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雀女龍圖(1 / 3)

雀女龍圖

宮·庭院深深

作者:橘文泠

(一)

深夜,洞窟內亮著數十盞長明燈,照亮了大明王的金身。

有人在佛前跳著狂放的舞蹈,紅衣飛揚而起,舞者看似一隻燃燒的蝶,正做死前最後的飛翔。

這是即將踏上遠途的人,在為自己的前程祈福。

大夏之兆京,天子居處名為千重闕。

這幾天荼蘼將盡,每次伊汐路過長夢亭的時候聞見衰敗的香氣,都會憶起在花下與仲嵐的相遇。

“姑娘,你很麵善……我們在哪裏見過?”俊美的青年來攀話,她笑答——

“久聞靈州王舌燦蓮花,原來也不過如此。”

年前明若女帝召一幹皇族子弟入京,靈州王仲嵐是最得器重的幾人之一,在宮女中更是名聲最顯。

都隻為他風流,短短數月,相好過的人便不知有多少。

隨後仲嵐看著她衣袍上精工繡繪的藍孔雀恍然大悟:“你就是那個伊汐。”

因善作孔雀舞而得女帝青睞,如今更是女帝最信任的內令。除此之外還有很多關於她的傳言,狡詭多謀,放浪形骸,周旋於皇族之間……

仲嵐會知道她,一點也不奇怪。

一夜歡好,雲收雨散時他低聲問:“你對誰都是這般來者不拒嗎?”

“若來者都如王爺,伊汐又為何要拒?”

他大笑著將她撲倒在床榻上,指尖曖昧地描摹她精致的五官:“武寧侯死了,鶴華君瘋了……與你相好過的男人沒有一個好下場。伊汐,他們都說你是陛下豢養的孔雀。”

皇族子息皆著蟒袍,而孔雀以吞噬毒蟒為生。

他的話,分明有弦外之音。

而她隻是伸手鉤住了他的脖子,問:“王爺害怕嗎?”

“應該害怕的人,是你……”

再聞時,已是令人羞赧的聲息。

後來仲嵐告訴她一個典故——孔雀因以毒蟒為食,故多有劇毒囤於膽內,稍有不慎,便膽破身亡。

貪毒傷命,他笑著這麼說。

(二)

這天自早上起就下著雨。

女帝賜給仲嵐的宅邸離千重闕很近,每次伊汐都是步行而來。今日雨中煙柳如畫,她就在路上多看了片刻風景。

結果遲到了,仲嵐顯得不太高興。

“王爺何必心急,反正伊汐知道的王爺也都能知道不是嗎?”她笑著斟酒賠罪——這些受召入京的皇族子弟誰沒有個眼線在宮中?

女帝年長體弱,這次將他們弄進兆京不知是為立儲,又或者不放心諸多藩王想要以其子女為質加以牽製,如此情勢,誰都希望更了解女帝的心思。

“要是那些人能洞悉如你,我還找你做什麼?”仲嵐皺眉說道。

她就當是稱讚了。

隨後開始說起宮中的情況,從女帝見過什麼人,飲食如何到她偶爾說起過什麼仲嵐都會問。

最後他終於滿意了,放鬆下來:“有勞你。”說著將盛著點心的食盒推到她麵前。

就好像她隻是為了這些點心似的。

正想嘲諷兩句,卻被那個食盒吸引了注意力——黑漆描金,還點綴著螺鈿鑲嵌的花朵。

這是南州才有的貝彩漆雕:“王爺何時與芳華郡主有了來往?”

玉芳華,南州王的小女兒。

仲嵐驚訝地看著她:“你還真眼尖。”隨即滿不在乎地說,“早年我與芳華都在京中住過,這次重逢她很歡喜……”

“我大夏女子亦可為帝,王爺不會不知道吧?”她打斷他,“你也太草木皆兵了。”仲嵐搖了搖頭,笑言:“總不成這裏頭還下了毒?”

她輕哼,取過一塊點心捏碎撒在地上,片刻後螞蟻聞見甜香過來,又不多時,點心屑中已混了一堆蟻屍。

果然。

“她不會一次就把你弄死,今天一些,明天一些……”她絮絮叨叨地說著,一抬頭卻見他一臉蒼白。

“王爺?”見他慌慌張張地起身,她趕緊起身阻攔,“王爺做什麼去?”

“讓開!”不想仲嵐一推——

一腳踩在水榭邊緣的蒼苔上,她跌進水裏。

“伊汐!”仲嵐驚呼。

而當她咳嗽著勉力爬上來的時候,卻見他驚疑不定地看著自己:“怎麼了?”

他沒有回答,隻是遲疑著,一副魂不守舍的樣子,連連後退,最終踉蹌著跑開了。

留下她一個人濕淋淋地站在那裏。

為什麼向來氣定神閑的男人會這麼方寸大亂?不過又一個小陰謀,曆代奪儲之爭可比這慘烈太多了。

除非……玉芳華對他而言很特別。

她一點都不喜歡這個假設。

(三)

許是為賭氣,她就這麼一身透濕地出了大門。忽然聽見有人喊自己的名字,不多時那人飛奔而至。

“伊汐你怎麼弄成這樣?他欺負你了?”

