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繡山河錦
宮·庭院深深
作者:何人
【一】
熏香煙氣,摻雜著血腥味與濃鬱藥香,將整間鍾梨宮壓得透不過氣來。幾個貼身丫鬟忙不迭地伺候著,一盆清水換一盆血水輪番交替。
望著鍾靈繡慘白無血色的臉,膽小些的丫鬟已輕微微抽泣起來。誰也不知道娘娘這是怎麼了,一夜醒來身上居然多處口子在淌血,而聖上依舊宿在別人那兒,怎麼通報也不肯來瞧一眼。
良久,傷口止住了血,而鍾靈繡終於在半炷香後微微睜開了眼。望著一屋抽泣關懷的下人,她隻吃力地揮揮手,屏退眾人。腦子雖昏昏沉沉,但她卻清晰地記得幾個時辰前,穿著夜行衣的她親手將匕首插入兵部尚書的心口。這一身傷口,是隨後逃出時與他人交手時落下的。
這個月是殺朝廷要員,上個月是為皇上親口試毒,上上個月屈辱宴上舞。鍾靈繡長長地歎了口氣,緊接著又因身上火燎般的疼痛而閉緊了眼。從小她的娘親就頗以她的聰明為傲,卻怎知正是聰明,一次次將她推上火口。
正思量著,突聽得門被人大力踹開,丫鬟阻攔的聲音很快被一聲嗬斥止住。望著床幃內氣若遊絲的鍾靈繡,男子不禁攥緊了雙拳,眸內震怒與心疼混雜欲落。
“你這樣闖進來,不怕皇上疑心治罪嗎?”鍾靈繡隔著紗幔沉聲問道。
“他還有臉治罪?舍身殺人的事,憑什麼一再讓你一介女流去做?何況,你還是他曾許諾摯愛終身的正宮娘娘!”男子怒意翻滾,片刻後目光卻又溫軟下來,“隻要你願意,我們即刻逃出去,天涯海角半生逍遙。”
鍾靈繡隻是冷笑著別過臉,一切若真如此輕易,那她何必委屈至此?與不愛之人亡命天涯,當真輕鬆過為所愛之人做牛做馬?不是不清楚沈玉舟的心意,隻是她如何也賭不起。
望著帳內良久無言,男子終歎了口氣,拂袖而去。
走出數十步,又忍不住回首恢弘的鍾梨宮,時光停駐,沈玉舟的思緒不由得被帶回了五年前。
五年前他還未接替父親安排的官位,周君弈也還未登基,彼時的鍾靈繡尚隻雙七出頭,終日紮著辮兒笑靨如花。他與鍾靈繡青梅竹馬,在鬧市玩耍巧遇當朝太子周君弈。隨後的故事老套無新,他打小喜歡的鍾靈繡與太子周君弈情定終身,門當戶對擇日便嫁。
而他從未說出口的那句我喜歡你,握在拳裏消散在風裏。
【二】
入夏時分,一夜滿池嬌荷開了個遍,一朵朵水靈靈嫩生生。鍾靈繡步行至此,不由得看得失神。依稀記得三年前,也就是在這裏,周君弈攬她入懷,說朕登基頭等大事,便是立你為後,共江山白頭。那日也見這一池新荷怒放,而她握緊他的手,以為永不會鬆開。
正想得入神,突發現身旁多了一人,而方才一眾下人不覺間已無一蹤影。
“是否怪朕三個月間對你不聞不問?朕的皇後如此聰慧,一定明白大臣遇刺,當朝皇後若再傳出莫明傷重,定會有無數人疑心。”男子說道,眼隻專注地停在池中,神情未有一絲變化。
鍾靈繡複雜地望著身邊人的側麵,想說什麼卻最終也無言以對。她為他出生入死,敷衍卻隻需一個再容易不過的借口。
“皇後,傷還有礙嗎?太醫伺候得是否周到?” 周君弈突然側過身,雙目炯炯。鍾靈繡一愣,幾乎以為自己聽錯,萬萬沒想到他還會掛心她的傷勢。
“三個月下來已恢複了八成,勞煩陛下掛念。”聲音略微顫抖,鍾靈繡努力不讓對方聽出異樣。三個月來日日夜夜,她多想見他一麵。一合上眼就是從前的好從前的恩愛惹人羨,甚至曾天真地想,如果自己就此死了,會讓他有一絲憐惜嗎?
