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底的暗洞(2 / 3)

記者是先打聽到有親屬在這個小煤窯上班,為了不讓親屬有疑心,我一再表白自己在國有大礦井下幹過,想知道小煤窯是咋生產的。這樣親屬才同意坐他的摩托車,順利過了第一道崗,就要到井口了,前麵的路被新推的土堆堵住了,周圍黑呼呼的,並有推倒的房子廢墟。我問這就是井口嗎?親屬回答說,不是。這是以前的老井口,在前幾年關井壓產時,井架在執法檢查中被拉倒,填埋了井口。

那現在咋出煤呢?

新口子還在下麵,利用溝坡地勢,從立井半井處打進去一條200米的巷道,與以前的立井形成平行,再裝上出煤的提升設備,將煤拉出來……

親屬沒有條理性地說了很多隱蔽生產的奇聞,其周密程度,手法之高妙,真是聞所未聞,聽得我目瞪口呆。

這時摩托車已經被土堆擋住了去路,隻好步行了,敘述還在繼續。

土堆到路中間有什麼講究?

你還看不出來,白天是阻止各種檢查,也可給生人造成前麵沒有路的錯覺,晚上再用裝載機將土移走,讓車輛運煤,早晨再堵上,天天如此。親屬這樣解釋。

當記者步行5分鍾,拐了幾道彎,快到井口時,第二道崗哨已經騎摩托車提前到了,警惕地注視著我。親屬說我是他一個長輩親屬,沒有到過煤礦,見識一下煤是咋從地下挖出來時,這位崗哨似乎放鬆了許多,並說:“哎呀,你把我嚇得出了一身冷汗。”隨後就滔滔不絕地邊說邊走,把記者帶進了200多米深、並隨時還要躲避出出進進的拉煤三輪車的巷道裏。

這是什麼樣的一條巷道呢?洞口有300多平方米的平坦開闊地,三邊靠坡,前麵是溝,無疑是煤場,而並看不到有多少煤。親屬說每天產的煤,晚上全部就賣完了,拉煤的車多,現在這樣簡陋生產,一天也出不了多少煤。再說場子也不敢多堆煤,執法檢查的來了就麻煩了。井口有兩扇用板皮釘的柴門,上麵掛了一把大鎖,巷道和一般小煤窯的巷道沒有兩樣,用木頭支護,一直向深處延伸。巷道兩邊有幾個斜洞,斜洞裏麵有的堆放著亂七八糟的材料,有的放摩托車。親屬說,工人都在附近村裏住,離這裏有幾裏路,上下班隻好騎摩托,下井後車放在這裏麵既安全又隱蔽。即使來了外人,門一加鎖,摩托車也不會被收走和丟失。隨著話音,再往深處前行,那違法生產“熱火朝天”的場麵就出現在眼前。快到出煤的地方,拐一道彎,標有22千瓦字樣絞車的牌子很醒目,由一位穿紅衣服的中年婦女操作。鋼絲繩從一個小黑洞裏穿過去,不知道究竟是如何固定的,看到記者疑惑的樣子,有工人說,天輪固定在立井井筒上,用鋼筋混凝土加固,非常結實,沒事。一噸的罐籠將煤提上來,直接翻在三輪車上,幾份鍾一個循環。卡罐工說,如果沒有外麵“影響”,一班能提100多罐,每罐的人工費是45元,炸藥雷管噸煤定量供應以及電費不包括,現在的煤價是200多元,老板最少見100元。

