講這話的時候,我們是在殯儀館一個背靜的樹叢。我這個朋友對這個圈子太熟悉了,見這麼多有頭有臉的人不斷湧入,他也有些反感。他說我們在這裏說說話吧,等人少一些時我們再進去。他說先生其實是很寂寞很無奈的,他知道自己的價值何在,他知道他的價值不僅在科研成就本身,更多的是在成就本身蘊藏的潛價值。朋友說了潛價值這個詞,讓我想起人人都知道的潛規則。他說這種潛價值事實上能解決很多別人不能解決的問題,譬如說要調一個人,你知道要多難有多難,有的在山區呆了十多年,去的時候是個大姑娘,等到兒子都上大學了,仍然呆在山區,其間也找了不少人花了不少錢,可辦不成就是辦不成。有的隻要先生去推薦,甚至寫封信就辦成了,為啥?因為先生是名人,是在全國有影響的農科專家,他的推薦就代表了威信代表了認可,聽說某縣在一年一度的人事研究會上,組織部長和人事局長不約而同地推薦了一個在山區十多年的農科人員,讓他到城裏的農科機構,大家都覺得他們高風亮節,不拘一格降人才,事實是組織部長的姨妹人事局長的侄兒都要調動,暗中較勁相持不下,最後選擇了先生推薦的人,落得了一個好名聲。
王林森先生有很高的威信有很大的影響力,這我是知道的,但我也知道也有不少人對他心懷不滿,在背後誹謗詆毀他。朋友說這不足奇怪,人有多大光環就有多大陰影,嫉妒是人與生俱來的的本性,就是與他相知相識感情甚篤的幾個老朋友,因為是同行,也因為在同一個起點上甚至起點比他高,最後遠遠落在他的後麵。他盡享讚美和榮華,別人備受冷落能不嫉妒麼?朋友離他而去,他很痛苦,但他更痛苦的是他親手培養的學生對他的背叛,不僅是背叛而且是與之為敵。極盡誣蔑誹謗甚至告狀等等,你說先生能不痛心麼?聽說,當然隻是聽說,先生臨死前把幾個最親近的也是最得意的學生叫來,我是沒有資格去的,我隻是先生學生的學生。先生看著他們的眼光迷離,眼裏溢出了淚水。他說話已經非常吃力。大口大口的喘氣,氣息微弱,聲音斷斷續續,小得聽不清楚。但大家都捕捉到了他的單字,幾個單字組合成的,是他的一個學生。
朋友說的人和事,我略有所知。小城不大,盡管全市有近千萬人口,但作為中心城市的小城隻有二十來萬人。小城所發生的任何事,很快就會在小城的旮旮旯旯發酵、變質、發散。很多事情都不是空穴來風,很多事情又遠離了現實,讓人覺得撲朔離迷,難辨真偽。我搞的專業和朋友不一樣,在人際往來上也就有了距離,加之我是個耽於思考、性格孤僻不善交往的人,這就讓我對朋友圈內的事有所耳聞但又語焉不詳。朋友說先生又真是奇怪,對於他的這個學生他是很憎惡的,盡管其他弟子異常憤怒,在譴責這人時先生都保持沉默,但先生從來不提這個人。在這個領域在這個圈內,要回避這個人要繞開這個人也是不容易的,因為他也算成了氣候,有自己的地位自己的圈子,但先生總不願提起。遇到不可避開的公開場所,先生要麼裝作沒看見,要麼和別人說話,但這人總是擠開眾人到先生麵前打招呼。先生是個很自尊但又是個很善良的人,在最先的日子裏由於憤怒總是扭頭不理,讓這位學生很沒麵子。要知道,他也打拚了二十來年,以他的聰明和韌勁,在這座城市在這個領域甚至在全省都有了一定的地位和影響,也算是有頭有臉的人物。先生看到他紅頭紫臉,異常尷尬的樣子,心裏又有了不忍。這以後,繞不開的場合和繞不開的師徒,總要上演這麼一幕:這人忐忑不安不打招呼又不行,打又怕遭遇難堪,但打總比不打好,因為不打招呼就意味著對先生的不恭不敬甚至疑遭背叛,每次看到他猶猶豫豫但又勇氣十足坦然大方的樣子先生不忍心讓他難堪但也很厭惡,就來個折中的辦法,點點頭或者嗯一聲。
