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北舊事六(1 / 3)

藏北舊事六

我不知道是怎麼到了普姆阿媽家溫暖的帳篷裏的,蘇醒的時候已經是次日下午了。費力地睜開眼睛,看到陽光慵懶地照在身上,就像母親溫柔的愛撫。這一刻,我意識到自己沒有死去,隻是渾身都是麻酥酥的,很多地方都紅腫了起來,渾身虛脫,雙手雙腳也不聽使喚。程愛國怎麼樣了?強巴是否挨過了漫長的夜晚?

在我旁邊的一個鋪蓋上,程愛國還在昏迷之中,看來他比我的情況要糟糕得多。我畢竟年輕,而他已經40多歲了,在高原待了近20年,身體肯定沒法兒跟我比。

普姆老阿媽滿臉虔誠地走到我和程愛國的身邊,嘴裏念念有詞,好像是在為我們二人祈禱。祈禱完,她吩咐女兒卓嘎去打酥油。

卓嘎是一位十四五歲的小姑娘,眼睛明亮有神,滿頭紮滿了小辮。見我醒來,就開始忙活了。不一會兒,熱騰騰的酥油茶端了上來。老阿媽一邊喂我酥油茶,一邊告訴了我昨晚發生的一切——

約莫天亮的時候,母女倆被我的呼喚聲驚醒。母女起床,在帳篷外不遠的雪窩裏發現了凍得昏迷不醒的我,又在離我不遠的地方找到了渾身幾乎沒有一絲熱氣的程愛國。藏北的牧民是善良的,心是菩薩心,見了兩個落難的人,趕緊七手八腳地把我們二人抬進帳篷,然後生起熊熊大火,為我們取暖。

藏北的雪災多,每年都有牧民的牛羊丟失在雪原上,他們有一套為動物恢複體溫、挽救性命的方法,用在人身上同樣合適。

我問起強巴師傅的下落,老阿媽並不知曉。問她帳篷離青藏公路有多遠,美麗的卓嘎告訴我說應該有十來公裏的樣子。原來,一晚上的時間,我和程愛國僅僅走了10公裏。在內地,腳力好的人,10公裏的路途僅需一個多小時,而高原上的10公裏卻是另外一個概念,更何況是對於雪夜迷路的人而言。

喝了酥油茶,我還是渾身無力。等明天,礦上的人一定能找到我們,隻能耐心地等了,心裏卻是忐忑不安。強巴啊,你怎麼樣了?挨過了昨晚的嚴寒了嗎?遇到別的車輛前去營救希望不大,但沒拋錨的那輛車應該早就到達礦區了吧。隻要到了礦區,吳書記一定有辦法前去營救強巴。

晚上,程愛國幽幽醒來,見自己還活著,又見我居然可以起身了,眼淚直在眼眶打轉。如果能爬起身,他一定會跟我緊緊相擁,喜極而泣。

我也是高興異常,老天還是眷顧我的,不然要是雪一直下到天亮,隻怕我們倆早就凍死在雪地裏了。至於他說的會把女兒嫁給我,是真的嗎?我們都平安無事,他不會改變主意吧。奇怪的是,我竟然幻想起了程臘梅的模樣。

盡管我和程愛國已經做好了最壞的打算,但噩耗還是傳來了。這是在17日的中午,從安多縣有關部門的工作人員嘴裏,我得到了這樣的信息:礦區的人第二天上午找到強巴的時候,他還沒犧牲,他一直堅守在駕駛室裏,臉上依然掛著堅毅的微笑;臨死前,強巴對吳有根說了句“快去找小蕭和老程”,接著,任憑同誌們怎麼哭喊,他終是閉上了眼睛。

我和老程並沒有哭,而是陷入了沉思。這個時候,我才真正體會到了強巴把我倆“趕”下車的真正用意。對高原天氣了如指掌的他,一開始的確錯誤地估測了天氣,然而,在最關鍵的時刻,出於對我們的關愛,他還是放棄了逃生的機會,最終堅守在車子上。藏家人堅毅的外表下,往往翻騰著一顆熾熱的心!

狂怒的暴風雪過後,一連幾天都是豔陽高照的日子,連風也消遁得無影無蹤。陽光照射下的高原,格外寧靜,無限空曠。我和老程很快就被礦上的車接走了,那輛拋錨的車也被拉到那曲鎮上維修去了。這趟送煤可謂損失慘重。

安多縣的同誌走後沒多久,吳書記就找來了。見了我,拍了拍我的肩膀,眼眶一紅,說:“沒事就好。”

我和老程依依不舍地告別普姆和卓嘎母女,踏上了回礦區的路。我和老程沒有大難不死之後的僥幸,所有人也都陷入了沉默。走到車輛拋錨的地點,我看到了一串五彩經幡掛在路邊的一個低矮的墳墓上。指著這座新墓,老吳憂傷地說:“強巴的。他是黨員,不能天葬,不是活佛也不能火葬,就土葬了。”

所有人都沒有預料到的是,我和老程撲上了新墓放聲痛哭。任憑大家使勁拉拽,我倆死活不肯離開。等回到礦區,再把強巴的舉動告訴大家,大家一定會理解我們的。此刻,我們泣不成聲,隻能放任淚水流淌。授業恩師啊,如果我態度更堅決點,說話更有威信點,行事更小心點,也許就能避免悲劇的發生了……

回到礦區,所有的同誌都沉浸在悲傷之中。休息了幾天後,我寫了一份詳細的彙報材料、一份檢討書給吳書記。吳有根看完後,長籲短歎:“強巴啊,你是跟我一起來礦上的,才40歲就撒手人寰……兄弟啊,你是好樣的,我一定號召大家向你學習。”

我找不到一句話來安慰吳書記,除了懊悔和自責,我還能怎麼樣呢?強巴,你把生的希望留給我和程愛國,我一定要倍加珍惜這來之不易的新生。

一個月後,我在職工大會上總結了教訓,這件事終於告一段落。

日子久了,強巴僅活在少數人的記憶裏。我把他埋藏在最深處,那是心靈的一塊禁地,不敢觸摸,一觸摸就自責和疼痛。

時光能令人淡忘一切,1975年的夏天很快如期來臨。這期間,我還是去過拉薩多次,每次路過那座孤單的新墳,都要停車鳴號。尖銳的汽笛劃破長空,天堂裏的強巴能聽到嗎?與以前不一樣的是,經曆了這場事故,我變得更加小心謹慎,每次出車都是如臨深淵、如履薄冰。

一天,程愛國找到了我。他點起一根旱煙,帶著笑意,緩緩地對我說:“蕭廠長,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對你講的嗎?”

我明知故問:“什麼?”

老程說:“讓我家幺妹來礦上怎樣?來看你,順便看我,你覺得怎樣?你是我的救命恩人,我們農村人就講知恩圖報,沒什麼好報答你的,就隻有這麼個女兒了,就怕你看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