走出洞口向左拐上坡約50米,就是窯工的生活區。這是什麼樣的一個生活區呢?礦工洗澡的澡堂上麵放了個一噸的礦車,懸空後裏麵有幾個即將燒過了的煤塊,礦車前麵通了一根水管,接到下麵的澡堂。澡堂是個簡陋的窯洞,底部的地麵用水泥抹了抹,高低不平,我進去時裏麵正有兩個工人在洗澡,水深總共不到10公分,而且黑如墨汁,散發著刺鼻的異味……出澡堂下坡走20米,4孔規格不等的窯洞出現在麵前,這是工人的“宿舍”。窯洞門都已經損壞得不成樣子,粗糙的牆壁熏得烏黑,而胡亂搭建的幾塊木板就是所謂的床,洞裏光線極暗。三個工人光著膀子,擠在兩塊相鄰的床板上,身上半掩,蓋著和煤一樣黑的被褥。親屬說,這些被褥從來都沒有疊過,更沒有洗過。這一拔人走了,另一拔人來了繼續用。不過現在能好些,工人來了先在這裏住一段時間,等人熟了,都到附近的農村租房住,因為礦上灶在村裏開,有專人做飯,下班後能吃上現成飯,睡個安穩覺。

下井都是外地人嗎?

親屬說,以前都是幾百公裏外的陝南人,因為這個礦下麵被3個礦都打通了,井下通風好,從來沒有發生過安全事故。當地人都知道,所以,農閑時也來這裏下井了,最起碼能按時領到現成工資,地裏的農活又不耽誤。

記者問有那幾個礦和這個礦在地下打通了,這些礦有手續嗎?哪有手續,現在你看就在坡底下,還有一家正在往這裏打,我沒有下去,聽說已經見煤了,這個礦再不抓緊出煤,煤就讓人家都挖走了,現在是誰膽子大、誰上麵有人有關係誰沾光。

當我搞清楚非法小煤窯的供電是以抽水的名義將上千米長的電纜深埋在地下接到現場供電,炸藥雷管是出高價非法黑買(正規渠道供應一個雷管1.95元,非法一個13元)時,還引出了一段發人深思的真實離奇故事,聽來叫人心驚。

不久前曾在縣公安局看守所蹲了22天的生產礦長說:由於第一道放哨的失職,治安檢查將他和董事長抓到了公安局,是在毫無防範的情況下,治安檢查就直接到了井口。再加上剛升井的兩個工人是新來的,沒有“經驗”,經公安局人員嚇唬一陣後,從井下把炸藥雷管給拿上來了。我問炸藥雷管為啥放在井下?他說,都是從黑道買的,放在地麵不安全,隻有放在井下,沒有人冒險下去檢查,安全。他繼續說,當公安局抓到證據後就把生產礦長和所謂的董事長抓到了公安局,為啥叫所謂的董事長?我給你沒說清楚,說起來話長,所謂的董事長就是礦主,幾年來辦礦給辦爛哩,沒錢隻好讓別人承包當礦長出煤,出一噸煤給提成多少錢的這種協議書,那礦長應該是第一責任人,為啥把準董事長給圈進去呢?你說的,礦長有財權裏,把礦長圈進去,誰給他們準備罰款?他們把準董事長作為人質扣留,聽說還給他們掛上非法開采的牌子遊行,20多天後,罰款交了人才放出來。

你知道罰了多少錢嗎?

我不太清楚,聽說要罰20萬,最後托人討價還價,罰了6萬就放人了。

在這期間公安局再沒有檢查嗎?

那還檢查什麼,人走了,款都罰了,目的達到了還來幹什麼,到時候換了檢查的人,不過到那時就有了教訓和思想準備了。

我簡直不敢相信有這樣的事情發生,而親屬說這是千真萬確的,而且是明打明敲,人人都知道。

不容疑置的是在落實國家關閉和打擊小煤窯的這場戰略國策中,執法部門、尤其是公安部門,他們深入生產一線,同各種違法亂紀分子近距離接觸,在維護社會穩定、保護人民生命財產安全中發揮著重要作用。然而,難免有個別執法機關和執法人員在利用人民賦予的權力為自己和本部分的利益打小算盤,最終導致國家的關井壓產政策在這個環節上打了折扣。尤其是在個別的處理具體問題上,事實證明:他們充當了小煤窯非法開采的保護傘。

