贈君以傾城
幻境·雲荒大陸
作者:橘文泠
(一)
“……今遣小女奉上敝城風物,以為結好之始,微末之贈,切勿推辭……”
使者在階下讀著海市城主的致信,菖蘇居高臨下地看著,心裏隻是好笑。
海市的目的也太一目了然——讓自己嬌滴滴的小女兒來做“押運贈禮”的差事?送禮還是送人?
不過也不奇怪,螭息城盛產明珠聲聞十洲,南巽又是英雄年少,海市城主不是第一個想來分一杯羹的人。
她側目,見南巽一副不勝其擾的樣子,正想勸他耐心些,卻見大門那裏有人進來。
婀娜身姿,海市特有的鮫綃半掩了容顏。那就是海市城主的小女兒,也不知道海市城主怎樣教養的,一個姑娘家就這麼大搖大擺地跑上場來。
菖蘇抿唇,瞥見南巽正大皺眉頭。
或許還需她再扮一回南巽的“心上人”?這一招可是用來回絕過好幾次求親,屢試不爽。
可下一刻少女解下了麵紗。
雪膚烏發,明眸皓齒,一點朱唇還抿著一個俏皮的弧度。
她想起這少女的閨名——許傾城。
真正是傾城佳人。
然後她便聽到南巽說:“各位遠道而來辛苦了,不如在我螭息城小住幾日,也好讓南巽盡地主之誼。”
海市一行人住了下來。
這是南巽的決定,菖蘇自然不會多說什麼——因為即便是作為好友與得用之人住在珠懷閣中,她也終究隻是個蒙南巽收留的采珠女而已。
她沒有任何立場去違逆他的意願。
閣中最高處的觀海台,菖蘇憑欄而望,鹹腥的海風吹拂過來,冰冷得仿佛寒水浸骨。遠處碧藍的海水中有一片呈現出深藍的巨大圓形地帶,在深藍與碧色的交界處,則有許多小小的黑點。
那是采珠女。
枯龍穴,養明珠,日百顆,歲千斛——那片海水之所以呈現深藍,是因為那是一處深不知幾千尋的海眼。在螭息城的傳說中,這裏被認為是上古螭龍的沉眠之地,人稱枯龍穴,而在地穴出口的邊緣生長著大量的珊瑚,能夠育出極品明珠的海蚌最喜生活在這珊瑚林中。
曾幾何時,她亦是身著鯊皮水靠,憑著女童纖巧的身形,在林中采珠為生。
直到……
“海市之人意圖聯姻,你務必阻止。”
思緒正沉浸於回憶,冷不防的,蒼老嘶啞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
(二)
一陣輕煙中,隱約可見三名老者的形象。
這借由蜃氣傳遞聲音與影像的法術,無論看過幾次,菖蘇還是會覺得神奇——不愧是螭族的長老們,就算隻有上古螭龍的微薄血脈,也是能人所不能。
“諸位。”她上前,向輕煙中的虛像屈膝。
“不用多禮,你知道我等所為何來。”須發皆已雪白,形貌最年長的長老道,“那海市的女子你要盡快想辦法除去,若南巽真對她動心一切就太晚了。”
“你心中有數,南巽必須與你結成靈契。”
“吾主勢必歸位,這是你欠了我們螭族的。”
另外兩人依次發言。
這是每一次會麵都要重複的內容:“菖蘇明白。”她再次確認,“我不會以一城百姓的性命冒險。”
老者們滿意地點了點頭,然後海風吹來,輕煙便消散了。
可那些話語還縈繞在她耳邊,字字有聲,鏤金刻玉般敲打著,撕裂開美好的時光,抓出昔日痛楚的記憶——
父母早亡,她采珠維持自己與祖母的生計。那一日她尋珠深入,一直到了枯龍穴口的邊緣。海流忽亂,她被卷入地穴之中,昏天黑地的亂流裏,充斥於腦海的是村中長年流傳的說辭——不可太靠近枯龍穴,以免螭龍震怒。
她以為自己會死。
可最終卻為南巽所救。
他說自己也是采珠人,隻是來自異鄉所以要避人而居,這是很合理的,所以她深信不疑。
之後很長的一段時光裏他們互相陪伴,南巽水性精熟,運氣更是好她太多,總能找到更大更圓的珍珠。
而他會把這些與她分享。
所以她總想,這世上再沒有比南巽更好的人了。
如果他真的是人的話。
永遠忘不了十五歲生辰的那個黃昏,驟起的狂風暴雨,她來不及趕回岸邊,狂風卷起巨浪,裹挾著她重重撞到礁石上。
自昏迷中醒來,她隻覺得唇畔一片冰涼,南巽那深海般幽然的眸子則近在眼前。
他以口渡珠給她。
然後,化出了螭龍的樣貌,為巨浪卷去。
一切就像是一場夢。
風平浪靜後她回到村子裏,忍不住疑心所有的一切是否隻是自己的幻想。
可腹中螭珠不斷散發的寒意卻又告訴她所有的事都曾真實發生過,而自此之後她入水再無須閉氣,於是她在海中尋了整整三天,卻再不見南巽的身影。
以為相見無期。
直到三年後她入城販珠,正遇上城主與其義子出巡,灰駿馬上的青年神采飛揚,正是三年未見的南巽。
