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曉倩的愛人,其實是她的未婚夫,這個相貌實在不敢恭維甚至有些醜陋的人,怎麼說呢,當我見到他的時候,當我的那位老同學言之鑿鑿,非常肯定地說他就是孫曉倩的愛人時,我無論如何也是不肯相信的。這位叫劉石柱的人我是認識的,初中時我們在一個年級,是個誰也看不上的家夥。他來自本地最為貧困的高寒山區,個子矮小,相貌平庸,當然這是出於客氣的評價,他的貧困是出乎我們的想象的,常年穿一件說不清顏色的破夾克,褲腳高一隻低一隻,撕爛的地方他用從衛生室要來的白色膠布貼上,橫一道豎一條甚至交叉著貼,這就使他的衣服和褲子非常另類。他隻有一雙膠鞋,草綠色淺幫的那種,也不穿襪子,黝黑的開滿了裂子的腳也不常洗,這就使他的腳其臭無比,誰也不願和他同桌,尤其是女生,天熱的時候前後左右的人被他熏得心煩嘔吐。老師責令他把膠鞋脫掉放在教室門口,這樣做的後果是當場就有人被熏得嘔吐起來,這人就是孫曉倩。老師叫他去穿鞋回來,他的鞋子不翼而飛不知被誰丟到哪裏去了。為此,他隻能光著腳丫來上課了。
每天,隻要聽到光滑的水泥路上啪噠、啪噠的聲音,大家就知道是劉石柱了。那些天正是毒日炎炎的盛夏,水泥地被曬得冒青煙,倒上一盆水,哧溜一聲瞬間就沒有蹤影,穿著鞋子在上麵行走,腳底板滾燙。而大家看到劉石柱滿身大汗呲牙咧嘴地走進教室,發出的是一串串得意的笑聲。劉石柱咬著牙眼裏盡是屈辱的淚水,但他忍著硬是沒有流下來。當老師拿著一雙新的涼鞋給他時,他倔強地不要,再三勸說勉強收下了。下課時,大家看見他把那雙新涼鞋扔進垃圾桶了。大家說他是狗坐轎子不服人尊重,隻有孫曉倩臉一下紅了又白了,後來才知道這雙鞋是她托老師送的。
就是這樣一個人,成績卻出奇地好。他住校,每個星期回山區老家背回一背簍洋芋,一小串辣椒,半碗醬,這就是他的基本生活,大家疏遠他,歧視他,他遠離人群,獨立生活。每天天色未明,他就來到操場讀書,夜裏一到點就熄燈,他到過道上甚至廁所裏看書。這樣他的成績要想不好都不行。但大家仍然看不起他,鄙視他,為他的肮髒、貧窮、醜陋和怪僻。直到畢業,他以最高分數進入全市最拔尖的臨池中學,繼而又分到尖子中的尖子集中的重點班。
劉石柱雖然讀了重點大學,但仍然回到小城,以他貧苦的家庭背景,斷然沒有半點人脈和社會關係。他憑過硬的考試考入環保部門,當了一名普通的公務員。他是怎樣把孫曉倩追到手的,這是個誰也不知道的秘密,但有一點,孫曉倩確確實實是她的愛人,他的未婚妻。
劉石柱找到那個退了休的整容師,他吃了閉門羹,整容師的家人連門都不讓他進,這個凶死的女子的未婚夫,從見他的第一眼起他們就堅決地拒絕他進門,他們看到了一團籠罩在他身上的不祥之氣,看見了他身後的似有若無時隱時現的令人驚恐的身影,那個麵目模糊腳斷手折鮮血淋漓的女子,帶給他們的是不祥之兆。他們大聲地嗬斥他,說了很多難聽的話,他們說整容師已經退休沒有責任也沒有義務去為死人整容,更況且整容師臥病在床,這樣不吉利的事隻會使他病情更加嚴重。