我和朋友沿著石階而行,吊唁廳外各樣的花圈鋪天蓋地猶如長龍迤邐鋪列,無論花圈怎樣多,市裏主要機關的總要排在前麵,在這裏,我還看見了以市委書記和市長個人名義送的花圈,這讓我非常震驚也非常感動,一個人一生的尊嚴榮辱,他在人們心目中的地位,隻有在死後才能得到充分的肯定。以級別論,先生退休前在市政協掛了個副主席,隻是個虛職,他做的是科研工作,而一個科研工作者受到這樣的尊崇和禮遇,在本市恐怕是前無古人也後無來者了。我平時是個對權力很鄙視的人,但骨子裏對權力也是很尊崇的。如果不尊崇,怎麼會看到市委書記和市長送的花圈感到震撼和感動呢。當權力禮賢下士並且為下士提供幫助的時候,我們不僅不會清高而且還會感激涕零。我想我鄙視權力與官員疏遠,其實是人家沒看上你,甚至還要排擠打擊你,你才會惺惺作態,無非是一種自慰行為罷了。
我以為會遇到很多官員,讓朋友先進去我在樹叢邊等一會兒。朋友說你別自作多情了,你以為這是田邊地角領導下來調研,碰到誰就是誰,拉著你的手說幾句話,攝像機啪啪地照,你是見不到他們的,殯儀館有專門的內部客廳,家屬去見他們,慰問慰問,正式的追悼會上才會露麵的。
最讓我感動的是吊唁大廳外聚集了一群一群的農民,說真的現在的農民事實上在外表上很難和城裏人區分了,他們中有事業有成發了財的老板,住莊院比城裏人闊氣,停車場上不少豪車就是他們的,但無論他們西裝革履金光閃閃,還是灰頭灰腦一身寒酸,總能讓人一眼就看得出來。不少發了財的老板牛氣衝天,說話高聲大氣,亂丟煙頭亂吐啖,但在這裏,每個人都是那麼的深沉那麼的肅穆那麼的傷感。我想這些人無疑都得過王林森先生的幫助,幾十年間,先生走過所有的村寨爬過所有的山頭,他餐風露宿沐霜淋雨,培養出幾十個各種係列的蘋果,使這個地方的人受了益,並成為全國頂尖級的園藝專家。那些披金戴銀的老板,前些年還赤著足伺弄幾棵不出產的果樹,現在有的擁有幾千畝果園,開上了豪華轎車,即使一般的果農,也有了小洋樓有了農用車,他們對先生的熱愛是真誠的。這樣的場景,讓我感到了生的價值和死的輝煌,麵對死亡我想王林森先生一定是坦然而欣慰的。
人群如蟻但又肅穆寧靜,悲傷的氣氛如水般流淌,低回哀傷的音樂催人淚下,浮躁的心不由得澄靜,是非得失榮辱沉浮已不重要,恩怨情仇在此稀釋。至少,在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氛圍下。
人群中,最為忙碌的是王林森先生的學生,先生在全國的名譽和地位,先生的成果和影響,使他和他的學生形成了一個全國出名的團隊,這個團隊影響之廣之大,足以使小城人自豪,足以使外地人刮目相看。
在小城,似乎和這個團隊沾上邊都是一件榮耀的事,不說先生周圍核心圈的人,就是學生的學生,造詣深不深成就大不大的都有好的待遇好的前景。這個聞名全國的蘋果基地,不僅蘋果種得好,遠銷全國各大城市甚至國外,還出科研成果,全國的核心期刊的重要版麵常常被他們占據,各種各樣的獎項紛至遝來,要想不出名都不行,要想不被重視都不行。
