蛋撻到了美國,他父母在唐人街開了家小小的中式餐館,但他時常還會跑到鄰近的蛋糕房買他以前最喜歡吃的蛋撻。他說自己總覺得這邊的蛋撻裏麵放的奶油和老家的不一樣。我說:“是什麼滋味呢?”他說:“不知道,就是覺得不一樣。”我說:“那你也要少吃點啦,小心體重又超標了。”他笑了,發了鬼臉過來,“你看看這是誰?”一張照片被我點擊開。瘦削的臉龐,帶著成長後的堅毅,眼神十分篤定。我說:“不會是你吧?”他沒回答,又發張鬼臉過來。
很多事物總是在我們以為會一層不變的時候轉過身來,露出一種驚喜,是歲月施下的魔法,改變著我們。
很多次小惠和蛋撻都問我:“頭像怎麼還是以前的那個小孩,現在究竟變成什麼樣了。”我說:“就是他呀,現在的我還是這個小孩呀。”
你們,隻需要記住從前我的樣子。那時我們都還沒有長大,時光美麗的沒有一點雜質。
母親也帶我見過海。但那時所見的海已經找不到從前的影子,除了它的寬度和深度,仍如昨昔。
在去海邊的車上我一直沒有說話,道路是新修的水泥路麵,發出很燥熱的焦灼氣味,兩排是被砍伐得隻剩下木樁的樹林,樹葉堆在泥地上,像一張張遇難的麵孔。我伏在車窗邊看著,心內總在被一些隱形的思緒所撕咬,母親側過身,靠著我耳邊,說:“把身體放進來,小心被沙粒刮到。”並讓司機關上了車窗。
我的心灰灰的,形同雨天。自己也不看母親,低頭抓著手指。
是什麼想放開卻放不開,是什麼一直想挽留卻留不住?
海不會說出任何答案。
當自己重新站在曾經的地點上時,顯然已經物是人非。海水依舊有力回擊著沙石,遠處隱隱漂浮著星點般的漁船。母親怕海風吹得我不適,便從身上脫下自己的風衣搭在我肩上,“航,起風了,披上它吧。”
我搖搖頭。
母親並沒有拿走風衣,反而用手按在我肩上,“看看吧,海為什麼會這麼遼闊?”
“是因為它包容。”母親自言一番,繼續看著我。“航,你也要學會這樣,千萬不要把自己封閉起來。一個人在這世上,是要走很長的一段路的,路上的風浪永不止息,而你這樣,太脆弱了。脆弱的人會失去自己。航,媽媽不願你這樣。”
我的眼眶頃刻轉紅,但依舊沒有說話。
母親抱住我,開始抽噎起來,“以後,我們還來看海。”
我點點頭。在她溫熱的臂膀中聞到海水的味道,鹹澀卻發出悠遠的香,如同那一刻沒有邊際的愛。
而這樣的話,很久以前的以前,他們不也說過嗎?
“小航,爺爺再帶你來看海的時候,對岸也應該回來了。”是祖父的聲音。
“小航,如果有一天我們坐船出海了,千萬別讓蛋撻知道。你知道嗎,他最近又胖啦!”是小惠的聲音。
“小航,我偷偷告訴你,別和小惠說哦,我一直都很喜歡她的。”是蛋撻的聲音。
知道,知道,這些我都知道。可是海還會記得那麼清嗎,那麼多的人在它的麵前走過,停過,呼喊過,哭過,也歡笑過。它都記得嗎?
後來,母親為了家中生計,開始到廠房裏上班,整日忙忙碌碌,再也沒和我說過看海的事。
多年以後,當自己長出一張可以和這世界和諧相處的臉時,再看看那些站在我們身後,站在過去,站在黑白布景裏的村落和大海,心裏總有些難受,像被一雙來自時間的透明的手拿著鋒利的錐子刺進心底柔軟的部分,全身注定要燃起一種很難滅掉的憂傷。
時間讓很多人都捉起了迷藏,但又不同於孩提時那場簡單得沒有憂慮與困惑的遊戲。不斷成長的歲月裏,我們互相用紗布蒙住對方的眼睛,雙手捕風捉影,在時間透明的陷阱之上遊弋,內心成為一條虛無的魚。
隻是海水依舊在身後不停地潮漲潮退,仿佛少年,永遠那麼年輕明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