看來拜訪這位準董事長是很有必要的了。通過各種渠道打聽到董事長的電話,我並沒有急於聯係,而是在縣城一家賓館先住上,準備了好長時間,設計了幾套提問方案,一旦讓他看出了馬腳,或者話語不投機,不說采訪前功盡棄,可能人身自由都會受到限製。所以,我做了充分的思想準備後,才用當地固定電話聯係,接通後說我有事想見你,對方說今天沒有時間,現在要參加一個婚禮去,過幾天再聯係。看來不說明身份是很難見到這位老練的董事長,我說明身份後再補充了一句話,說昨天去你們礦上了,電話那頭馬上改變了語氣,說我現在路邊等車,馬上就到……

半個小時後出現在我麵前的這位煤窯老板,個頭不高,看上去有50多歲,很精明、也很和藹。我說看你很善良,不象搞煤礦的。他說,我是農民出身,祖輩幾代都是種地的,生來就沒有幹別的事情的非分想法。前幾年我們這裏人占地下有煤的天然優勢,好多都開煤礦,我也算我們村上靠勤勞先富起來的富裕戶,用我們當地農民的話說,就是有兩錢燒的不輕,在其它人的誘惑下,就有了打煤井的想法。當時我資金不夠,隻好和幾個朋友合夥一起投資,96年煤礦打成後還出了一段煤,由於煤質不好,再加上那幾年煤賣不出去,投資收不回來,出一噸煤還要往裏麵貼錢。其他兩家股份看不到希望,就要求退股,而我是發起人,我沒有退路啊!就東湊西借了60萬元,給兩家退了股,這樣煤礦就成我的了。由於資金緊張,拖欠工資,沒錢繳納電費,再加上煤炭市場不好,一直是出出停停幾年,也沒有心思去辦手續。後來就趕上了關井壓產,我這沒有任何手續的礦就成了首批關閉的對象,予以徹底關閉,從此背上了近100多萬元的沉著債務包袱。

隨著這幾年煤炭價格好了,而且周圍的煤礦不同程度的再生產,吃“我”這塊煤田,我才疏通一些關係,斷斷續續地出些煤,現場情況你不是都看見了。

聽說前幾天還以社會治安把你抓到公安局拘留了20多天,有這回事嗎?他淡淡一笑,不在乎地說,我人熟,進去沒受罪。

你們違法開采,難道執法檢查不管嗎?

我們那地方偏僻,去的人少,主要是記者來的多。

你不怕曝光嗎?

給點錢就行了,多年了,我和他們都熟了,記者對我還可以,很“照顧”。

經常來的都是哪家媒體的記者,讓你看記者證嗎?

一般不看,隻是給個名片,留個電話,大部分都是叫不上名字的報紙和網絡記者,大報和正規媒體沒有見過。

那你一般給多少錢?

這要看情況,多的2000-5000、少則也得給500元,認識的就提前打個電話,說好長時間沒來了,也不去礦上看了,給關照一下,這樣在一起吃頓飯,給500-1000元就打發了。這些記者基本都是一年來一次,新來不認識的,他們開始口氣很大,說堅決不能來這一套,經過長時間的周旋、討價還價,也就安頓住了。

那不給不行嗎?

那我就不知道他們的能耐有多大,他們一找政府,政府也怕記者報道,政府知道了就要停產處罰,這樣損失就大了,不如花點小錢買個安寧。

其它的再沒有花錢的地方嗎?

咋說呢?那能沒有嗎?不花錢你能生產嗎?就拿每次的整頓炸我們這些沒證的煤窯來說,規定一般都是用10包炸藥,如果真炸,放炮操作工從裏往外分幾次爆破,那真是把你的煤窯炸的稀爛,恢複都沒法恢複。如果你工作做到了,放炮工隻在井口處放一炮,將剩餘的炸藥雷管放在裏麵,檢查走後,稍微加固一下,用不了一天就能恢複到原狀。哎,一言難盡,說實在的,記者隻是花點小錢,對付地方各方麵的應酬……

說著說著,不由得把話咽了回去,並補充說,我這個人說話不把門,激動了什麼話也能說出來,這就是在人家眼裏,不成熟,不放心,也就是能走到今天這種地步,吃虧的主要原因。

看到他一臉無奈困惑的樣子,我也不好再追問什麼,我隻是問了一句,你這樣做安心嗎?

