個女子比她更適合我,性格溫和、穿著樸素,長於做家務,對人溫柔體貼。但我老是找不到感覺,在一起常常無言以對,講起話來有一搭無一搭,她更多的是在默默地做事,不斷地為我倒水,不斷地削水果,一隻蘋果在她手裏可以削出很多花樣,皮薄得晶瑩透明,長長的一條,放在茶盤裏完全複原成蘋果的外型。我們沒有碰撞,沒有激情,當我親吻她時她也不拒絕,溫柔地淡淡的自始至終地保持一種恒定的笑容和平靜。我原來的女朋友可不是這樣,她熱情而大膽,充滿活力和激情,你剛剛吻到她時,她嘴唇和手並用,吻得讓你透不過氣,手還在你的胸前和後背亂撓。記得第一次接吻時,以我當時的想法接吻僅僅是接吻,不敢有任何非分之想。沒想到她整個地倒在我懷中,沒想到吻得她渾身顫抖時,她突然將我撲倒在沙發上,伸手解開我的褲帶,這樣野性而又狂烈的女子,這樣浪漫而又率真的女子,讓我深深地墜入愛河。曾經蒼海難為水,有了這樣的經曆,再遇上一個平靜溫和內斂的人,相信任何人都找不到感覺。

我深深地思念前女友,我的生活裏到處都是她留下的痕跡,我的大腦裏,時時刻刻都不可抑製地出現我們在一起的情景。我不斷打電話給她,她都不接,發短信概無回音,以至後來連手機號碼都換了。她的絕情,讓我陷入深深的痛苦中,我不知道一個人怎麼能說斷就斷了呢?她也承認我們的愛太深太深了,她也認為我各方麵是很優秀的,她也說我們的愛是深入骨髓融入靈魂的。頂多,我就是個不富有的人,她認定以我的性格和能力,除了循規蹈矩地做個小公務員外,不可能為她帶來巨大的財富和富足的生活。她說女人是用來養的,女人需要優雅而體麵的生活,當我為她買了一條三百多元的裙子時,我滿以為她會興奮,誰知她看了看,說這也能穿出去?我還沒淪落到打工妹。她離我而去本是情理之中的事,但我一點也沒有預感,隻是想盡力地滿足她,尤其是我已經傾盡全力為她買了輛九萬多元的車,尤其是我連父母的血汗錢都挪用了,買了房付了首付,她卻絕決地投入到富商的懷中。

我曾去過她現在的新巢去找過她,這是小城新辟的一個小區,這裏以天然溫泉而出名,溫泉之外是個湖,其實是個水庫。在城市的邊緣,能有一片水泊、一片森林,一個溫泉的地方,自然就是有權或有錢的人居住的。這個小區在一片樹林的深處,幽靜安謐而神秘,門外有高牆,小區安全保衛極嚴秘,沒有接到主人同意入內的電話,你是無論如何也進不去的。小區內樹木森森,花兒繁茂,草坪碧綠,一棟棟別墅錯落有致地分布其中。我在門外徘徊守候了三個多小時,終於看到一輛豪華皇冠緩緩馳來,在車窗搖起來的駕駛座上,看見了我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她,她似乎也瞥見到了我,稍一遲疑,車就箭一般過去了。

那些天,我徹夜難眠,頭疼欲裂,一向睡眠極好的我開始吃安眠藥,但也就是迷糊一陣,我的大腦中全是她的影子。六年來,小城的各個角落,城郊幾十裏內到處是我們曾經纏綿熱烈愛戀的地方,我駕著她留下的那輛車,像憑吊曾經戰鬥過的地方一樣去憑吊我們的過去,隻是這樣的憑吊不是肅穆不是悲壯,而是不盡的疼痛和憂傷。那些我們曾經纏綿甚至是楔入彼此靈魂和肉體的做愛的地方,像一朵朵盛開的玫瑰早已凋謝,像一個個鮮血淋漓的傷口,在我的心靈裏疼痛地開放。

那些天我魂不守舍,睡眠嚴重不足,飲食極差,每天拿起碗來扒上幾口就再也吃不下去。我勉強自己吃,告誡自己不能因此垮掉,但多吃兩口卻一陣惡心一陣幹嘔。我體重急劇下降,魂不附體,恍恍惚惚,迷迷瞪瞪,幾次開車差點出了車禍,隻有改為走路,每天沒有目標地亂走,隻有把自己累得像狗一樣喘氣,晚上睡覺才稍好一些。我怕自己崩潰,怕自己發瘋,爹媽隻有我一個兒子,我如果出了問題,對不起養育自己的父母。就這樣,在渾然不覺的情況下,我走到了殯儀館。