不是另一個與他相像的凡人,他就是螭龍所化的南巽。
她能確認,因為她正是為他而來——千年前螭息城地脈異動,令得城池坍塌海水幹涸,上古螭龍與一些凡人便入枯龍穴避難,年深日久,那些人成了與世隔絕的螭族。其中有些得了螭龍血脈的,則有移山倒海之能。
如此到了後來,岸上的人們為求明珠,會不斷地向枯龍穴中投下四時作物,牛羊牲畜等貢品,螭族人受此供養,益發壯大。
隻是他們不能離開枯龍穴,除了一個人之外。
每過三百年,昔年上古螭龍的元靈便會與螭族女子交合,由此育生的螭龍子會被奉為一族之主,亦有通行於陸海兩界的能力。
南巽是新的螭龍子。
可當年他為了救她性命,將螭珠渡入她體內,失去返回枯龍穴能力的同時也失去了記憶,被海浪衝到岸上,為城主所救,複成為其義子……
然而螭族的人想要他回去,是以三長老入她夢來,告訴她必須歸還螭珠並將南巽帶回枯龍穴。
否則他們就掀起巨浪,淹沒螭息城。
於是她設計來到南巽身邊,而要歸還螭珠,隻有一個辦法……
(三)
黃昏時分,菖蘇聽侍衛說南巽總算從書房出來了,便到花庭尋他。
盛開的天女木蘭下,年輕的城主正靠著躺椅假寐,她輕手輕腳地走到他身側,用目光描摹他側臉的輪廓。
她不急,至少……還可以等這一刻。
忽然南巽睜開了眼睛。“來了多久?”他懶懶地問。
“也沒多久。”她笑著坐下。南巽卻投來探究的目光,末了他歎著氣說:“他們說你在書房外求見了好幾次,可是有話要對我說?”
看他垂頭喪氣的樣子,似乎正等著被碎碎念。
她為自己的想象輕笑:“城主挽留許令主,可是有所打算?”
“也說不上有什麼打算。”南巽撓了撓頭,“就是一時興起,說起來,我們除了行商,與其他城池的往來也是太少了,所以我想……”他越說越小聲,終於還是舉手投降,“好了好了,我如實招來,那許傾城確實……動人心魄,可是小蘇你知道的,我又豈能輕易對人許婚?”
在螭息城,一城之主的婚姻不同於常人,要通過巫祝結下靈契方能成立,而靈契係連神魂,一旦形成便無法破解,從此兩人同生共命,不死不休。
所以南巽不會輕易應許聯姻。
這點她很清楚。
而既然提醒他的目的達到了,便沒有繼續施加壓力的必要,拍了拍南巽的手背以表達友人間的安撫:“是我多事了,城主見諒。”
她輕笑著說,心底卻是一片深寒。
動人心魄……
南巽,動了心。
許傾城一行在珠懷閣中住下後,南巽便今日領著觀花,明日帶著看景。每天,菖蘇都能看見他與許傾城在一起的情形。
她隻是冷眼旁觀。
反倒是許傾城找上門來。
那日她回到房中,海市的小令主正翻看她的書冊,見她來了趕緊放下吐了吐舌頭,一副天真頑皮的模樣。
侍女知道她不喜旁人動自己的東西,一臉誠惶誠恐地叫了聲姑娘,她揮了揮手示意無事,叫人退了出去。
“我聽這裏的人都叫你蘇姑娘,可我不習慣,你比我年長,我就叫你蘇姐姐好不好?”少女走過來自說自話地拉起她的手——真是一點規矩都沒有。
被嬌寵得過了頭。
她笑了笑:“那菖蘇高攀了。”
許傾城咯咯笑起來。
“令主此來所為何事?”應該不會隻是想和她定個稱呼那樣簡單,但其若有所求,找南巽不是更快些?
“姐姐與城主之間可有男女之情?”
少女晶亮的眸子對著她,她沒想到會是這樣直白的問題,不禁一愣:“令主為什麼問這個?”
“我爹想讓我嫁給城主……那好的,我也喜歡他,隻是我許傾城絕不要心裏有別人的男人。”到了這會兒,城主之女應有的傲氣才露出幾分來,“你一直在他身邊,可見與旁人相比是不一樣的。”
少女用探究的目光看她,而她低頭輕笑。
“令主放心,菖蘇隻是為城主所救的一個……微末之人,無須任何人掛懷。”
南巽從未給過她什麼承諾,甚至沒有說過她可以長居於此,隻不過有時他會想征求她的意見,才沒有人提過讓她在珠懷閣占一席之地是否妥當。
隻不過是她還有用處,所以才會留下。
而得到答案後,許傾城滿意地走了。
“真不要臉,一個姑娘家跑來說什麼嫁不嫁的。”侍女進來收拾分毫未動的茗茶,憤憤不平地說,“她憑什麼質問姑娘。”
她笑了笑,在心裏回答——
憑什麼?大抵……就憑南巽為她動心。
等到南巽終於有空來找她的時候,他的樣子有點奇怪,幾次欲言又止一臉為難。還是她眼尖看見他手裏捏著的玉牌,晶瑩潤澤的,一看就知道是紫華洲出產的上品,她隻好先開口問他要做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