徒步走進城市的鄉村男孩(1 / 3)

徒步走進城市的鄉村男孩

走出這片玉米地,再往北走,前麵的一切對於郝明明來說,都是未知的了。從記事起長到十二歲,郝明明還從未走出過這個村莊所轄的範圍。郝李莊是一個有兩千多人的大村,村裏有學校,隔五天還有一個集,所以村裏人上中小學、買東西都不必遠行。玉米地以北,是大片大片的不毛之地,雪白的鹽堿在日頭下反射著白茫茫的光。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伸向鹽堿地的深處……郝明明站在路邊上,有些茫然失措,他不知道自己應不應該繼續走下去,如果繼續走下去,等待他的,將會是什麼呢?這樣想著,他心裏忽然冒出了一個詞兒:前途渺茫。他笑了,原來前途渺茫就是這麼個感覺。

郝明明最終踏上了彎彎曲曲的鹽堿路,一直向北走去。村裏人告訴他,一直向北走,就能走到省城。太陽越升越高了,郝明明看到自己的影子越來越短,空氣就變得越來越熱了。斜背在後背上的包袱,剛上路時若有若無,他幾次懷疑是丟掉了,用心感覺,才能感覺到它的存在。而現在,它變得越來越重了,想忘記都忘不了。他用袖子擦了擦額頭上的汗,有一滴落到了眼裏,一陣刺痛,淚水就溢了出來。路長得好像沒有盡頭,遠處近處,全是高高低低的土崗子,清一色白茫茫的色調,讓他感覺有些暈眩。

生活對於隻有十二歲的郝明明來說,的確有些殘酷。去年夏天的一天,媽媽忽然不見了。郝明明從村裏人的議論中得知,媽媽是跟一個經常來村集上賣衣服的男人跑了。媽媽走了以後,爸爸再也沒有笑過,以前的爸爸是個愛說愛笑的男人。今年的正月十五,爸爸給郝明明包了一頓韭菜豬肉的餃子,餡裏放了很多的肉,讓他大飽了一次口福。郝明明吃著香噴噴的餃子,心裏忽然有些不踏實起來。爸爸以前可是非常節儉的人,炒菜都舍不得放油,為此,媽媽老罵他“摳門兒”。可是這次,他卻放了這麼多的肉,是不是要有什麼事情發生了?媽媽出走的前一天,正好是村裏趕集,媽媽給他買了一身新運動服,還配了一雙雙星運動鞋,這是以前他哭鬧多次都沒能遂願的。這還不算,媽媽給他買完了衣服,還帶他到街上的飯館裏吃了紅燒排骨。這一連串的好事兒,讓郝明明有了一種夢幻般不真實的感覺。到了第二天,還沉浸在幸福中的他就得知了媽媽出走的壞消息。從那以後,郝明明就朦朦朧朧地明白了一個道理:凡是莫名其妙來的好事兒,都是要發生壞事情的前奏。果然,吃罷餃子的第二天,爸爸就讓他上了寄宿製班,自己隨村裏的男人們去省城打工了。

爸爸走了以後,郝明明就經常做一個夢,夢見爸爸回來了,還領回了媽媽。他高興地在爸爸媽媽之間跳來跳去,不停地問媽媽,媽媽,你以後還走嗎?媽媽抱著他說,媽媽不走了,永遠永遠都不走了……郝明明每次都是媽媽抱他時醒來,再做同樣的夢時,他就緊緊地箍著媽媽的腰說,媽媽抱緊我媽媽抱緊我,別走別走……可他還是醒來了,眼前黑洞洞的,空氣裏滿是臭襪子的味兒,他伸開雙臂去抱,手卻碰在鐵管做的床欄杆上,生疼。他吸吸鼻子,輕輕叫了聲媽媽,淚就滑落下來,把枕頭洇濕了一大片。

日頭偏西的時候,一條黑亮亮的柏油馬路出現在鹽堿地的盡頭。郝明明興奮地跑了起來,從深一腳淺一腳的鹽堿地踏上一馬平川的柏油路,他覺得從腳底到全身都輕鬆多了。柏油路蜿蜒著伸向遙遠的北方,不時有車輛呼嘯著從他身邊擦過。走了好長一段時間,樹的影子都拉長了,天氣也涼爽了些。前麵的路邊上房子多了起來,有飯店、商店、澡堂子、修車鋪子。郝明明心想,莫不是到了省城?省城原來就是這個模樣的呀!路邊有一個大太陽傘,傘下是一個白色的大冰櫃,旁邊坐著一個胖胖的女人。看見郝明明,胖女人問,買冰糕嗎?郝明明不好意思地搖了搖頭,問,阿姨,這裏是省城嗎?胖女人愣了一下,隨即就笑了,這裏哪是省城呀,這是楓鎮,省城還有二百多裏呢。郝明明沮喪地低下了頭。胖女人又說,去省城的車開過來了,還不快去上車。郝明明順著胖女人手指的方向,果然看到有一輛大客車停在前麵的路邊上。他緊跑幾步,抓住扶手登上了車門,門口一個拿著票夾的年輕女人攔住他說,先買上票。郝明明臉紅了,他低聲說,我……我沒、沒錢。女人一把將他推下來說,沒錢你還坐的哪門子車!郝明明往後一仰,跌在了路邊的石子路上,硌得屁股生疼。他恨恨地瞪了那女人一眼,女人卻輕蔑地一笑,把車門關了。車緩緩地開動起來時,郝明明忽然發現車的屁股後麵竟然有一架通往車頂的梯子,他眼睛忽然亮了。他從小就是村裏的爬樹冠軍,別說是樹,就是光溜溜的電線杆,他脫了鞋子,兩個腳心夾住線杆,一氣兒就能竄到杆頂。郝明明爬起來,緊跑幾步就抓住了車後的鐵梯子,然後三竄兩縱就爬上了車頂。由於車內的後排座上塞滿了貨物,車裏的人沒有發現他。