隨同去的人受不了這家人的冷漠無情和蠻橫刁鑽,紛紛離去,任別人怎樣勸怎樣拽他堅持不走。過了中午他仍呆呆地立在那裏不動,那家人故意潑了髒水濺得他一身一臉,他依然不動,那家人放了狗出來他和狗對峙、僵持、退縮、反擊,被狗咬破了褲子仍然不動。直到晚上,清霜已將街上的石板打濕,整容師從樓上看見他直僵僵地跪在門口,整容師心裏一熱,再也繃不住了下樓來把門開開,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拉著整容師的褲管泣不成聲。整容師說娃娃起來吧,像你這樣真心實意的人不多了,我破一次戒,但你要扯一丈二尺紅布買三串鞭炮在我這裏掛一掛,放一放,劉石柱忙不迭地答應了。
整容的效果並不理想,整容師退休多年,身子佝僂手臂乏力,更主要的是他的整容水平並不高,一個沒有經過專業培訓、更沒有過多機會整容的人,整容水平就可想而知了。但他確確實實是盡心盡力了。他說他一生中隻為幾個人整過容,都是年紀已大壽終正寢的,為一個花兒一般的年輕姑娘整容還是第一次,他竭盡全力做的。在整容間其他人都退下去了,誰也不願看到一個花枝顫動、生動鮮活、青春靚麗的姑娘,變成肢體殘缺、麵容破損血肉模糊的樣子。這樣強烈的反差,會給人們留下夢魘一般的記憶終身難以忘懷。
可是,劉石柱卻執拗地堅持留下,幾番勸說後,整容師發了脾氣,他說你是要監督我,怕我做不好?如果這樣我就走,你另請高明。整容師邊說邊脫白大褂,氣勢洶洶的,劉石柱嚇倒了,他再次懇請他留下,保證不再呆在整容室。整容師先在室外給死者燒了一刀紙,澆了一杯酒奠祭,走到死者麵前,整容師還屈了一下膝,他原是想跪下的,但終究沒跪下,改為作揖。他說姑娘你遭罪了,好端端的一個人,說沒就沒了。人哪,九九八十一難,難難都得經過,你沒經過一難就死了,也好,這世上原本沒有多少值得留戀的,人一生出來第一聲不就是哭嗎?生老病死,恩愛仇恨,貧困饑荒,聾啞殘缺,做個人不易呀。姑娘,你好端端變成這樣我知道你心不甘,但有啥法呢?認命吧,安心到那邊去吧,我為你整容了。整容室牆壁慘白,日光燈白森森的,空氣潮濕陰晦,一股涼颼颼的白汽彌漫開來,整容師不由打了一個冷噤。他說姑娘你不要嚇我,我是你的愛人那個小夥跪著請來的,這是個癡情的人啊,為你他差不多成個影子了。白色的陰氣瞬間散去,整容師哆哆嗦嗦地開始整容。
在吊唁廳裏,我看見了懸掛在大廳正麵牆上的孫曉倩的照片,這是一張放大的足有三尺長兩尺寬的大照片,照片上的孫曉倩美麗得驚人,她一頭烏黑的披肩長發,頭發瀑布一般流瀉,波光閃爍,星星跳躍,一雙圓而細長的眼睛,清澈晶瑩,顧盼流眄,嫵媚動人,這雙眼睛清澈得讓人心疼,裏麵沒有一點雜質,有如兒童的眼睛。我不知道,一個已經有了一定經曆看慣了人世間種種紛擾、爭鬥、權謀、欺詐、陰暗和暗算的人怎麼還會有這樣的眼睛。漸漸地,我看到這雙眼睛裏流瀉出一絲憂鬱,一絲哀愁,這是她死於非命後的情緒麼?