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魂
一
喜林在鐵鍋上烙著饅頭片兒。是一個整饅頭,切成了四片兒。沒有油,油已經斷了七天了。饅頭片兒就在鍋裏幹烙。喜林用一雙已經看不清顏色的筷子不停地翻著,免得將饅頭片兒烙糊了。一股麥香味兒開始在屋裏彌漫了,喜林吸吸鼻子,將灶下的柴火撤了出來,放在角落裏,然後,一瓢水將火熄了。喜林不著急吃,他有經驗,饅頭片兒在沒了底火的鍋裏是不會糊的,待鍋涼下來,饅頭片兒也不熱了,那時再吃,真是又香又脆,聽父親說,這樣的饅頭片兒吃了養胃。如果再配著疙瘩鹹菜吃,那真是滿口飄香了。
趁這工夫,喜林出了灶屋,來到臥室裏,坐在床頭上,點燃了一支煙。在這個海拔一千多米、方圓三十多裏沒有人煙的深山裏,喜林擁有兩間石頭房子,一間用來做飯和吃飯,另一間,是用來睡覺的,他自己戲稱為“臥室”。
一支煙快要吸完的時候,喜林覺得饅頭片兒的火候已經到了最佳,他將煙頭扔到床頭邊一個盛著半桶水的木桶裏,然後趿上鞋,想到灶屋享受他的美食。剛站起來,忽然聽到一種異樣的聲音。他愣了一下,顧不上提鞋,就快速地走出屋門。
聲音卻消失了。
但喜林知道,剛才那個聲音,既不是風聲,也不是鳥叫聲,更不是啄木鳥啄樹的聲音。多年的山林生活,使喜林的聽覺出奇的靈敏。他俯下身子,將耳朵貼在地上的岩石上,然後,屏住了呼吸。
二
喜林是他們這個家族的第七代護林員了。喜林的祖上,曾為滿清政府做過護林員,也為國民政府護過林。從他祖父這一輩上,才開始為國營林場護林。喜林雖然隻有四十歲,卻在沂蒙山區有著二十五年的護林曆史了。其實,細算起來,喜林的護林史還遠遠不止二十五年。他從五六歲開始,就經常跟著父親巡山。從那時開始,他就開始熟悉了這片山林的一草一木,熟悉了縱橫交錯的各條上下山的羊腸小道。到現在,他對這片山林的熟悉,超過自己的老婆孩子。喜林曾對林場的領導誇過海口:你隻要說出一棵大樹的樣子和周邊環境,我就能知道這棵樹在什麼位置。領導當然不信,後來就測試了他幾次,結果不得不對這個貌似粗蠻的漢子刮目相看了。
喜林能十五歲當上護林員,是緣於父親的一次意外。
父親的脾氣很倔,他的倔脾氣在周圍十裏八鄉那是相當有名的。父親也是從不到二十歲就接替喜林的祖父擔任護林員的。自從父親當上護林員,他們家的親戚陸陸續續地都斷交了。那年月,山裏人都窮,都想從國營山林裏撈點兒吃的、用的。可喜林的父親把整片山林看得比命都重,守護得滴水不露,甭說外人,自己家的親戚朋友也別想從山林裏弄走一棵樹。漸漸地,父親就成了很多人眼裏的仇人。連喜林的兩個姐姐,也都對父親一直懷有成見。兩個姐姐到了出嫁的年齡,都想嫁到山外,借此走出閉塞的莽莽大山。誰知,父親早就為她們物色好了人家,就在林場附近的同一個村裏。父親的目的很明顯,讓她們的女婿閑時幫著看看林子,做個“眼線”。兩個姐姐雖有意見,卻不敢不從,一方麵她們心疼父親,不想讓他生氣。另一方麵,因父親的倔脾氣,她們從小就服從習慣了,他決定了的事情,誰也拗不過來。
其實,全家人之中,真正領教過父親脾氣之倔的,還是喜林。
那一年,喜林剛剛十五歲。那是個夏天,喜林初中畢業,待在家裏沒事兒,就隨父親去巡山。傍晚的時候,他們走到了雲霧峰。雲霧峰是離林場中心最遠的一個山頭,地處三縣交界之處,山上林木茂密,且品種豐富,僅百年以上的銀杏,就有近百棵,一直被父親列為盜伐的“高危區”。爺兒倆剛走到半山腰,父親忽然按了一下喜林的肩頭,輕聲說,你聽。喜林側耳傾聽,隱隱約約地聽到一種刺耳的、尖嘯的聲音。喜林不解地看父親,父親說,有人在鋸樹,這是鋸條和樹身摩擦的聲音,快!晚了這棵樹就完了。爺兒倆循著那個尖嘯的聲兒奔去!
那個尖嘯的聲音越來越大了,這預示著,他們離盜伐者也越來越近了,喜林緊張的心快跳出喉嚨了。父親忽然停了下來,將手中的鐵銑遞給了喜林。父親巡山,肩頭總扛著一把鐵銑,這是他多年養成的習慣。一把鐵銑在手,在巡山過程中,可以修修路,給小樹培培土,發現有空地兒,就隨地找棵野生的小樹苗子,移栽過去。還有一點,晚上走夜路防身。父親將鐵銑交到喜林手中說,你先別露麵兒,如果我有危險,你也不要出來,趕快回林場報信兒,他們要是伐了樹,一時半會兒走不遠。喜林接過鐵銑,他的手有點兒抖。父親瞪了他一眼,小聲卻是很有力地叱道,怕什麼!你也算是一個爺們了!再說了,我們代表著政府,他們是賊!