青年有著一張英挺而坦率的臉。永安侯含英,那日她在樂宴上獻舞助興,宴後含英來找她,說她的舞姿可算當世一絕。

他的口才並不好,翻來覆去也隻會說她的舞很好看。而這種話她聽得多了,唯一可說特別的就是含英說話時總不敢看她的臉,偶爾瞄見,也是很快紅著臉移開目光。

皇族子弟中,很少有這樣害羞的。

所以她從不對他稍加辭色——她並不想傷害一個對自己無害的人。

可是青年似乎不明白她的苦心。

“誰也沒有欺負我。”她冷冷地看著他,忽而一笑,“不過你來得正好。我問你,那頂頭冠是怎麼回事?”

早上有人送來一頂珠冠,上好東珠鑲的珠花,綴著長長的孔雀尾翎,那完全豔藍色的羽毛據說一千頭孔雀中或許能尋得一兩支。

來人說是奉了靈州王之命。

可她分明在頭冠上嗅到了含英身上的熏香,素淨清爽,與他這個人一樣。

“什……什麼頭冠?我不知道!我沒叫人送過頭冠給你。”聽聞,含英說話都結巴了。

“我可沒說有誰送了頭冠給我。”青年不打自招,她幾乎失笑,卻最終沉下臉,“為何要署靈州王的名?”

含英的臉都漲紅了,默然半晌,才囁嚅著說:“我怕你知道是我送的就給退了……伊汐,我隻想你明白,他能給你的我也能給你……”

“不一樣。”她打斷了青年的傾訴,然後推開他,向千重闕走去。

她知道含英在看著自己的背影,但始終沒有回頭。

因為是不一樣的。含英能給她什麼?侯府女主人的名分?一生的眷愛?榮華富貴?那或許是一個女子能得到的最好的一切,卻不是她想要的。

而早在最初表達結盟的時候,仲嵐就說他留意她已然很久,熟知她為女帝謀劃的所有策略。他說:“以你的出身不可能母儀天下,況且統領六宮亦是屈你之才。若你能助本王登基,本王便任你為相,憑伊汐之慧,必能為我大夏棟梁。”

他許她,共同治理這江山。

那才是她真正所欲,而仲嵐覺察了。

當然還有一個秘密連他也不知道——

理事於天下的權柄,那才是她身為皇族一脈,最應該得到的。

(四)

對於父親,伊汐的記憶非常模糊,隻知道那是一個令母親終日傷心的男子。

直到喪母那晚,母親的師傅將六歲的她抱坐於膝,告訴她往昔之事——東宮太子愛上了卑微的女畫師,兩人甚至養育了一個女兒。

文懷太子就是她的父親。

關於她父親的死有很多流言,流傳最廣的說法便是父親的異母妹妹,即今日之明若女帝為奪大位毒死了他。

沒有人能證實傳言的真假,但多年來女帝確實多方壓製文懷太子昔日的麾下諸臣。而母親的師傅之所以告訴她這些,是為了讓她自己選——

是要學計謀韜略,有朝一日回到那鉤心鬥角之地,抑或是習琴棋書畫醫卜星相,做一個逍遙自在的平凡人?

她選擇了前者。

並且時至今日,從未後悔。

兩個多月後的一天,宮中小宴上,女帝忽然說要為芳華郡主定親。

玉芳華嘴甜貌美,女帝向來疼愛她,這日小宴不知怎麼就說到女大當婚,女帝笑著將列座的王公侯伯一個個數過來,玉芳華掩著嘴一個勁地搖頭,直到點到仲嵐的頭上——

郡主才紅著臉笑了一下。

“看來我們芳華是早就心有所屬了呢。”女帝跟著問仲嵐的意思,卻見靈州王大大方方地說:“臣本來還愁自個兒名聲不好,往南州求親恐難成功,若陛下能賜婚自是最好不過了。”

親事就這麼莫名其妙地定了下來。

而當時她也在場,冷眼旁觀,覺得事有蹊蹺——先是多加青睞,再是愈多恩寵,最後則是亡身殘命的下場。之前的鶴華君、武寧侯等莫不如是。

女帝對付這些皇族的手段似乎很簡單,卻還是有人前仆後繼地墜入彀中。或許是因為女帝善察人心,懂得用最香甜的誘餌引他們就範。

果不多日,宮中傳出消息,說是南州王聽聞賜婚,放話說須以血髓瑪瑙為聘。

而這血髓瑪瑙曾為西疆銀月王朝之寶,王朝滅後流入大夏,今由沐族所有。仲嵐為得佳人,已向女帝告假,自請西往沐族駐地求取此物。

聞信,伊汐立刻去了他的宅邸。

“你難道看不出這是個圈套?!”她看到府邸外下人們正整備行裝,在水榭中找到仲嵐,劈頭就是質問。

仲嵐不語。

“更別說是為了那個玉芳華……怎麼,你怕自己毒不死嗎?”她氣急敗壞地說。

“那是一場誤會,東西不是芳華送的,有人陷害她……”仲嵐終於說話,忽然笑了笑,“怎麼,你吃醋?”

“你!”她很想破口大罵,卻什麼也說不出來。

忽然仲嵐湊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