於是,先生周圍的學生都走向了各級領導崗位。於是,先生周圍的學生都取得了各種各樣的成就和榮譽。先生是個愛才惜才的人,他不拘一格地選拔推薦人才。他周圍的一些人,當初在山區當臨時工,由於有這方麵的愛好,也肯鑽研,先生就將他們帶到城裏來了,他不顧老臉,反反複複地去找領導,有時甚至守在廁所的外麵,臭氣熏人也不顧。他愛才惜才得到了領導們的認可,也為他的真誠所感動。於是,他的身邊聚集了越來越多的人。這些學生也沒辱沒他,艱苦的生存環境磨煉了他們的頑強毅力,要用成就來成全自己鞏固自己的地位也成了動力。先生對他們愛護有加,把自己的知識甚至幾十年積累的經驗毫不保留地告訴他們。對此,他們對先生的愛戴和敬仰溢於言表,有時過了頭,連先生自己都汗顏。
先生的學生我認識一些,大多數不認識。我說過這座城市其實很小,認識一個必然會認識其他的一些人,但我的這個朋友隻是徒孫輩的,我認識的也就他這個層麵的人。盡管穿梭於大廳內外的人我基本上不認識,事實上卻又都認識。他們大多是小城的名人,經常出席各種座談會,經常領取各種獎項,經常在電視上被報道,這就跟領導一樣,他不認識你你卻認識他。
他們的表情都很嚴肅,一層難以掩飾的悲傷之情籠罩在他們的臉上。他們中有的人的眼睛是紅腫的,看得出來是剛剛哭過的,他們的臉色黯淡神容憔悴,卻又兢兢業業的完美地扮演自己的角色。我對朋友說你這些師傅輩的學生真是難得,懂得感恩,先生死了比他們的親人死去還要難過。朋友說你這話對有的人來說是對的,對有些人來說就是另外一回事了。我說怎麼會呢?他們不都受惠於先生麼?他說人啊,人心難測嘛。有的對先生的去世是真的悲傷,有的則不然。你想想,王先生是農科界的一座碑,這座碑的存在對有的人來講就是真心的石碑了。碑不倒,他們還有出頭之日麼?當然他們也不會盼望著先生死,這畢竟太邪惡了,連想想都是罪過,但他們盼著他自己倒下去,可這塊碑老是不倒,不是讓人感到喪氣麼?先生其實是自己倒下的,他把榮譽和成就看得過於重要了。自打退休,大家都勸他好好休息一下了,他從一些學生的眼裏和話裏看出聽出弦外之音言外之意。他太要強了,榮譽像股洪水推著他走,他要在榮譽的激流裏永遠保持第一。可他畢竟上了年紀,誰也無法逃脫自然規律。他依然抱病在山裏轉在林裏轉,仍然熬更守夜地查資料寫論文,他要以頑強的毅力和命運作戰。與命運作戰是可以的,但與生命作戰就違背了自然的規律。當他暈倒在山區的一塊林地被人送到醫院時,他看到了一個學生一抹難以掩飾的笑容。當他聽到大家勸他應該多休息,享受一下生活,而那個學生更是懇切地為他設計了休閑休養的方案時,他莫名其妙地發了火,說如果我已經沉淪在公園裏曬太陽唱歌打太極拳,我寧願死。他這是在和命運較勁,不,是在和生命較勁。什麼都可以較勁,就是不能和生命,說直白點和死亡較勁。
