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北舊事四
在高原上,總是覺得時間過得極其慢,像蝸牛在爬行。空有革命理想,在惡劣的環境下也無法填補心靈的虛空,還好找了一本紅色的袖珍版《毛澤東選集》。這本書原本是一個名叫程愛國的工人收藏的。程愛國個子不高,人也消瘦,但一雙眼睛總是炯炯有神,待人接物總是笑嗬嗬的。
“老鄉,感謝你了。”拿上書我如獲至寶,高興地對他說。
“客氣啥子,我本來就不識幾個字,留在身邊沒有用,你盡管拿去。真羨慕你們有知識、有文化的年輕人呐!”他一副很慷慨的樣子。
“書是哪來的?”
“我十多年前在日喀則當兵,退伍下來就來了煤礦。書是在部隊時發的,一直收藏著。”
從此之後的幾年時間裏,這本袖珍版《毛澤東選集》被我放到了軍大衣裏,當塊寶一樣寸步不離。休息的時候,我無數次翻閱這本書,它成為那時重要的學習資料和精神食糧。
每讀一遍,我都會有新的收獲,毫不誇張地說,當你學習進入入神狀態,你就會覺得自己不是在看書,而是在平心靜氣地聆聽一位偉大哲人的諄諄教誨。毛澤東的思想深邃而機智,胸懷寬闊而坦蕩,他的曆史充滿傳奇色彩;他飽讀詩書,文風豪爽而不失幽默,樸實而又感人,字裏行間閃現出定國安邦的雄才大略。讀他的著作,你不但能獲得許多收獲,甚至會感到一種藝術上的享受。你會深深地感到,那不是一本書,而是思想的寶庫。
可能現在有的人覺得我當時真是有點可笑,但我毫不掩飾那是我真實的感受。設身處地地想一下,如果你們置身在那個激情燃燒的特殊年代,置身在海拔5000米的高寒地帶,附近百裏荒無人煙、天寒地凍,你們又會怎樣呢?多半會逃之夭夭,逃不了也會瘋掉或者自殺?時代造就人,我們出生的時代由不得我們選擇,既然選擇不了,那就隻能頑強地去適應,苦中作樂。每代人都有自己的幸福和不幸,現在回想,我不怨天尤人,而是真切地懷念那段美好時光。
礦區,最難應付的也許是生活了。
在平原地區,我從來都沒感覺到氧氣的重要。呼吸是每個人與生俱來的權利,一呼一吸是人的本能,不經意間我們就能享受大自然的恩賜;而不經意的東西,往往最容易忽略。海拔5000米,缺氧是無法解決的問題,每一個人都隻能用自己的身體去硬扛、去適應。戰勝它是不可能的,它本來就稀薄,是自然規律使然,就跟生老病死一樣不可抗拒。沒有足夠的氧氣,人就沒有足夠多的氣力,因此人總是表現得懶懶散散的。到了高原,再勤快的人都容易“墮落”成“懶漢”。
夜裏的溫度常年在零度以下,最冷的時候能達到零下四十多度。一年中約莫有8個月是明顯的冬季,兩個月是夏季,剩下的兩個月姑且算是春季和秋季吧。冬季漫長,需要就地取材燒煤取暖,因此,每家每戶都必備一個煤爐子。
對於我們的開采進度和開采量來說,礦區的煤幾乎取之不盡、用之不竭。一個大型的帳篷和平房每天用煤量大概在50公斤以上,我住的帳篷麵積小,但是四處漏風,每天還是要用二三十公斤煤。煤要靠自己去煤場挑,挑來不能直接燃燒,為了節約著用,得摻上土和石子、澆上水,這些都要靠自己去挖、去提。每家每戶都用廢油桶做一個大爐子,兼備烤火和做飯之用,那是一隻名副其實的“煤老虎”,每天得不停地喂,以滿足它饑腸轆轆的胃。喂過之後,還得把它拉的煤渣運走。我們每天要為火爐耗費大量的精力,但不得不這樣去做,因為重新生火的麻煩會更大更多。一不小心疏忽大意了,爐子就會熄滅,整個屋內頓時會像冰窖一樣,甚至還麵臨喝不上水、吃不上飯的窘境。為此,你得精心伺候這位“大爺”。
有一回,我夜裏忘記加煤,讓爐子熄滅了,結果隻得去程愛國家裏借宿。程愛國很熱情地招待了我。他家隻有一張床,大概隻有一米寬,兩個大老爺們兒隻好一頭睡一個。他入睡就打呼嚕,鼾聲如雷,結果我一晚上都沒睡踏實,而且他的腳氣實在太嚴重了,臭氣熏天。我不是嫌棄他,我的體味並不見得比他好聞,但床實在太小,被子又不夠長,他的腳總是露出來,我想用被子幫他蓋好但又怕弄醒他。自此以後,我總是小心翼翼地伺候“煤老虎”,再也沒讓它熄滅過。
吃菜也是礦區一個大難題。一年中至少有七八個月吃不上新鮮蔬菜,隻能吃些脫水蔬菜、罐頭和牛羊肉。即使在夏季,也很難吃上新鮮蔬菜,因為這些菜要從拉薩、青海、甘肅,甚至是新疆去拉。由於路途遙遠,公路顛簸,一些新鮮的蔬菜還沒等拉到礦上就成了一堆爛泥。因而,大多數情況下,吃得到土豆、蘿卜、包菜、大白菜就謝天謝地了。運回來的蔬菜都是儲存在屋內的菜窖裏,統一分配、供應。
這些極其普通的蔬菜在高原礦區是上等的佳肴。而我江蘇老家,盡管也很貧窮,但大量的蔬菜還是能吃得到的。很多時候,我隻有靠醬油和辣椒麵來下飯,由於維生素嚴重匱乏,大家不得不靠藥丸來予以補充。至於是否有效,不得而知。反正大家臉上都是一副醬紫的樣子,既然大家一樣,也就沒有多大在意。
後來我了解到,我們臉上不僅有高原紅,還有很嚴重的高原多血症。多血症又叫紅細胞增多症,是在高海拔地區待長了時間導致的。血管粗硬,常常背痛,睡眠不好,流鼻血,手掌上白一塊紅一塊,嘴唇發紫、發黑是這種高原病的具體表現。這種病不僅侵害身體,嚴重的還能奪取生命。而在當時,我們哪裏了解什麼危害,隻是無知地認為是長期的風沙和日光吹曬出來的烙印。
除了燒爐子和吃菜,礦上的飲水也是很困難的。夏天,要用人力去河裏挑,後來有了水車,倒是節省了不少氣力。冬天,水結成厚厚的冰,隻有去冰河、冰湖裏挖冰化水。
挖冰化水是項十分繁重的勞動。凍冰堅硬無比,十字鎬砸下去,隻能砸出一點白印子來。在工人們的傳授下,我慢慢地掌握了一些技巧:找有裂縫的地方挖,有縫隙的地方挖冰的工作要事半功倍。挖累了,就躺在冰上休息一會兒,渴了就吃點碎冰解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