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殘夢
秋聲
耳畔裏住進了這個時節的風。
常常在一種微痛中感受到一團模糊的聲音,辨別不清來自哪裏。那聲似乎從秋葉拍打的深處擊來,像掌心的指紋般附著在耳根,開出紫色的花蕊。
然後又常常在夢裏聞到這種花的香味,是凝滯的氣息,幽淡神秘,是很遠很遠的曠野或者深山的味道。那些被野火點燃起的細碎枝葉、昆蟲遺體,酥脆的聲響,觸碰著秋日末端的根部。
無盡的山,綿長的河,遠村,點點明亮又頃刻熄滅的火,從墨染的虛像中抽離而出,逐漸變成一張現實的圖景。
葳蕤生光的蓮葉,在靜謐的山腳,搖蕩成年少時孩童清秀的模樣。
青山綠水間,漣漪晃動著水上的褶皺,漁船上霧色的身影漸次清晰,撐開的柳蔭重重倒退,鏡子上清澈的倒影,呈現出瓷一樣的光。
他在那,唇齒微啟,要發出第一個音節。
白鳥撲打著翅膀飛進霧色裏,夢頃刻靜止。
自己清醒時,天花板搖晃著窗外繁雜的樹影,手機在台燈下震動,發出沉悶的音色。帶著無奈的心情指尖劃開解鎖鍵看了看信息。
是鹿婭的短信。
“早上好,顧故學長,這周末說好去旅行的,你準備好了嗎?”
隨後她又發來一條。
“我太高興了,想到要和顧故學長去旅行,一整夜都沒睡好呢,哇,等會兒如果被學長看到黑眼圈了,怎麼辦?”
突然覺得口中異常燥熱,昨晚擱在案台上還沒喝完的啤酒索性又咽了幾口,分外苦澀。指尖對著寬大的手機屏劃了幾筆。
“等會兒見吧。”
“嗯嗯,好的。”
短信發出的圖標剛消失不到一秒,新的一條圖標便又出現了。我懷疑鹿婭是不是已經猜測到我要發什麼了,她便提前寫好以待時機?
說起鹿婭,她是我大二時結識的女孩,讀音樂係,家境優渥,比自己小一屆,長卷發,活潑,聲線清新,猶如綺貞。她站在我麵前時,身上白色的裙擺在風中微微抖動,明麗的笑容更像潔白的花朵,發出晴天裏刺眼的光。她說:“顧故學長,我聽說你的水墨畫畫得很漂亮呢,有時間可以向你討教一下嗎?”我點點頭,眼睛發出同樣的微光。女孩笑著,臉頰抹上一層桃紅般的羞澀。
後來很自然的,鹿婭常來找我說話,談笑,或者讓我教她畫畫。她總是背著一個畫板來到我麵前,拉著我的衣角,不時撒起嬌來。後來不知是被鹿婭搞得沒轍了,還是自己漸漸接受她了,鹿婭不知不覺間就成了我的女朋友。她熱情地愛著自己所愛的男孩,不停地發短信,煲電話湯,一小時,兩小時,在深夜漏風的宿舍走廊上,很清脆的笑聲,像窸窸窣窣的蟲鳴。她說,顧故學長,你要快樂,做你女朋友了,最想要的就是學長的微笑了。
可是很多次,我隻是沉默地站在電話那頭,沒有對她作什麼回應,耳畔隻有風吹過一陣,又吹過一陣。
我對鹿婭的好感其實還有點自私,或許是因為她的名字與我的過去有著某些牽連。遙遠的鹿亞山,在這座城市的北端,終年被霧圍困,而鹿婭一無所知。
我對鹿婭的冷漠有時是說不清的,自己都琢磨不透。或許是來自於這座不斷瘋跑中的城市,白晝的車水馬龍,深夜吧台裏的縱情狂歡。一切都在挑釁我廉價的身份,我不甘匍匐在任何人的目光之下,我相信自己與生俱來的畫功不比這座城市裏的任何一個畫師差。但每每到畫廊、展廳自薦畫稿時,得來的總是一群人的不屑與白眼。我討厭這感覺。內心自然失落,如一方無法估測的深崖。告誡自己,被人否定一次,便更要努力一次。