“既然傷已好,那就準備一下,替朕出征平定邊疆之亂。”周君弈平靜地說。
鍾靈繡一愣,片刻後不由得笑了起來,隻是笑著笑著,眼淚卻慢慢盈滿了眼眶:“若臣妾不願呢?”執拗地仰起頭,不讓眼淚流出。
“皇後是聰明人,若有人知道尚書之死的真相,怕是連朕都保不了你。”周君弈抬手拂了拂鍾靈繡的鬢邊,替她將一綹碎發攏至耳後,“沈玉舟也一樣,朕要殺他不過碾蟻。”附在耳旁親密地說,不知道的人定以為帝後兩人耳鬢廝磨,想來一定是情比金堅。
“幾時出征?”鍾靈繡咬牙切齒道。
“明日如何?”周君弈鬆開她,微眯著眼道。
依舊是一池芙蕖搖曳,鍾靈繡摸著石欄慢慢地走,夏日的豔陽毒人眼,從眼睛一路毒辣辣刺入心裏。下人已為她備好了甲胄盔甲、高頭駿馬,隻等明日天一亮出軍邊疆。她出身武學世家,一族出過多位將才,所以帶兵出征也不算出格。沈玉舟接管兵部,此次也主動請纓隨同前往。
君弈,不知我是否還能活著回來,還能否再見你一麵。若我戰死沙場,你是否會在把酒言歡之時,偶爾想起我的樣子,生出一點點的悔意呢?人生就是這樣回不了頭,五年前鬧市中,偷跑出宮身無分文的你,不惜賣掉萬金扳指,隻為給我買一串冰糖葫蘆。那時的你,一定料不到今時今日此番情景。
邊疆戰役之艱之苦,超出所有人的預期。從毒辣的夏日到茫茫冬日,從糧草荒到奸細出,朝野上不斷傳來皇後傷重的消息,隻是皇上執意不肯將她召回。而千裏之外的邊疆軍營,鍾靈繡一次次從閻王殿前撿回性命,不顧沈玉舟的阻攔回回披甲上陣沒命廝殺,似根本不將性命當回事。以至於連敵軍都讚歎,戰場之上無女後。
而遙遠的皇宮內傳出消息,皇上近來迷上一名江南女子,據說生得嫵媚多嬌,見者憐之。沉迷溫柔鄉的帝王不惜重金造行宮,不顧滿朝反對為女子的父兄加官進爵。這些信箋沈玉舟本先派人截下,隻是耐不住鍾靈繡的倔強,無奈交出。鍾靈繡倒也並未如何吃驚,隻是看完信後一個人徹夜望著篝火發呆。
“難過的話就哭出來,這裏他看不到。”沈玉舟望著跟前消瘦的鍾靈繡,忍不住出聲道。
“沒有難過,人心若變難過又有什麼用?隻是忍不住擔心,離宮那麼久,也不知他過得好不好。”鍾靈繡望著熾烈的火苗出神,“讓我明明白白地知道他喜歡上別人也好,知道他不再會為我生死牽掛,知道他過得好得不得了,也了斷我的癡心妄想。”
她的目光穿過篝火,跨過邊城,似能見著金碧輝煌的寢宮內那個著龍袍的身影。他一定坐擁美色,醉生夢死,絲毫也記不起千裏之外,那個他曾視若珍寶的人正為他的江山為他廝殺。罷了罷了,都是孽緣一場。
“早些休息吧,明日清晨還要進軍。”鍾靈繡背過身,對著沈玉舟道。
沈玉舟望著夜風中單薄的鍾靈繡,隻覺胸腔內百感交集。五年前的鬧市中,是他見證了他們的相遇。三年前太子登基,次日她就被冊封為後,眼裏的光芒曾直逼九霄。一年前她失寵,自那之後淪為周君弈鞏固帝位的工具。他與她一同長大,太明白她的心意。自五年前人海中,她初見太子周君弈,他就感覺到那個終日玩鬧的丫頭幾乎一夜長大。她打小聰慧,卻為投太子所好裝出不諳世事、癡傻純真的模樣。而太子自然對這樣的她欣喜若狂,如獲至寶,恨不能立馬娶為太子妃。
隻是這樣的愛,愛的卻並非她本身。
【三】
邊疆之戰,終在一年零三個月後大獲全勝。百姓夾道歡迎當朝皇後,百官也紛紛進言直讚皇後女中豪傑。隻可憐皇後的右手因為受傷,再也使不了劍。
短短一年,卻有數不清的風霜沉澱入鍾靈繡的眼裏。鍾梨宮裏丫鬟下人擺滿一桌飯菜迎接,她卻隻覺胸口抑鬱,沒半點胃口。多少次勸自己死心,此時此刻卻隻想看他一眼,隻想知道闊別一年,他是否還是當時模樣。還有那個他極寵愛的江南女子江若星,不知道是不是和傳聞中一樣好看。
未想到,江若星竟先一步來她寢宮道賀。盈盈跪地,滿頭珠玉叮當相撞,鍾靈繡揮了揮手,她這才起身仰起頭來。也是在刹那,鍾靈繡如遭雷擊。江若星竟有七成像她,尤其是那雙水靈靈的眸子,幾乎與她一模一樣,至於餘下的那三成卻是差在氣質。鍾靈繡貴為皇後,眉眼間大氣中藏了狡黠聰慧,而江若星是地道的江南小兒女,柔情脈脈單純稚嫩。
“早前便聽說小女與娘娘麵有相似,所以今日按捺不住匆匆來見,果然與傳聞一樣。”江若星說話有些莽撞,鍾靈繡不禁在心內歎道,果然無論光陰荏苒,周君弈可以變心,卻不會改變口味,還是喜歡簡單無心機的女子。
“本宮不在皇宮的日子,辛苦你照顧皇上起居,該如何賞賜好呢?”鍾靈繡撚了一枚綠玉葡萄,溫和笑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