靈歌送嫁
迷樓·暗夜驚心
作者:則音
一
顧府鬧鬼已經是第十天了。
我坐在窗前看外麵的仆人竊竊私語,一不留神,針尖便戳破了手指,豆大的血珠滾落下去,染紅了正在縫製的小衣。
我有些愁苦地看著被汙壞的小衣,隻覺得那融入絲綢中的血液紅得真像是那簷下隨風飄蕩的大紅燈籠。遠處湖光閃爍,新燕穿過柳叢。今年的春天來得遲,雖是春光無限,可風依舊那樣冷。
我眼瞧著樓下的仆人將紅燈籠掛上又取下,隱隱約約聽見有人說:“少爺吩咐,這裏就不用掛燈籠了。”
我因著這話點點頭,心想,此地雜草叢生,空氣都是黴掉的。喜氣到了此處,也都化作黴氣了。
顧天澤來時,我正收住最後一個針腳。他見我手中的小衣,眼睛一亮,卻又片刻間沉下:“你搬出去。”
“搬到哪兒?”我抬起頭看著他,笑眼彎彎。
他別過頭不願看我,說道:“這裏不安全。”
“安不安全的,對我來說有什麼要緊。”
“你的安全確實不要緊。”他目光終於落在我身上,語氣裏有著些許惡毒的意味,“可你肚子裏的孩子是我顧家的血脈,自然要好好保護。”
“你走吧。”我下了逐客令。
我背對著他,欲將小衣疊好,手腕卻被抓住,我被迫扭過身子看著這個男人。他盯著我,眼睛裏冒火。我當年真是愛極了這雙眼睛,總覺得這雙眼睛裏盛滿了整個天空,晴朗得讓人難以直視。而現在,我卻覺得這雙眼,像是七月流火,滾在我身上恨不得把我燙出幾道傷口來。
“你便想著你那個阿叔吧!”他甩開我的手,惡狠狠地丟下一句話,“一個死人,可夠你這個活人想的了!”
二
我不願別人同我說,阿叔已死。我隻認為阿叔未死,便總有個依靠,總覺得哪一天他還會撫摩著我的腦袋,輕輕喚我:“阿玉……阿玉……”
這樣想著,日子也不會太難挨。
這些天我總會夢見阿叔,夢見他站在淮河邊用嗩呐吹著送嫁曲。那曲子的音調纏纏綿綿,悲傷得如同月光裏的淮河水,聽得我的心都快碎了。
其實我並不願意喚他阿叔,隻是他撿到我,撫養我,我便不能越過那條界,像別人一般喚他方先生。或者更親切一點,喚他子青。
自從我嫁到顧家以後,就再也沒有見過阿叔。我夫君顧天澤不願我阿叔來看我,他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現在是顧家的媳婦,已經和我阿叔沒有任何關聯了。
我第一次見到顧天澤時,他剛接手家族裏的產業,他到南邊來是為了置購一批貨物。我驚訝於他眼裏的飛揚自信,那樣明朗的眼神耀眼萬分。
我從未見過阿叔眼裏有過這樣的光芒。阿叔總是低垂眉眼,目光溫柔。他對誰都溫和親切,絕非顧天澤這樣一副高傲的模樣。
顧天澤帶我出去看戲,還扯了好多好看的綢緞給我做新衣。他有著大家公子的豪爽大方,對我百依百順,恨不能將全世界最好的都給我。
我捧著這些禮物滿心歡喜地回到家,卻看見阿叔坐在堂間的木椅上。他看著我,眼睛裏是極失望的神色。那眼神盯得我心驚,令我忘了雀躍,直跑過去摟住阿叔的脖子說:“阿叔,我明天不出去了,不出去了……”
誰知第二天,顧天澤就帶了彩禮來我家提親。阿叔以我年紀太小為理由拒絕了顧天澤,我躲在門後看著顧天澤離去的背影,微微有些失落。這表情恰好落入阿叔的眼中,阿叔搖著頭歎息:“到底是女大不中留了……”
我最後一次見到阿叔是在三年前的成親典禮上。阿叔為我梳頭發,為我戴鳳冠,為我蓋上紅蓋頭。漫天漫地的歡聲笑語裏,阿叔的眼神卻好似淮河的水,帶著濃鬱的悲傷流淌進我的心裏。不知為何,我也突然難過起來,伸出手抱著阿叔的脖子,眼淚一滴滴落進阿叔的衣服裏。阿叔沒有說話,隻輕輕地撫著我的後腦勺,一遍又一遍。
按照習俗,新嫁娘在婚禮上腳是不能沾地的,得先由家中的兄弟背出家門,再由夫君背到婆家。我沒有兄弟,便由阿叔背我。
那時候阿叔不過才剛過而立之年,他背著我並不吃力。然而往淮河去的那條路上,阿叔走得極其緩慢,就像一個遲暮的老人。我突然想起出嫁之後阿叔就一個人了,他一定會孤單的。於是我趴在阿叔的耳邊輕輕地說:“阿叔,你再找一個女子吧。”
