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北舊事十四
北京,全中國人心中的聖地,這裏有天安門、長城、故宮、圓明園等眾多名勝古跡,可我不是來追尋古跡的,而是來追討罪人賀一鵬的情債的。我要做個正義的法官,幫卓嘎追討正義和公平!
20世紀80年代的北京城,街道上滿是川流不息的自行車,在茫茫人海中我有種迷失的感覺,由衷地感歎自己的渺小。北京街頭,誰認識我呢?我又能算什麼呢?這麼多人中賀一鵬究竟在哪?
按照賀一鵬留在礦區的資料,我找到了他家的住址。這是一座幽深胡同裏的四合院,成“口”字狀,中間是院落,四周分別是正房、倒座、東廂房、西廂房。在四合院前,我心裏一陣慌亂,心裏暗想,終於要逮住你了,賀一鵬你這個畜生。
敲門,一位雙鬢微白的中年人從門縫盯著我,緩緩拉開門,“你是……”
我沒好聲沒好氣地說:“西藏來的,土堆拉煤礦的。這是賀一鵬家吧?”
中年人露出笑意,“看您的膚色就知道您是從西藏來的,快,請進,請進。”
跟隨他進了客廳,我就開始四處打量,發誓要找出賀一鵬來,恨恨地說:“你是他父親吧?他在家嗎?”
中年人收起笑容,正色說:“我正是他的父親賀永強,您是蕭書記吧。請坐,我給您沏杯茶,大老遠跑到北京來很辛苦,這次來了得好好看看,四處轉轉。”
我可不吃他這套,依然沒好聲沒好氣地說:“賀一鵬人呢?”
賀永強說:“您先坐下嘛,我們邊喝茶邊說,您這大老遠的來趟北京也不容易,要是不嫌棄,就在我家落腳,好好轉轉北京城,我全程陪同。”
我不耐煩了,忍受不了他跟我一味地套近乎,就說:“你以為我是來旅遊的?你難道不曉得你兒子做的好事?現在出了人命,產婦難產……去世了!”
賀永強露出詫異的表情,旋即平靜地說:“啊?怎麼會這樣……這個不孝子在西藏做的事我已經掌握了,我代表這個不孝子鄭重向您道歉,說聲‘對不起’。”
我越說越氣:“一句‘對不起’有什麼用?我把你殺了,跟你說聲對不起就能償命?不是對不起我,是對不起我的救命恩人。這孩子惹的事,破壞了民族團結,可得坐牢的,我要送他去派出所。”
賀永強話帶哭腔:“要是我的死能抵消兒子的過錯,我願意被您殺死!您先消消氣,這孩子已經知道了事態的嚴重性,現在正在悔改認罪呢,您就饒了他吧。這件事可大可小。作為男人,作為父親,您應該能明白我的心意……”
我怒火中燒,便說:“子不教,父之過。看你也是知書達理的人,你家也是知識分子家庭,賀一鵬的事在西藏導致了非常惡劣的影響,他是成年人,應當為他所做的負責。”
“那您認為他該如何負責?”賀永強準備拉下臉皮跟我辯論了。
“坐牢!槍斃!”我把積壓一路的怒氣全部傾吐出來。
“您以為法律是您定的嗎?您說槍斃就要槍斃?”賀永強瞪大眼睛,用陰陽怪氣的語氣說。
“不槍斃不足以告慰卓嘎和她腹中胎兒的在天之靈,不足以平息這次風波!”我意誌堅定、義正詞嚴地說。
“哪條法律這樣規定的?賀一鵬和那位藏族姑娘是你情我願,正常談戀愛,哪個規定不能與少數民族談戀愛?姑娘的死也是我們不願意看到的意外事故,你以為我兒子就要為意外事故承擔責任?”賀永強反問我。
“要是不談這個戀愛,卓嘎就不會懷孕就不會死。賀一鵬還偷了公家的車出逃,這算盜竊公物。這些罪狀在法律麵前夠他坐牢的,你身為國家幹部,難道想袒護你兒子不成?”我瞪大眼睛,定睛看著賀永強。
“我再次聲明,那位藏族姑娘是難產而死,而非我兒子謀殺;他開車逃跑也是為了逃避你的暴力,當時情形特殊,而車並沒有偷走,算不上是盜竊。我不會袒護我兒子,我兒子沒犯黨紀國法,隻是做得不夠光明磊落,為道德所不齒。”賀永強還在為兒子狡辯。
“那我直接去公安局報案,去人民法院告,看能不能讓你兒子坐牢、槍斃。”我說不過賀永強,於是這樣說。
“您盡管去,我兒子現在就在北京,看人民警察和人民法官怎樣判決。蕭同誌,你身為領導幹部,起碼也該了解些國家的法律,千萬別做法盲。我是尊重你,感激你對我兒子的關照,才對你禮讓三分、以禮相待。”賀永強語氣緩和了些,依然彬彬有禮地對我說。
“我是法盲又如何?法律之外還有公義、道義在,我就是要討回一個公義。”我正氣凜然地說。
“您在礦上毆打、辱罵了他,早就讓他體無完膚、顏麵丟盡了。就算我兒子真的去坐牢了、槍斃了,您就會心滿意足了嗎?”賀永強講到這裏,眼淚無聲地從他眼窩滑落。
麵前這個男人的眼淚,觸及了我內心最柔弱的一部分。到了這一步,我先前的道德優越感和滿腔的道義逐漸消失了。平心而論,按照有關法律規定,賀一鵬的所作所為真的構不成犯罪,頂多隻能遭到道德的製裁,更談不上槍斃。可是,不讓他遭受一定的處罰,我的良心又該在哪裏安放呢?
良久,我的臉色逐漸平靜下來,率先打破了沉默,說:“賀一鵬現在在哪裏?”
賀永強猶豫了一下,隨即說:“去當兵了。”
我本想說“這種垃圾也能去當兵”之類的話,可是話到嘴邊又收回去了。賀一鵬在礦區的點點滴滴浮上心頭,溫馨而美好,可冰冷的現實是殘酷的,隨即說:“你認為該如何處理這件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