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就在我進幼稚園的頭一天又發生一個至今經常談及的小故事。下課鍾響後,在小學二年級讀書的小表兄陳舉振到我教室接我回去,高年級的同學還在繼續上課,我們沿著學校長廊走向校門,不知怎麼地大銅鍾上鍾錘的係繩拂打我的麵孔,我順手一拉,鍾聲當當響,非常清脆,禁不住又連拉兩下……校長派人把我們叫去,平時裏我就懼怕他三分,躲在舉振身後,不敢正視那一雙眼鏡片後瞪得又圓又大的眼珠子。他令我們罰站麵壁,還厲聲問舉振怎麼不看好弟弟!他很委屈地說,我來不及製止,那鍾就響了。晚上回到家,爸爸笑著說,本以為你膽子小,怎麼突然間大起來?還說學校的鍾是有專人負責,而且不到規定時間不能敲,你那麼一敲,正在上課的老師和哥哥姐姐錯認為下課了,都跑出教室,你說怎麼辦?我默默無語,第二天一早未等舉振來接就自己一個人先跑到校長辦公室,走到他的辦公桌前輕聲地說,昨天的事我錯了,對不起!他趕緊從他的辦公桌後邊走出來摸著我的頭說,知道錯就好了,還送我到幼稚園的教室。
我在幼稚園的一年裏表現一直很好,每次“遠足”、“野遊”總是要戴上大隊長的臂章,還兼第一小隊隊長,走在整個隊伍最前頭。媽媽把當年我在幼稚園的照片一直珍藏著。七十餘年了,現在我手頭尚有三四張那時的照片。
小亞弄店
媽媽出院後,家裏雇用了一個長年保姆,小小的廉租房裏顯得有點擁擠。這位女傭曾經跟隨前主人家去中國的唐山市住過一段時光,她經常提到的是“雪”和“冷”,因此在我的小小心靈裏把祖國和“冷”緊緊聯係在一起。
媽媽住院以前的衣服都不能穿了,而我也長高了許多,舊的衣服也穿不了。爸爸買了一部和當年媽媽在廈門用的手搖縫紉機一模一樣的英國“勝家”縫紉機。媽媽開始忙於買布料做衣服,還翻箱倒櫃把不能穿的和不準備再穿的衣服統統理出來。有一次我從幼稚園回來,推開門隻見客廳裏多了兩個“番仔婆”,其中一個手裏拿著我的一條褲子,邊端詳邊出價,媽媽不回應,就算成交。媽媽為人寬厚,本來就樂善好施,也就不太計較,隻是個別出價太低時,道出衣服麵料質地,對方稍一加價就同意了,所以不用多久就全部賣光。這兩位“番仔婆”也許得了甜頭,每隔幾天又來問,“還有衣服賣嗎?”直到我們搬出廉租房,還追到新居來續“舊情”。
住在廉租房的房客家裏若是添丁或收入增加了,就自動搬出去,找更適合自己的住宅。我們在萬隆隻住了三年多卻搬了五次家。有一次爸爸盤下了一家小亞弄店(雜貨店),周圍居民都是本地人。
我們的小亞弄店也雇了一個長年保姆管燒飯和打掃衛生,但我和爸媽的衣服都交給小洗衣坊了。小亞弄店因地處本地人居住區,他們更喜歡買小包裝的砂糖、咖啡等。為此,爸爸媽媽每天晚上都要把大包裝一分為二,或三或四,順應當地習慣,這非常重要。有時我也喜歡湊熱鬧幫忙,做些力所能及的工作。唯獨令我不安的是那些在天花板上爬來爬去的壁虎,甚怕它們中有的會掉下來,當地人傳言壁虎一旦鑽進人耳朵,耳朵就會變聾。更加令人驚奇的是被斬離的壁虎尾巴生命力極強,會不停地翻騰,據傳若與“母體”接上,將會完好如初。是年春節除夕夜,爸爸在小店門外一棵小樹上掛了好幾串鞭炮,一直放到子夜。次晨隻見店門外鋪滿一層厚厚的紅色紙屑。次年的生意也果然更好了。爸爸也開始有心思裝扮店堂後麵的住家,掛了一幅孫文總理遺像,還有一幅是上海外灘的織錦畫。若有其他族裔來訪,爸爸總是不厭其煩地介紹那幅織錦,似乎他更著重介紹織錦的技藝而不是外灘的風景。有時他還把畫框拿下來就近請人欣賞,荷蘭人也好,印尼人也好,看畢都嘖嘖稱奇,說你們中國人就是Pinter(爪哇話,聰明)。其實外族人對中國人最為敬佩的是“數學天分”,中國人的“心算”“珠算”更令他們五體投地。政府機關裏,洋人的大公司裏,凡和算術有關的工作,他們往往首選中國人。
我們的亞弄小店地處該區主要馬路邊,經常有當地民間小雜耍來到店麵外表演、乞討,或三五成群或單槍匹馬。常見的有口腔噴火、赤腳走炭火,還有當地武術如短刀撲打,比起中國武術要樸素,少了花拳繡腿的虛架子;最恐怖的是印度的一種“硬功”,把一根比筷子粗好幾倍的鐵棍橫穿過左、右臉頰。每遇這種江湖雜耍,媽媽都會走出收銀台,拿些硬幣,麵帶淺淺的還有幾分同情的微笑,交到人家手上。開始時我還有點怕見這種場麵,後來就大著膽子,要媽媽把錢給我,由我代勞。當人家說聲Terimakasi(謝謝),多少感受到某種成功行善的喜悅,我也可以做大人們的事。
就在“亞弄店時代”,我又做出了一個令爸媽吃驚不小的“小動作”。店裏售有一種手電筒上的小電珠(小燈泡),買客一般都想看看亮不亮,檢驗辦法很簡單。用三四寸長的銅絲,一頭係上銅錢,放在電池底部的負極,另一端纏在電珠頭上放在正極,一觸就亮。我自己模仿幾次都亮了,我很好奇想知道電珠裏是什麼東西在發亮,就放在嘴裏咬一下看個究竟,結果叭的一聲電珠碎了。我還來不及吐出看看,爸爸手疾眼快,已經把他的右手伸入我的舌麵上,把碎玻璃盡可能地耙幹淨,還令我漱了好幾次口,仍不放心,還帶我到醫院仔細檢查確定無恙才回家,一路上狠狠地把我罵了一通。我也懶得解說,也說不明白為什麼做出如此愚笨的舉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