這話讓我感動,也讓我沉重。和命運較勁使他成為強者,和死亡較勁永遠隻能失敗。但我對這個迂腐的太相信個人意誌的人充滿敬意。死亡讓他終於可以停歇下來,讓他享受永恒的寧靜安息他的靈魂。他的晚年幾乎就是在和死亡的對抗中備受煎熬地走過來的。那次在山區的林地裏倒下之後,他就再沒有起來過了。他得的是偏癱四肢麻木,肢體萎縮,不能下床,連翻身都要人幫助,這對於一個終生要強一直處於事業和榮譽巔峰的人來說,生不如死。他掙紮他咀咒他哭喊,一點都無濟於事。能為他找回榮譽和尊嚴的,是死亡,是永遠的黑暗和寧靜。
朋友說王林森先生病倒後,仍然不甘心命運的安排,他已經臥倒在床,吃喝拉撒都要靠人伺候,可他太要強,仍然堅持寫學術論文。他的身體是僵硬的顫抖的,他叫家人把手提電腦放在腹部,可他劇烈顫抖的身子讓電腦永遠處於地震狀態,他叫家人用手把電腦牢牢按住,可他的手抖得更加厲害,無論怎樣努力都難以準確地打出一個字。他和家人被折騰得渾身大汗,他氣憤沮喪,眼睛充血怒發衝冠,無論怎樣努力都無濟於事,他哀嚎如狼,聲聲悲愴,透出無限的蒼涼和無可奈何的哀傷。學生們來看望他,他閉目不語如死去般沉默。大家都很傷感,說些好言好語安慰他。其中一個向他報喜,說他最近又在什麼什麼周刊發表了論文,獲得普遍好評,並獲得什麼什麼獎。緊閉著雙眼的先生似乎睜了一下眼,大家以為他被這個消息所感動。先生曆來是求賢若渴愛才惜才的人,學生們得了什麼獎,他比得獎的人還高興,逢人便講,還要自掏腰包請客吃飯為之慶賀。誰知先生臉色越來越難看,呼吸越來越急促,本來就顫抖不已的身子愈發顫抖了,站在床邊的人明顯地感到顫抖的力度。先生的家人忙過來為他翻身,捶胸抹背,端水喂藥。大家的心情變得更加憂鬱更加沉重,隻有那個報喜的學生又露出了一抹難以覺察的微笑。
吊唁大廳內外,坐滿或站滿了人,人雖多而寂靜,人們或者臉色凝重哀傷而無語,或者竊竊私語,講些什麼。人來了又去了,來的人總要擠進去和先生的家人說些節哀保重之類的話,總要到先生的遺體前去鞠躬默哀,先生的兒子輩孫子輩輪流在先生的遺體前燒紙,這種新舊結合的殯葬儀式都是小城通常的規矩,跪拜吊唁的儀式倒是免了,改為直立鞠躬。我雖然無緣成為先生的學生或者先生的學生的學生,但對先生的嘉德懿行是很尊崇的,我恭恭敬敬地向先生鞠了三個躬,在心裏默默地為他祈禱,祈禱他在人們永遠難以探尋的死亡之域吉祥平安。祈禱他在人們冥想之中想象出的另外一個世界永遠安好。事實上我是不相信還有另外一個所謂天國所謂地獄的,死亡的莊嚴正在於它的永遠幽暗永遠寂滅,但此刻我希望真的還有另外一個世界來安放先生的靈魂。
我和眾多的不相識的人排成長隊去瞻仰先生的遺容。隊伍整齊肅穆憂傷悲痛,隊伍移動緩慢,時間仿佛凝滯,沉重的氣氛壓得人呼吸急促。抬頭,先生的遺像正凝視著我,而且凝視得很誠懇很深情。我驀然心驚,我和先生生前連見麵之緣都沒有,他為啥會這樣深情地凝視著我。我想先生大概驚詫於一個從不認識的青年會來參加悼唁,驚詫於我的憂思重重和憂鬱傷感。也驚詫於我對死亡的理解和對死亡的尊重。死亡讓先生尋找到最好的歸宿,讓他疲憊的身心有個安放之處,也讓他的榮譽終止在最為恰當的時段。同時,毀譽爭鬥榮辱沉浮愛恨情怨也畫上了句號,一切都成為過去時,一切都翻卷過去成為曆史。