我被我的那位老同學拖著去悼念廳,我執意不去。來到殯儀館本來就讓我晦氣不已,這是我萬分恐懼而又非常憎惡的地方,避之唯恐不及,怎麼還會去看一個素不相識的死者呢?這位老同學說怎麼會不認識?讀初中時我們是一個年級,隻是不同班。她是我們學校的校花,經常唱歌演戲主持節目,個子高高的,頭發長長的,鵝蛋臉,兩隻眼睛像水一樣清澈,還有兩個酒窩,叫孫曉倩,想起來了吧。他這樣一說,我還真想起這個人,好像是初三(九)班的,她家住的方向大體跟我家住的方向一致,上學放學時刻遇到的。她那時騎著一輛紅色的坤車,長發及腰,穿一襲雪白的長裙,騎著車烏絲吹拂、衣袖飄飄,常常引得大家凝神注視。那時她在學校很有名,文藝演出、詩歌朗誦,節目主持都有她,單人舞、雙人舞,自創節目,小品女主角都非她莫屬。讀初中時,少男少女情竇初開,不少人蠢蠢而動。但在她那裏都吃了閉門羹。都說長得好的女生輕狂、都說漂亮女人愚蠢,上帝給你美麗的容顏,就不會給你睿智的大腦。孫曉倩卻是特例,她不僅人長得異常的漂亮,而且人特別聰明,各科成績在年級裏排名都在前幾位,這就不得不讓人刮目相看、真心歎服。

追逐孫曉倩的男生形形色色,有高大帥氣籃球打得特別好學習也不差的,有父母在小城的官場聲名顯赫、呼風喚雨影響極大的,有開煤礦做房地產生意的,可孫曉倩都不為之所動。她依然大大方方地演她的節目,做她的主持人,依然安安靜靜地讀她的書。也不知道麵對如此眾多狂熱的追逐者她是怎樣應對的,反正她沒有鬧出一樁風流事也沒因她而發生一些意想不到的事,大家似乎都在暗中較勁,比拚實力,但誰也沒做出出格的事。這可能源於她是太美麗太美麗了,太完美太純粹的東西是誰也不忍心去損壞的。麵對完美,你可能萌發出來的一些邪念也會自然消失。也許是她善於處理各種各樣的追逐者,對他們的狂熱追逐既不傷害他們的自尊,又讓他們收斂自己的行為。那時,一群剛剛發情的小公雞紛紛猜測,這朵嬌豔無比高貴無比的花會落入誰之手?如果不是家境特好、相貌出眾、成績拔尖、出類拔萃的人,恐怕進入不了她的視線,更談不上能與她長期廝守成為伴侶。

聽說是她,我驚詫莫名,心裏湧起一陣難以言喻的痛楚。怎麼會是她呢?蒼天無眼,怎麼就將這樣一個優秀出眾、容貌非凡的人收了去呢?盡管許多年沒見,但以年齡推算大體也和我差不多,二十多歲的年齡,對於一個女人來說正是花季年華,青澀剛剛退去,蓓蕾已經綻開,花開正當其時,枝葉葳蕤綠瘦紅肥,咋說謝就謝了呢?

老同學告訴我是死於車禍,那天她正去參加一個活動,臉上的濃妝剛剛卸去,主持節目的服裝尚未脫去,她在路邊等候同伴,誰知一輛飛馳而來的摩托將她撞飛。那是一個騎車搶劫的飛賊,她剛剛從一個女性的臂上搶到一個時髦的手提包,女的大聲尖叫他卻不急於逃竄,用女性追不上的速度駕駛摩托,他知道眾目睽睽之下沒有人會挺身而出,誰知他卻遇上了巡邏的警察,出於盜賊的猖獗和社會輿論的強烈,公安局剛剛組建了一支摩托巡察隊。

警察分幾頭緊追不舍,盜賊倉皇逃奔,慌忙中見幾個方向都有警察圍堵,盜賊朝人行道上駛來,企圖在人行道上突出包圍,這樣一來,就將站在樹下的她撞到丈外之地,頭撞在房屋的基石上,血流滿麵,還沒送到醫院就已香消玉殞。

那天正是她要火化的時候,她人年輕又死於非命,單位不讓久久停留,火化場和殯儀館開銷之大,讓人連死也是死不起的,每天各種各樣的費用加起來不下一萬。她在殯儀館的冰櫃裏躺了三天,再也不能躺下去。在她身上還有一筆昂貴的開支,這就是為她整容和把她已經衝碎撞斷的身軀恢複到原狀。單位上是拒絕出這筆錢的,而她的爹媽傷心過度臥床不起,都是她的丈夫在操持。她的丈夫無論如何要請最好的化妝師裝殮師,價格再高也不論。小城是沒有像樣的化妝師、整容師的,這座以農業為主的城市過去連殯葬改革都難以進行,絕大多數人死了都以入土為安,當然就談不上會培養出像樣的整容師來。小城唯一的整容師趙師傅已經退休,他是唯一的為一位地級領導整過容的人,但那是壽終正寢的死亡,一聽說請他去為一個年輕的女子整容,並且是死於非命、麵容破損極其嚴重,他無論如何也不去。小城人潛意識裏,非常畏懼死於非命的年輕人,他(她)們年輕氣盛、血氣正旺,不甘於飛來橫禍的命運安排,常常會變為鬼魅,萬分凶險地報複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