她的臉是橢圓型的,修長圓潤而俏麗,小小的微翹的精致的鼻子,薄薄的甜潤嫵媚的嘴唇,還有隱隱可見的酒窩,如果她開懷大笑時,這對酒窩一定是笑靨如花了。她的皮膚白而細膩,濕潤光潔有如瓷器,在燈光的照耀下閃爍著粼粼波光。這樣美麗這樣充滿生命活力的生命眨眼之間就消失了,這不能不讓人感慨生命的脆弱生命的無常,這不能不讓人麵對一切美好的事物而心生悲戚。孫曉倩,這麼完美無暇這麼美豔驚人這麼率性天真的人,是不應該被無情的瞬間摧毀的,她應該彌舊日新地新鮮著完美著靚麗著,使灰色的人生多一抹亮色,可是,她卻真真切切地消失了。很快,她就會隨著一縷青煙的消失而變成一堆黑灰,在浩渺的星空中難覓蹤跡;很快,她就是一張照片,一個符號,一個殘存的記憶,一段人們茶前飯後的談資,而這一切,都會隨著時間的消失而逐漸淡去以至徹底淹沒。想到此,我不禁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一股難以排遣的悲情久久地縈繞在心底。
吊唁廳裏寂靜如亙古,沒有喧嘩沒有交談連附耳交談竊竊私語都沒有。人數不多,大多是孫曉倩的親朋好友,她的父親沒來,悲傷過度暈厥而在醫院裏。她的母親幾次聲嘶力竭,撕心裂肺地哭喊著要到殯儀館來,但大家不願她受到新的刺激,白發人送黑發人,更況且是一個美麗善良的女兒變成肢斷骨折,扭曲畸形不堪目睹。大廳裏的人身影綽綽衣衫飄飄,寂靜無聲有如在霧中飄行,一時間我神情恍惚,不知身置何處,是人間是仙境抑或是《聊齋》裏的情景。恍惚中一陣低回悱惻的音樂響起,有人發出指令,讓大家排好隊與逝者遺體告別。
孫曉倩現在是躺在鮮花叢中了,那些白色的黃色的鮮花葳蕤而茂密,她如仙女一般仰臥在鮮花之中,但這假象背後是殘忍的事實,鮮花和屍體都即將灰飛煙滅不留痕跡。在鮮花叢中,被白被單覆蓋的孫曉倩在我眼裏徐徐開放,每一瓣緊裹的花片,緩緩舒展,漸漸變大,每片花瓣上爬滿了晶瑩剔透的水珠,水珠凝止,有如華美裙服上的飾物,無數的花片密密叢叢,組成了一朵碩大無比嬌豔無比的巨大花朵;我甚至還看見了無數的金黃色的蜜蜂嚶嚶嗡嗡在花瓣中飛翔、停憩、嬉戲,還嗅到了來自於花瓣的沁人心脾的香味,體會到了花朵散發出來的濕潤可人的溫度和觸手可感的肌膚般的滑膩。但隨著白布單的揭起,這朵碩大無比嬌豔無比的花朵倏然消失,一張雖然已經整過容的臉讓我驚悸疼痛無比,孫曉倩依然烏絲披肩,但那一頭青幽幽的充滿生機和活力的烏絲,有如完全風幹的幹花、幹癟、暗淡、毫無光澤,如一團理順的的麻絲僵硬地披散,她的臉、五官、皮膚更叫人驚駭、驚恐、痙攣,那一張生動的細膩的變化無窮,曾經頜著微笑,曾經開心大笑,曾經低眉斂目、羞澀,曾經顧盼流連、溫柔纏綿,曾經憂傷飲泣、珠淚漣漣,曾經似嬌似嗔、嫵媚動人的臉和眼睛以及嘴唇和鼻子,現在都僵硬地幹癟、萎縮、變形,散亂地立在各自的位置。那細膩如瓷、溫潤如玉、白裏泛紅、細細的血管和絨絨的睫毛,來自於生命的體溫和青春四溢的體香,全都消失了,剩下的是毫無生氣、僵硬、冰冷、沒有血色沒有溫度更沒有表情的隨意在鼓上的道具一般的皮膚。