阿叔身體一震,過了許久都沒有說話。快到淮河邊時,阿叔望著站在船頭等我的顧天澤,輕聲開口:“你莫要操心我了,自己要好好的。”
“阿叔,你會來看阿玉嗎?”趁顧天澤還沒有跳下船,我連忙問。
阿叔這回笑了,他捏了捏我的手腕:“會的,阿叔會去看你的。”
我趴在顧天澤的背上上了船,之後就再也沒有回頭。
一陣嗩呐聲在淮河畔悠悠響起,那是送女兒出嫁的曲子,是阿叔吹奏的曲子。即使已經渡過了淮河,我似乎還能感覺到那曲子久久縈繞在我耳畔。並不歡喜,是那樣悲傷。
阿叔騙了我,他再也沒有來看過我。
三
一月前,顧天澤向城裏寧記布坊下聘禮,要娶那寧家小姐做二房。而這連連怪事正是發生在他們婚期定下來的第二天。
先是花園裏的戲台不知何故突然倒塌,砸傷了幾個工人。夜晚時,護院的狗也不知為何狂吠起來,似是見到了什麼不幹淨的東西。更有人說,起夜時看見有鬼影在顧家院子裏遊蕩。
顧家老太太請了道士來做法,可燒了幾遝符,潑了幾盆狗血,這怪事依舊迭生。到最後,那道士也無法,隻得說,這鬼物怨氣太重,壓製不住。
顧家老太太左思右想,最後,她拉著顧天澤指著我,語氣尖厲而怨毒:“是這個女人!定是她八字與寧兒不和,才鬧出這麼多鬼事!你休了她!立馬休了她!”
顧天澤沒有休我,卻選擇了一個折中的辦法。他讓我搬出泠梧閣,那象征女主人身份的樓閣。而我,也成了一個禁忌的話題,府中所有人都被下了命令,不許提起那個從鄉下來的少奶奶,不許提關於她的一切。
我能理解他們。我出身卑微,卻占著少奶奶的位置,這樣太過委屈那位寧小姐了。
回房路過花園,那裏正重新搭建著戲台。戲台角落裏有一個瘦臉的少年正在吹嗩呐,滴滴啦啦的,不成曲調。
阿叔也會吹嗩呐,他吹得極好,村裏隻要一有紅白喜事都會請他吹兩曲。他脾氣最好,村裏的孩子吵著要跟著他學吹嗩呐,阿叔也笑眯眯地待他們,連眉頭都不曾皺一下。
我望著台上那笨拙的少年,心裏一陣陣空落落的疼。
阿叔撿到我時,他也才十七歲而已。淮河發了大水,我乘著小木盆順流往南,漂到了阿叔的身旁。每次回憶到這裏,阿叔總會用溫柔的眼神看著我輕輕說:“你便睜大那樣一雙烏溜溜的眼看著我,湍急的河水從你身旁流過,可你似乎一點都不害怕,還衝我笑,笑得那樣甜那樣開心。”
我想,大約也是那樣的笑容將阿叔和我的命運從此捆綁在了一起。
阿叔出身名門望族,父親乃是前朝遺老,曾位居三品。阿叔帶著我回家卻引來一片非議。人人都道阿叔在外沒做什麼正經事,倒是弄出了一個女兒。阿叔的父親是個極好麵子的人,當下便不聽阿叔解釋將他逐出家門。
我曾問過阿叔,為什麼寧願背負著父親的誤解他人的非議,也不將我丟棄?
阿叔沒有立時回答我。他撫摩著我柔軟的頭發,靜靜地看著我,眼睛裏是亮晶晶的如同玉一樣的光澤。他說:“我怎麼舍得留你一個人?”
我便仗著阿叔這句話,無憂無慮地在他身邊長大。我鮮少哭泣,從小到大,似乎隻一件事讓我哭得極其厲害。
阿叔身材修長,愛穿一件青色長衫。他麵貌生得好看,一雙眼總是濕潤潤的,明亮而溫暖。即使帶著我這樣一個拖油瓶,可為他說媒的人依舊絡繹不絕。
我很小的時候就不愛看那些說媒人諂媚的嘴臉,長大後更是如此。一見著有人來找阿叔,我就立馬躲得遠遠的,整日都不歸家,直到阿叔來找我。
我雖然厭煩這些人,但也從未將這些人的話當一回事。我知道阿叔不會丟下我,哪怕再多的人來給阿叔說媒。我一直都這樣想,直到有一天,我撞見阿叔與鎮子裏李記珠寶行的小姐在一起。彼時正是陽春三月,他們走在柳色中,李小姐對阿叔說了些什麼,美麗的臉上帶著羞澀。阿叔聽了李小姐的話,突然笑了起來,眉眼彎成了新月。
一個是溫潤如玉的翩翩君子,一個是正當年華的清麗佳人,這樣一幅言笑晏晏的畫麵讓躲在柳色後的我火冒三丈。我也不知哪兒來的火,隻覺得阿叔不該這樣對別的女子笑,還笑得那樣開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