這是沒辦法的辦法,幾乎煤賣一半的錢就花在各種應酬上,現在還欠人一屁股債,整天家裏都有討債的,經常不敢回家。孩子還要上學花錢,如果這樣再能維持到年底,我賬基本還的差不多了,就洗手不幹了,給兒女們留個好名聲。

因為你有親屬在礦上下井這樣的一種特殊關係,我才把心裏話都給你說出來,真不容易啊!我們這裏前幾年辦黑礦的有一半人賠進去了,整天躲在外邊逃避債務不敢回家。

記者謝絕了請吃飯的挽留後,這位礦長電話聯係上了在西安上學,正準備考研究生放假回到縣城的女兒,用摩托車帶上一溜煙的朝他家鄉的方向駛去。

我在看著這位礦長背影消失,並原地站了很長時間,我的思維還停留在一種無序的雜亂之中。我不是為這位非法礦主的複雜經曆而感歎、不是為我們的執法機構和個別新聞從業人員的荒唐扭曲的作法而憤恨,而是深感國家關井壓產這一利國惠民政策,要真正落到實處,任務還相當艱巨。在已經取得階段性成果的後麵,還有許多的事情要做,不能有絲毫的鬆懈和麻痹思想。我采訪到的盡管是個別地區的個別現象,也許有些地方很片麵,在個別觀點上,難免也夾雜個人些觀點,可一個個鮮活的事例,它能折射出在整頓煤炭開采秩序中,所麵臨錯綜複雜的深層社會問題:關井壓產不能簡單的一關了之,在實施過程中暴露出許多問題,需要全社會及地方各級政府的配合,隻有消除地方保護主義,關井壓產才能繼續,取得的成果才能得到控製。

臨近天黑,我走在一條四周沒有燈光,特別寧靜的鄉村公路上,呼吸著莊稼地散放出的清新空氣。忽然,一股夾雜著汽油味的涼風從身後刮來,緊接著是兩輛油罐車從身邊呼嘯而過,揚起的塵土遮住了我的視線,頓時眼前一片漆黑。我向路邊躲了躲,正好有個躲避汽車的農用三輪車停在路邊。前麵能通到公路上嗎?我上前打探。三輪車司機上下打量了我一番,不客氣地說,那有路,再走就進山了。我問,那剛才過去的油罐車咋走?司機說,上邊有幾個小煤窯,不讓生產,把電停了,他們偷著生產,就用發電機發電出煤,油罐車是去礦上送油的。司機還用懷疑的目光注視著我,還打起了我的主意,你不會是去礦上吧?那還有幾十裏路,要不出些錢我送你吧?我說這個村裏有熟人,我是來串門的,司機改變了口氣,“哦”了一聲說,這很近,你就走這條小路,大路遠。

告別了司機,我抄近路來到距離煤礦較近的一個百戶人家的村莊,想搞清楚非法小煤窯之所以能夠生存的另一個方麵——市場。這個大戶村莊看上去很不整齊,一時很難判斷出哪是出口,哪邊是進口。大部分人家還都住在黃土壘砌的土房子裏,顯然這裏並不富裕。全村唯一顯眼的就是新鋪成的水泥路麵,幾輛已裝滿煤的大卡車停在路邊、一個為過往車輛服務的電焊修理門市部顯得格外的繁忙,幾個黑呼呼的煤堆已經把周圍的莊稼和房上的瓦片、牆壁染成了和煤一樣的顏色,出出進進的村民手裏拿著、肩上扛著各種不同樣式的工具,大都是和莊稼地、農活有關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