我感到先生眼裏有了慈祥寬容仁愛之光,他熱愛這個世界,他在這個世界裏拚搏奮鬥,掙紮彷徨,享受榮譽也享受詆毀,享受愛戴也享受暗傷。但現在,死亡讓他對這一切都充滿寬厚和包容。這樣的眼光,讓我的心靈再一次震撼再一次感動,也讓我對生活裏的一切不順暢不坦然,自私偏狹,明爭暗鬥,以及其他種種的陰暗和鄙俗充滿了坦然之情。能像先生一樣執著於事業,寬容著別人,帶著傷痕而前行,無疑是一種美好的德行。
還沒從先生慈愛柔和的眼光裏走出來,我已經到了先生的遺體麵前,像任何一個正常人一樣,先生的遺體平直伸展,板板正正,這無疑是整容師的功勞。在朋友的描述中,我知道先生的身體其實已經嚴重變形,長期的病痛折磨,他的身體彎曲如蝦,手和腳嚴重變形,連伸直都是不可能的了。可死亡讓他恢複到常態,讓他四肢關節全身都舒舒展展,看上去很舒服,死亡讓他定格。他的頭部更是恢複到最佳狀態,稀疏的頭發向後梳理得整潔、光可鑒人,臉色紅潤,皮膚舒展,寬闊的額頭閃爍著睿智之光,緊閉的雙眼恬淡安詳,鼻孔微張,似乎仍在呼吸來自於果樹的芳香。這一切都給瞻仰者留下好的印象,但也留下了無盡的哀傷,因為大家知道,一陣青煙過後,這一切都不複存在。但大家也知道,這最後的美好印象將與自己的生命共存。
那個先生最不待見,以至於先生臨死前先生的家人都不準他入門的學生,今天恐怕是他一生中最尷尬最難堪也最傷心的一天了。他與先生的過節,聽朋友講是任何人都難以原諒的,這似乎關乎到受惠最多、恩重如山一類,似乎關乎到感恩與背叛、爭名奪利與不擇手段一類,更關乎到做人的原則與底線、道德與利益之類。他自立了山頭,當然也被先生的團隊所驅逐。聽說先生從來不說他,他是先生心中的一個永遠的痛,先生鍾愛他的出色的才華超強的能力,但先生受過他致命的創傷。
在吊唁大廳裏,我默默地注視著他的表情,我真真切切地看到他的悲痛是來自於內心的,這種來自於內心的悲痛是無法裝出來的,從內心深處發散出來,彌漫於所有的器官,尤其是彌漫於麵部和被稱之為心靈窗戶的眼睛。麵對死亡,所有的虛偽陰暗都被過濾掉,剩下的是心靈的拷問和無比強大的死亡的震懾,這種震懾像塊沒有邊緣的黑布,將天地萬物所有的一切包裹起來,緊緊地壓榨著讓你靈魂裏的一切卑汙傾瀉而出,讓你在一瞬之間回複到嬰兒的初始,變得單純而美好。這就是死亡的莊嚴和神聖。
我看見他斂去了驕傲和自負,謙卑而誠懇甚至討好地向人們示好,而先生的其他弟子卻睥睨著他,每個人都顯得倨傲透示出不屑,他伸出的手一次又一次地僵立著,他的表情十分難堪,但他卻努力地壓抑著,他內心的掙紮內心的矛盾內心的屈辱折磨著他,他知道這一天必然會來臨,他在接受內心的審判。
有人看不下去招呼他坐,他誠惶誠恐,感激萬分。但他不敢落座,他看到了坐在對麵的先生的大兒子,先生的大兒子怒目而視,說你來幹什麼?你走,你走,我爹不願見到你,你不要在這裏戳他的眼睛。他臉色驟然紅紫,繼而變青渾身顫抖起來,屈辱的哀傷的透心透骨的悲傷潮水般湧來,眼淚泄閘一般洶湧而出。他突然失控幾步竄到先生的遺體前,撫屍慟哭。他的哭完全變成了哀嚎,一陣一陣的錐心刺骨撕心裂肺的慟哭和長嚎,讓所有的人都感到了巨大的悲傷,讓所有的人都心靈震顫背脊發涼,大廳寂靜如亙古,黑暗如冥府,他的哭聲在寂靜的黑暗中左衝右突,有如夜空的閃電,刺痛了所有人的心靈,也刺痛了所有的人的麻木的神經。