至於臉型,至於臉上長長的傷疤,至於扭曲的撞癟而後勉強拉直的鼻子,卻像爬上了一條臃腫醜陋的蚯蚓。沒有消腫的嘴唇,叫人觸目驚心。沒有疑問,那個小城最具權威的整容師是竭盡全力的了,這位退休多年發誓永遠不再與屍體打交道而且擔心鬼魂纏身的老人,在剛剛走出整容室時就再也支撐不住,重重地跌了一跤暈厥過去。他是操勞過度驚悸過度而暈倒的,難以想象他怎樣的像外科醫生一樣為折斷、破損、殘缺的骨骼和器官進行拉直、矯正、修複、縫合的。他的手會不會哆嗦,心會不會顫抖,是否擔心雖死但曾經旺盛而靈敏的屍體會不會疼痛,這一切都不得而知。但有一點就是他確確實實地盡心盡意地最大限度地超常發揮,以致於體力不支而暈倒。
遺憾的是,他修複過的作品並不理想,呈現在大家麵前的是一副蹙腳的作品,這怨不得他,即使是請大城市一流的整容師又如何?它隻能給親人、愛人和好友最後的一瞥,隨即這最後的一瞥也將送進火化爐,永遠永遠地消失於茫茫的虛空了。
在揭開白布的那一瞬間,一場叫人肝肺俱裂的戲劇行為開始了。那個叫劉石柱的矮而胖而黑,本來形象就顯得猥瑣和醜陋的人,呼啦一下扒開擋住他的人,撲通一下跪在孫曉倩的頭邊,抱住完全僵硬而冰冷的頭嘶聲長嚎,他的哭聲具有摧毀人心的力量,深沉、悲慟,來源於內心深處,泣血泣淚,錐心刺骨讓人渾身震顫不能自已。這些年,我見過各種各樣的歡笑和哭泣,見過各種各樣豐富而虛假的表情,即使哭已經逝世的親人,不也可以在網上請人代哭祭奠麼?難以想象那種與逝者毫不沾邊、徹底的沒有情感並且職業化了的哭會是什麼樣子。劉石柱的哭讓我見識了什麼是發自內心刺傷靈魂的哭,讓人知道了什麼是錐心刺骨什麼是痛徹肺腑肝膽俱裂。來自那個矮而胖,黑而醜的身軀內的慟哭感動了所有在場的人,吊唁廳裏一片哀哀哭聲,有的掩麵而泣,有的放聲而哭,有的互相攙扶,有的跪地慟哭,我淚眼婆娑,熱淚長流,在一片慟哭聲中毫不知恥地放聲大哭。所有的人都在為青春、美麗、生動、活潑、善良、純潔的消失而哭,所有的人都在為生命的短暫,生命的無常,人生的痛楚,離別的無奈和難以言說的悲傷而哭。我更是五味雜陳,心如刀絞,為逝者為自己而哭,為離我而去非常絕決為了富貴而將長相廝守靈肉融合信誓旦旦深入骨髓的愛情棄之如敝履的女友而哭;為在單位狹小的生存空間裏的明爭暗鬥互相使絆子設陷阱搞陰謀耍手段的工作環境而哭;為不願意替領導頂下一項事關重大的事,受到領導的百般欺淩百般折磨痛苦萬分而哭。在痛快淋漓不摻雜任何利益關係為美的消逝為愛的痛楚而哭的過程中,我的心靈經曆了一場洗禮,我的淚水大廳裏所有人的淚水,有如破冰解凍的河流,有如決堤而下的河水,痛苦而痛快地衝刷著我的心靈,我結滿塵垢的心靈痛楚扭曲的心靈漸漸變得純淨、平靜、溫馨,麵對死亡,尤其麵對燦若雲霞美麗生命的消失,麵對愛得深沉愛得疼痛愛得死去活來的愛情,誰會固守著結繭的心靈。