車頂上滿是鼓囊囊的編織袋子和綁了繩子的紙箱。郝明明找個能倚著的地方坐下,長籲了一口氣。車越開越快了,風從耳邊呼呼而過,郝明明覺得非常涼快、舒適。他覺得肚子有些餓了,就解下背上的包袱,拿出一個饅頭啃起來。他邊啃邊想,這樣快,很快就能到省城了吧。他又累又困,吃著饅頭就睡著了。

車在拐一個急彎的時候,把睡夢中的郝明明甩了下來。當時,郝明明感覺有一種力量把自己吸了起來,像一片葉子,輕飄飄地落了下去,隨後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郝明明在懵懂中有了意識時,感覺渾身疼痛。這是在哪兒呢?在學校?他喊了所有舍友的名字,卻無人回答。慢慢地,他想起來了,學校已經放暑假了,同學們都回家了……慢慢地,他又記起,自己已經出了村子,上了去省城的車,怎麼會在這兒呢?他奮力地睜開眼睛,眼前黑洞洞的,壞了,他想,是不是我的眼睛瞎了?那我就找不到爸爸了……頭一陣暈眩,又迷糊了過去。

郝明明再次睜開眼睛的時候,他看到了頭頂上濕漉漉的天空、淺灰色的雲朵和飛翔的鴿子。他掙紮著坐了起來,發現自己躺在一條水溝邊上,周圍全是茂盛的蘆葦。他站起來,從頭到腳看了看自己,發現衣服有幾處扯破了,露出了肉,用手摸了摸臉,還好,臉上沒有傷,倒抹下了一把涼涼的露水。郝明明欲哭無淚,他爬上溝沿,站在了柏油路邊上,看到東方正有一輪紅彤彤的新日從地平線上彈跳起來,整個天地忽地一下亮了。郝明明知道,這已經是他出來的第二天早晨了。

郝明明又渴又餓,可他的包袱不知丟到哪裏去了。這是個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地方,他隻有咬著牙向著北方走了下去。他想,隻要到了省城,找到爸爸,就有好吃的了。在這個信念的支撐下,他充滿信心地順著柏油路向北走著。他整整一天水米未進,從旭日東升走到夕陽西下,終於,他看到了城市的樓群。當他真正地進入城市腹地,已經是華燈初上了。

到哪兒去找爸爸呢?麵對著燈光輝煌的都市,郝明明眼花繚亂、無所適從了。他原以為,省城就是比他的村莊大一些的地方,隻要從東頭找到西頭,再從南頭找到北頭,就能找到爸爸。以前在村裏,他去找爸爸回家吃飯時,就是這麼找的,每次總能找得到。可是這裏,平坦的馬路一眼望不到頭,還有縱橫交錯的高架路,閃爍著奇光異彩的高樓大廈,應該從哪裏開始找呢?

郝明明對自己來省城,有了一點點的後悔。可轉念一想,不來省城,又有什麼辦法呢?學校放暑假了,同學們都回家了。他回到了四處落滿灰塵的家,感覺到家已經變得那麼陌生。爸爸臨走的時候,肯定忘記了學校會放暑假這件事,要不,他不會把自己扔在家裏不管的。他不怪爸爸,媽媽走了以後,爸爸的話少了,還老愛忘事兒。郝明明孤獨地在家裏待了三天,沒有了爸爸媽媽的家,讓他非常害怕,晚上經常被噩夢驚醒。醒了,他就不敢再睡,把自己蒙在被子裏麵,提心吊膽地等待天亮。家裏一點兒吃的都沒有,開始的幾天,他還可以用爸爸留下的一點兒錢去街上買個油條、火燒之類的充饑,可這點兒錢很快就花光了,他不知道怎麼才能弄到吃的填飽肚子。去省城找爸爸,這個念頭就不知不覺地冒了出來,而且越來越強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