臨近了,他們也透過樹叢看清了,偷樹的是三個壯年男人,兩個人正拉大鋸,鋸一棵一摟粗的銀杏樹,已經鋸了有四分之一了。另一個滿臉絡腮胡子的壯男人,手裏拽著繩子,繩子的另一端已經係在了高高的樹杈上。情況已經十分危急,如果再不製止,這棵百年銀杏就保不住了。
父親讓喜林躲在一叢灌木的後麵,讓茂密的枝葉隱藏著他,保護著他。然後,父親突然衝了上去,一腳一個,先將拉大鋸的兩個人踹翻在地!
父親的冒然出現,起初把這三個盜伐者嚇得麵如土色!但是,當他們看到隻有父親一個人的時候,臉色都慢慢恢複了正常。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然後一起撲向了父親!那個拽繩的絡腮胡子在後麵一把抱住父親的後腰,另兩個人一左一右,架住了父親的胳膊,使父親無法動彈。
灌木叢後的喜林看到這一幕,一時不知所措。十五歲的他心裏很明白,他聽從父親的囑咐,現在就去林場報告,是比較理智的選擇。可是,他實在放心不下父親,明知道自己留下來也幫不了父親多少忙,也不願意在父親有危險的時候轉身離開。
三個盜伐者將父親綁在了樹上,絡腮胡子將斧頭的刃兒貼在父親臉上,聲調低沉地說,你敢出聲,我就劈死你!一個年紀大點兒的瘦高個子阻攔住絡腮胡子,對父親說,都是鄉裏鄉親的,您就放我們一馬,以後逢年過節的,我們一定登門答謝!絡腮胡子仍然舉著明晃晃的斧頭,冷笑著說,如果你不給我們麵子,我們兄弟沒別的辦法,隻能殺人滅口了!另兩個人也都隨聲附和,是呀,您可別逼我們往絕路上走!
父親臉上的青筋暴起,他雙眼圓睜,怒叱道,休想,有種你就把我剁了,隻要我有一口氣在,你們別想在這裏弄走一根草!
絡腮胡子將明晃晃的斧刃抵在父親的喉結上,壓低了聲音問,你敢再說一遍,你這一輩子就到頭了!
父親哈哈大笑道,再說一百遍也是這樣,你們休想弄走這裏的一根草!
絡腮胡惱了,揮起了斧頭……
父親不屑一顧地將頭扭到一邊說,有種就來吧!
喜林不知在哪裏來的勇氣,他忽然從藏身的灌木叢後跳了出來,高舉著鐵銑大喝了一聲:你敢!
三
喜林屏住呼吸,耳朵貼在岩石上,聽了足有二分鍾,也沒有聽到有異響。他已經憋得滿臉通紅,再也忍受不住,就大喘了一口氣,站了起來。
喜林爬上了高高的“瞭望塔”。這個“瞭望塔”,是喜林花了十多天的工夫,用枯樹幹、粗樹枝、廢鐵絲、舊木板搭建而成,高約十米。山風大的時候,這個塔就被刮得左右搖晃,還發出“吱吱”的摩擦聲,好像隨時會倒塌。所以,這個塔,除了喜林,沒人敢上去,林場的場長來看喜林時,上去過一次,但沒上到頂,就臉色蒼白地下來了。喜林建了這個塔不到半年,就吃了一次虧。那一次,喜林也是聽到有不正常的聲音,想爬上去觀察。他剛爬的時候,就覺得塔有異常,比平時要晃得厲害。剛爬到一半,塔就搖晃著倒了下來,把喜林結結實實地摔在了門前空地上的青石板上,幸好,他是屁股先著地,沒摔折骨頭。喜林在地上躺了半天才爬起來。他被人暗算了。基座上有幾根橫木,被人用鋸鋸開了,隻連著像筷子那麼粗的一個角。不用想,他就知道,肯定是被他抓過的盜林人幹的。他遭到報複也不是一次了,就在去年冬天,已經進了臘月門的一天,他巡山回來,發現家裏已經一片狼籍:門窗上的玻璃全被砸碎,鍋碗瓢盆全被摔碎,四條床腿全被砍斷,床上的被褥不翼而飛,就連他壘的石灶,也被推翻了。當時他想,幸虧他沒有同意老婆孩子來陪他住,要是她們在,後果真的不堪設想……
後來,喜林用石頭水泥把窗戶都堵死了,屋門也換了過去那種厚重的獨木板門,老式大鐵鎖,沒有鑰匙,想弄開很難,還得弄出很大的動靜。自那以後,家裏的東西再也沒有受過損失。
現在,喜林再上“瞭望塔”,也變得小心多了,他先看看塔的基座,仔細檢察一番,確定沒事後,才小心翼翼地往上爬。
不知何時,天悄悄地陰下來了。今天是北風,風不大,但很強勁,一下一下地打到臉上,像鞭子抽。站在塔頂,不但附近的山林近收眼底,利用望遠鏡,還可以觀察到雲霧峰。時下已是隆冬,很多樹都掉光了葉子,視線極好。喜林將掛在腰間的望遠鏡摘下來,開始由近及遠,四處掃描。
一個熟悉的影子在鏡頭內一躍而過!閃入一條山溝內不見了。
喜林笑了,這個家夥,又來了,看你往哪兒跑?
喜林將鏡頭對準山溝另一麵的山梁。果然,一會兒工夫,那個家夥又躥上了山梁。它好像感覺到喜林在看它,就扭過頭,仰著臉,往喜林這邊凝望。當然,它是看不到喜林的,它是視力怎麼也不是望遠鏡的對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