讓人始料不及的是,劉石柱,這個醜陋而痛苦的男人竟然以頭觸地,咚咚咚地猛烈地撞擊堅硬而冰涼的水泥地麵,他撞擊之猛烈之慘痛讓人心驚肉跳,他的頭顱仿佛不是血肉之軀,疼痛顫栗的倒是地麵,瞬間他的頭上就布滿了雞蛋大的包,青紫於紅血流滿麵,如果不是有人強行將他按住,估計他不到撞死不會停止的。當幾個強壯的人按住他時,他像一個極其凶惡的嫌犯匍匐在地下,渾身顫抖,抽搐不止。這是絕望之極悲痛之極的舉動,這是連生命都已放棄的輕賤行為,但誰也沒有嫌惡,投來的是深深同情的眼光和發自內心的感動。喘息良久,他又奮力掙開按住他的人,用雙手環住孫曉倩的腦袋,在死者臉上無限深情地親吻,他吻得很輕很輕,像輕吻熟睡的戀人,他親得很深很深,像親吻情到深處的戀人,他親她的額頭,親她的眼睛、鼻子、臉頰和嘴唇,親到忘情時,甚至嘴對嘴地用舌尖撬開死者腫得老高的嘴唇,舌頭深入到死者的口腔,忘乎所以地深吻。
這一幕,震撼了所有的人,如果在平時,這種匪夷所思的行為會遭到所有人的唾棄,會認為是變態狂,是輕薄、輕賤甚至是褻瀆,是猥瑣和無恥。而此時此刻,大家感到的是震驚和震撼,是靈魂出竅是莊嚴神聖,是蕩滌汙濁和至真至純。所有的人再一次哭了,大家為這樣一對深入骨髓融入血液楔入靈魂把骨頭敲碎研成粉末融入一體的愛人而感動。
二
我也不知道怎麼會變得不再忌諱殯儀館,不再拒絕參加追悼活動、並且還真心地喜歡上了殯儀館的環境,氛圍和肅穆與悲痛。真的,那本是一個令人討厭讓人嫌惡的地方,那是生與死的分水嶺,那是陽光明媚、鮮花盛開與黑暗幽冥、陰風怒號的分界線,但那裏有人們真誠的憂傷,哪怕就是一瞬之間。那裏有人們深刻的思索和對生命的拷問,當然也有懷念和懺悔,也有慶幸和解脫,但各種各樣的心情都在生與死的嚴肅、深沉、悲慟麵前統一成的哀傷,哪怕這種統一過後的哀傷是表層的。
孫曉倩的葬禮倒是真正地觸動了我的心靈,我經曆和見證了許許多多的虛偽、背叛和醜惡,但在一個年輕而又美麗的生命終結之後,人們表現出來的真誠的哀傷是不容置疑的。劉石柱更不待言,他和孫曉倩的愛情留給人們更多的遐想,所有的故事所有的情節和細節,豐富著人們的想象力。葬禮中劉石柱悲慟欲絕的表情,無疑是人們心靈的淨化劑。美麗的生命逝去,讓人們感受到生命的脆弱生命的無常,對美好事物的逝去,使人們更加珍惜現有的一切。在那天之後,我慢慢地從生命的低穀裏走出來,慢慢地舔淨心靈的創傷,找回了生活的勇氣和麵對一切欺騙欺淩的坦然心情。
我不再拒絕殯儀館,不再拒絕死亡對人心靈的撞擊。
當我從本地的報紙得知本地最著名的農科專家王林森去世的消息,我的心又一次被震撼了。按說,我和這位前科協主席,園藝專家並不十分熟悉,和他的聯係也僅限於幾次短暫的接觸。但王林森先生給人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他的名氣也響亮得不得了,科研成果很多,弟子不計其數,影響覆蓋到全國的農科領域,所獲得的榮譽也不計其數,光環耀人眼目。
正好我有一個朋友是王林森先生的學生,嚴格地說他和王先生的關係已排到徒孫輩,但並不妨礙他和王先生的友誼。當我打電話問他的時候,他很詫異,說王先生是農科界的,你和他並不十分熟悉,怎麼想起參加追悼會了?你不是很害怕一切和死亡有關係的事嗎?