有人在輕輕地按撫他的肩頭,他抬起頭見到了師母。師母這是第一次出現在吊唁大廳,她悲傷過度極其虛弱幾度暈倒,為了不驚擾她,先生的弟子們把她安排在大廳側邊的一間小小的休息室裏,那裏有張沙發,她幾乎是半躺半臥地靠在沙發上的,她閉目不語,任由其他人去操辦先生的後事,巨大的悲痛摧毀了她,就是市裏的領導來,也是在這間休息室裏看望她的。她在默思冥想咀嚼悲傷時,大廳裏傳來如受傷的狼的長嚎一般的哭聲時,她睜開了眼睛,她知道這一刻早晚要來的。已經有好些年這個學生沒有登過她的門,更不可能像多年前一樣,他和其他的師兄弟們圍在一起吃她做的飯,看他們吃飯是她的一種享受,仿佛自己的一群孩子在快樂地狼吞虎咽,那種母親似的自豪快樂是難以言喻的。以後有了聚會飯桌上總是少了一個人,讓她心裏有了隱隱的疼,現在這個自己孩子似的學生終於出現了,出現在這樣生離死別的場合,出現在陰陽兩隔的地方。也許這恰好是此岸和彼岸的渡口,也許是心靈能以抵達的河流,也許什麼也不是,隻是,無盡的憂傷失去的痛悔和虐誠的懺悔。
師母要人攙扶她出去,剛到門口,大兒子走過來其他學生也走過來,大兒子說你老人家就不要出來了,別管他讓他去嚎,他在做樣子給人看。他對爸的傷害是任何人都不能原諒的。師母輕輕推開他,說你爸臨死時念叨著他的名字,你爸已經原諒了他,你還要怎麼?
正在哀嚎的學生見到了師母,他像一個孤苦無援被拋棄了的孩子見到母親,他一把抱住師母的雙腿,把頭伏在地上,哭得更加傷心。
莫名其妙地,我熱愛上了追悼會。為什麼會有這個匪夷所思的愛好,我自己也說不清。在我心煩意亂被各種剪不斷理還亂的事情困擾時,在我事業受挫情緒低落的時候,在我遭受排擠屢受打擊後,在我受到欺騙遭人拋棄後,尤其在我受到暗算想到以同樣的甚至更為陰暗的手法去報複,在我欲望受不住誘惑時,隻要參加一次悼念活動,我的心就會變得寧靜。所有的一切,和莊嚴神聖的死亡相比,又算得了什麼呢。
夏天敏:中國作協會員,雲南省作協副主席。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開始創作,曾在《當代》、《十月》、《人民文學》等刊發表中短篇小說200餘萬字,作品被《小說選刊》、《小說月報》、《中篇小說選刊》、《作品與爭鳴》、《名作欣賞》《中國中篇小說精選》、《2001年中篇小說精品集》、《中國30年改革精品集》、《魯迅文學獎作品集》、《新世紀獲獎小說精品大係》、《小說月報獲獎作品集》等書刊選載。獲第四屆雲南省政府文學一等獎,2001年《當代》文學拉力賽總冠軍,首屆梁斌文學獎一等獎,《人民文學》“愛與和平”中篇小說一等獎,第三屆魯迅文學獎,首屆綻放文學藝術成就獎。根據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好大一對羊》在法國、美國、加拿大分別獲獎。同名電視劇八集獲“飛天獎”、“金鷹獎”。長篇小說《極地邊城》獲中國作家“劍門關”文學獎。已出版12本文學專著。部分作品被譯成英文、韓文。
責任編輯 楊 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