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月過去了。他依然沒有絲毫的想要離開,因為他已經習慣了這裏的一切。從以往的扛水泥到現在成為一個真正的工人,因為他始終知道,在這裏不能夠生存的原因在於他以往的不適應。然而在這個時候他有一種想要回家的欲望。
他站在仡佬的一角,望著鱗次櫛比的樓房鑲嵌在這片狂野之間,陡然立起的廠房撞撞讓他回到了十年以前,因為在那個時候他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做工人,工人是一個很自由的職業。但在這個時候,他仿佛能夠預知一切。反過來講,在這個沒有車輛喧囂的工地上卻有工人們沸騰起的一鍋開水。這並不是謊言,這是一個給了他前所未有的教訓。
今天正好休息,他拿起那本《平凡的世界》,是自己從書店買的,無論怎樣,他一定要看完,因為這本書與眾不同,他的改變就是這一本書。
攜著一股外麵的雨香傾吐著他的心思,誰都知道,他是一名學生。經過這一個多月的考驗,他已經在另外一個迷失的世界裏頭找到自己,很顯然他已經不再是從前了。是啊,這是最後一次對他的考驗,對於一個即將就要麵臨高考的學生來講,這是一次能夠撐起巨大的船帆的竹篙啊!
他在鋪滿泥土味的床鋪上翻過幾頁子,偶爾會發出幾聲莫名的咳嗽聲,這是一種坦然,不過還好,他的這一個鐵橋已經快要走過,而等待他的另外一個世界,還遠遠的沒有到來。他在不停地看,看著主人公孫少安,看著被愛情折磨成不像樣子的郝紅梅和田潤葉,看著……
外麵陰雨蒙蒙,對於整個工地來講,這裏的一切已經成為了曆史,雖然還沒有過渡到頹廢的程度。工頭走了進來,看見他們一個個從被窩裏麵露出來的臭腳,讓他在無意之間點燃一支煙,因為這已成了習慣。
“看看你們這麼個求樣子,就不怕睡過去再也醒不來了。這個月你們能領幾個錢,也不自己掂量掂量,哪怕這裏的老板是你兒子,還就是這麼幾個錢。”他的絡腮胡已經瞥在了唇角,皺紋像杏樹皮一樣,不管怎樣,在這裏他還是一個算得上的人物。
眼鏡把書連忙塞進被窩,在這裏看書是一種前所未有的恥辱,隨著齊頭並進強烈的自尊心與虛榮心,他不得不這麼做。床鋪淩亂的像一河被旋風卷起的波浪。
不管是什麼地方,也就是這麼個樣子。每一個角落裏都顯得格外的黑暗與潮濕,這是另外一個世界。
“咋啦?還怕我看見?”工頭抿著嘴說道。他坐在了小板凳上,打開桌上安置的電視,誰都知道,在這個時候他比誰都困惑,因為他至今還不知道完工之後他會是個什麼樣子。
外麵的狂風開始咆哮起來,打得玻璃窗開始震動起來,將放置在桌麵上的文件吹在地麵,其實這樣的環境並不可怕,因為沒有人可以知道這是個特殊的假期,當然隻是對於學生與工作人員來講。
此刻,他聽見的隻有夥計們的鼾聲夾雜著電視劇裏頭人物的喧鬧,在這個時候似乎就像是一鍋五味雜陳的飯菜,永遠的在人們鼻孔間徘徊。
他溜下床,靸上母親從老家寄給他的嶄新的布鞋,手裏卷著煙向門外走去,很顯然這不是一個正常人所具有的生活,或許是這裏不屬於他吧。
順著巷口來到一片一個人也沒有的荒地,他並沒有打傘。十分冰涼的雨點打在背部。斑斕的發間存留下混凝土踐踏過的腳印。遠遠的天邊僅露出絲絲的彩雲,紅的怕人,鉛黑色的更怕人。他的恐懼並沒有表現出來。昏暈將整片整片的雲切割的支離破碎,這是在與樹與山在同一個地平線上的公告:明天還會是這麼個樣子!
他坐在路邊的白楊樹下,好像這裏的一切與自己息息相關。在這個時候,他才意識到,他與別人不同。他是一個來自很黑暗的世界裏頭的孩子,對於這裏的一切他一點都不懂。雨越下越大,豆大的雨點打的樹葉莎莎作響,從遠處傳來幾聲很淡然的蛙叫,雜草叢響起了山雞的撲棱聲,給離這不遠的西河橋對麵的丘陵一個嚴肅的警告。
楊樹葉子有的已經變黃,有的才打著骨朵,鳥雀的築巢已經沒有了著落。而在此刻,他才深深的感覺到自己是一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
雨還是沒有停,上空的鉛雲像駿馬一樣馳騁著,攜著的微風似乎是打響的鞭兒,順著草叢疾馳。他回家的欲望愈加強烈,他不敢想或者說對工頭不敢說這件事,因為迎來的將會是一場災難。
他似乎已經沉睡了,似乎感覺自己在做一個正常人都無法做的夢。而這個夢在什麼時候會醒,他遠遠的不知道。
他坐在這裏一根接一根的卷著旱煙棒子,地上的煙灰已經能夠看的清楚。煙把在地上東倒西歪,他在不停的張望,從西河橋畔到這塊荒地,僅有一條壑的隔絕。這樣的距離,使他感覺到非常的遙遠。
這是一個雨天,一個讓他不能夠回到現實生活中的雨天,而這個雨天,往往會在這個時候出現。我認為這不是一個巧合,因為在人生當中沒有這麼多的巧合會將一個人得到下意識的改變。
在他久久沒有起身的這段時間內彩虹已經將他否決。盡管這不是一個雷雨天。但在他眼裏彩虹照樣會出現。他依然分不清這種顏色。因為這幾種顏色已經將他眼睛裏閃爍的餘光聚合到了一起。
馬上就要結工資了,可他意想不到的事還是發生了。在這個事情發生之前,他不知道存在於他身邊的這個“騙子”到底是誰,但他至少知道自己不是這個“騙子”。
他起身了,很多人可能都知道他在夢遊。順著巷子不斷地彳亍著,嘴裏依然叼著旱煙。腳旁的狼毒花已經開盡,可他永遠都不會意識到這樣的花或許明年還會看不到。
他像一隻失去方向的鳥兒一樣,不停地在地上轉動,因為在這個時候他一點都不想回家。或者說他根本就沒有回家的權力。對於他來講,這一切都是枉然。他的奢求,他的信仰,他的尊嚴這一切的一切都會在這裏喪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