這位朋友驅車接我,我說不是明天才開追悼會麼,怎麼現在就去?他說你是不懂還是裝不懂,追悼會是官方行為,親朋好友應該在追悼會之前就去的,要不然就顯得不真誠。殯儀館離城並不遠,隻一會兒的工夫就到。我又看到了熟悉的一切,錯落有致、繁花迷眼的庭院,籠罩著殯儀館的悲傷的神秘氣息,影影綽綽,飄忽閃爍的影子,又聽到了流水一般低回的憂傷的音樂,人變得恍恍惚惚,飄浮不定。我想很多年以後我也許就會成為這飄飄忽忽的影子中的一員,這是不可逃離的命運。心猛地一墜,頭上有了一層細細密密的汗珠,朋友說你臉色怎麼這樣難看,你呀,堂堂的男子漢怎麼這樣膽小。他不知道,我其實並不是膽小,而是對生命有了深刻的領悟,心想不管你一生怎樣的位高權重,怎樣的錢財如山,不管你曾經容貌出眾,豔麗如仙;也不管你怎樣的才華橫溢,著作等身,抑或地位低賤、貧窮潦倒、疾病纏身,備受淩辱,慘遭暗算,但到了殯儀館,一切都扯平了。在死亡麵前,人人都是平等的,沒有誰因為權力、金錢或者其他能享有豁免權。仁慈的上帝,讓所有的人在死亡麵前享受了平等,享受了死亡的崇高和尊嚴。
盡管如此,死與死還是有很大區別的,至少是在殯儀館裏,死者的尊卑榮辱,身世地位,毀譽懷念,讚美腹謗,悲傷喜樂,懺悔反思都在哀傷的氣氛中悄然進行。
朋友買了個大大的花圈,花圈上綴滿碩大的紙花,紙花做得真好,可以亂真,但仍充滿死亡的氣息。他知道我字寫得好,執意要我寫,我也毫不推辭,拿起筆飽醮濃墨,斂了斂神定了定氣,我要以最飽滿的熱情最真摯的感情寫好這幅挽聯,因為這是王林森先生最後的一幅挽聯,一個人一生隻擁有一次死亡,死亡是悲哀的但又是崇高的神聖的。所以,這幅挽聯我必須寫好,寫出我的尊崇之情。
檢驗一個人是否有崇高的威望抑或是人品低下人人唾棄,似乎可以看追悼會的隆重與參與吊唁的人數多寡而作為標準。一般情況下,這應該是對的。但事實也不如此,人品、人望、威信在世俗生活麵前,尤其是在這個物欲橫流、人心不古,一切皆與實際利益作標準的年代,常常被衝淡,被遮敝,被虛擬,被扭曲。人情冷暖,世態炎涼在殯儀館裏上演得異常充分。我知道的一個老幹部,退休十多年後去世了,他的子女也泯然於眾人,沒有一個做官或者經商,日子過得十分拮據,他的葬禮顯得十分冷清十分寒酸,以前時刻圍繞著他的人一個也不見,寒風瑟瑟中就是他的家人孤苦伶仃地送他上路,讓人十分心酸。
王林森先生不同,殯儀館的停車場裏停滿了大大小小的各種各樣款式的車,不少豪華車上還標有88的字眼,大家都知道那是本市幾套班子主要領導的車,交警也不敢管的。殯儀館大門兩側有幾間賣花圈的門麵,家家生意爆滿,全選最好最大最豪華的。這不奇怪,為王林森先生主辦吊唁活動的單位本身就很顯赫,有專門的治喪委員會,主任由市政協主席領銜,因為他生前有個身份是市政協副主席,官至副廳,其他的如書記、市長,組織部長都送了花圈等,這樣的規格在本市是空前未有的。由此可見,王林森先生的影響之大了。
我躊躇不前,看到這麼多的豪華車和治喪委員會上這麼多顯赫的人物,我心裏有些不快,我想一個純粹的農科專家並且在全國農科領域享有盛譽的人,不應該和官場有更多的聯係,如果他沉醉於官場交往就不能有很高的成就。朋友看出我的心思,說這是先生最後的輝煌,最後的熱鬧,他不想都不行。其實先生是寂寞的,他大多時間都是在鄉下,在山間林下,在農家庭院裏度過的。一個搞農科的人,大地是他的稿紙,果樹是他的文字,吃不得苦耐不住寂寞怎麼能取得大的成就,每個人都有他的無奈,有的逃都逃不脫。我說此話怎講,他說先生的成就太大了,全國農科界都是屈指可數的人,他既是國內幾家最權威刊物的編委,又是全省乃至全國高級職稱的評委,科技評獎啥都要他參加,他能清靜嗎?有時他剛剛躲到某個不為人知的山區,沒有兩天就有人追來了。現在資訊這麼發達,你想躲到尿罐裏都不成。一會兒是省上某個重要領導來了,要請他吃飯要看望他,他能不去麼?一會兒又有個什麼重要會議,他是必須出席的,電視鏡頭上怎麼也要露一下嘛。他不想回去但是又必須回去,他想清靜卻怎麼也不能清靜,他身邊時常圍滿了人,當然大多是他的學生。先生在全國農科領域出名後,我們這裏就形成一個全國都有名的團隊,不少人都迅速成長起來,各有建樹,不僅在專業上,就是在仕途上也很暢達。你說他能不熱鬧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