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北舊事十五
我是個閑不住的人。退休後的日子,總感覺無事可做渾身不自在。一開始幾年,還偶爾跟老年朋友們打打門球、麻將之類的打發時間,可後來身體垮了,痛風日益嚴重,就逐漸減少了戶外活動的次數。
成都四季分明,四季溫差大,每年的入春、入秋季節,我總是會定期地患上感冒。感冒雖是小病,但每次下來都要發燒,吃了一大堆西藥、中藥也不見好,總把老伴兒折騰得半死。當年土堆拉煤礦上的那個生龍活虎的青年已經一去不複返了。人老了,孩子不在身邊,缺少了交流,我的性格也變得有些孤僻。
西藏,那裏是我魂牽夢縈的地方。打盹的時候,藏北的點點滴滴總會反反複複出現在夢境。有一次,我固執地說西藏氣候幹燥、生活舒適些,要鬧著回拉薩養老,結果弄得老伴兒很是無奈,被蕭娟勸了好多天才斷了這個念頭。
與氣候方麵不適應內地生活的因素相比,內地的發展變化也是令我瞠目結舌,“不是我不明白,是世界變化快”。這些年,我隱隱約約地感覺到自己的很多思想觀念跟不上時代了,於是總是自我調侃:人老了真好啊,老了就可以坦然地死,就可以不用死抱傳統成為老古董,就不會被兒孫嫌棄,死了一了百了,給誕生的新生命騰出生存的空間和資源。“人世有代謝,往來無古今”,有生老病死,社會才能不斷地發展進步……
2014年夏天,一個悶熱的上午,我跟往常一樣外出散完步,泡了杯茶拿起一遝報紙看。退休後,我的生活一直很規律,日複一日年複一年,時間不知不覺間從報紙的縫隙間溜走。
電話突然響了,我瞅了一眼沒去接。老伴兒從臥室走出來,嘮叨了我一兩句就跑到電話旁。說了幾句,她的情緒開始激動了。我看不對勁,就說:“誰打來的?兒子?”
老伴兒沒有回答,我再問,她手中的電話掉到地上,緩慢地說:“北京來的電話,賀鵬程……不,賀一鵬。”
我愣了一下,“是當年的那個賀一鵬嗎?多少年了,怎麼會想起我?”
老伴兒說:“他想來看你,見還是不見?”
我不假思索地說:“算了,不見,見了又怎樣,徒添傷感。”
老伴兒撿起電話,說:“好吧,我就這樣回話。”
坦白地說,賀一鵬的來電打擾了我的平靜生活。我切實感受到內心有兩個聲音在糾結、交戰:一個聲音說,他是個罪人,因為他的過錯,你失去了在藏北的救命恩人,為此你後半輩子飽受良心的煎熬,不僅如此,老阿媽的晚年是那麼的淒涼,死去的時候都沒一個親人在身邊;一個聲音說,饒恕他吧,他父母已經做出了贖罪的舉動,就跟當年你離開北京的時候一樣,時間淡化了怨恨,況且他這樣的事情在當今社會多了去,見怪不怪了,你又何必對20多年前的事情耿耿於懷呢?從道義上講,你在道德上就一定是完人而沒有犯過錯?
接到賀一鵬電話大約五六天後的一天下午,天氣放晴了。遠處的空氣中,不見了一連多日的霧氣氤氳,陽光盡情潑灑在遠處的高樓玻璃上,一閃一閃之間恍若金子在閃耀。成都的陽光與藏北的陽光相比,隻是小巫見大巫罷了。陽光努力地穿透厚厚的雲層,驅散陰霾,照耀世間萬物,這是成都難得一見的好天氣。
我搬了張藤椅出去準備曬曬太陽,不然身上都要發黴了。上次照鏡子,我仔細看了看自己的臉,布滿了溝壑,與當年進藏參加工作的那個小夥子相比,早已物是人非了。跨越千山萬水容易,跨越歲月的溝壑難。
正當我躺在椅子上魂遊藏北、回憶往事的時候,一輛小轎車徐徐開到家門口,車上走下一個年輕的身影。不是蕭斌還能是誰?他手上提著大包小包的東西,微笑著向我走來。
“爸,在看報紙啊!”他居然熱情地跟我打招呼,印象中還是第一次。
“嗯。”我答道。
“我去了家新公司,老板人不錯,對我很好。我漲工資,回來看看您和我媽。”
“哦。你媽去買菜了,晚上就在家吃飯吧。”
“好。”
蕭斌搬了個椅子出來坐在我對麵,給我茶杯加滿水,認真地看著我。我被他看得渾身有點不自在,感覺他有事要跟我商量,就說:“你剛剛把房子也買了,以後要好好上班,別像以前那樣瞎折騰了,好好找個女孩子談戀愛、結婚,省得我和你媽操心……”
蕭斌沒有對我的訓話表現出不耐煩,笑著說:“曉得了,曉得了,耳朵都聽出繭來了。對了,爸,給我講講當年你在藏北的事,我想聽。”
我放下報紙,說:“藏北啊,該講的早講了,你小時就愛聽。怎麼有興趣聽我講這些陳年舊事,都老掉牙了。”
蕭斌說:“是啊,爸,您的一生也夠傳奇的。要是當年不去藏北,你就遇不上我媽,就不會有我和姐姐。對了,講講賀一鵬。”
印象中我並沒告訴蕭斌有關賀一鵬的任何事情,我把有關他的記憶都塵封在了歲月的長河裏,蕭斌怎麼會知道?便說:“賀一鵬的事你聽誰說的?你這幾天沒回家,你媽應該沒告訴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