不甘成為這個偌大的世界裏渺小的角色,紋絡如刻的掌心一定要握著羊毫運轉自己的走向,如墨散開又聚攏,我要繪出自己內心的風景與畫卷。
但基於平日對鹿婭的愧疚,想要填補一下兩個人太多的空白,我說:“周末帶你去看一座山,與你名字諧音的山,鹿亞山,在這座城市的北端。”
鹿亞。突然之間似乎變得異常遙遠的名字。
常常想到耳朵裏住進的聲音,應該來自這裏。
顯然是秋末了,天空變得愈發高遠,光線在樹梢間停靠,投射下歲月的鏽斑。枝椏上停留著寒鴉的啼鳴,葉子焦灼而下,在古街的青石板上翻轉,進行最後的一絲反抗。
黑瓦白牆的古鎮自小便是我骨子裏的家園,我在紙上所作的圖景其意境也都取自於這。街巷上孩童在道路兩邊嬉鬧,偶有一些野花耐住寒氣與寂寞在角落裏開著,一點點的鵝黃、淡粉,常讓人忘記秋日的蕭瑟。女人們提著籃筐從遠處的石橋下走來,臉上都是清淡的笑。籃筐裏是自家的印花衣物和一些床罩被褥,滿滿地提在手中。
青山如織,卻在隱隱的霧氣裏看不清麵目。一些雲鶴從霧中飛出,斜斜地劃入更高的山頂,若逝去的時光找到了歸處。
鹿婭微微跳動起來,歡喜地指著前頭,問我,“學長,那就是鹿亞山了吧,好美呢。”
我眼角微笑,點點頭。女孩這下笑得異常燦爛。
已經是傍晚了,兩個人便找了旅店住下。老板是和氣的中年男人,一進店,便叫夥計從我們肩上取下物囊拿進客房。我在年輕夥計取下包件的時候,特意交代他要輕放物品,他低頭應了聲好。聲音隱約間有些熟悉。稍後過了些時辰,老板便親自端來了一桌酒菜,嘴上念道,“都是小鎮菜肴,比不上你們大城市的山珍海味,勉強吃些哦。”
我看著老板,那是個謝頂的中年男人,即使帶著小帽也難以掩飾他發光的額頭。我說:“我是從南邊的城市來的,但我也是從這裏走出去的。”
老板嘴角僵持了一下,尷尬地笑著,“小夥子說笑吧。”
鹿婭沒顧及我們說話,夾了些排骨、魚塊到我碗中,然後突然像感覺到了什麼,很驚訝地看著我。
我說:“不騙你,我來自這裏,鹿亞山。”
店中的夥計此時從客房下來,在樓梯口望著我,若有所思。
他是個消瘦的男孩,不高,眼神透出堅毅的光,似乎能夠驅散鹿亞山終年不散的霧氣。
客房很是素雅,木質的床板、櫃子、梳妝台和衣架,鏡子擦得很幹淨,連一絲水漬也沒有。案台靠著窗戶,黃昏鏽色的餘暉射進來,把屋內浸染地更為靜謐。窗外向遠望去,便是鹿亞山了,以及它外圍那一件仿佛永遠拆卸不下的霧色簾幕。
鹿婭靠著窗,托起臉頰,問我:“顧故學長,這樣像古代的女子嗎?”
我笑了,“笨蛋,古代女子哪來的卷發。”
鹿婭見我微笑,嘟著嘴說:“好難得呢,學長,還以為你就是一個悶葫蘆的。不過笑起來,真的不一樣了。”
我這下臉頰又沉了下去,她也不看我了,自顧自地用手碰著窗簷,好像觸摸到了很新奇的東西,又叫住我:“顧故學長,來看呀,這是什麼?”
柔軟的像皮毛一樣生長的植物,在雨水之後不斷茂盛起來,伸手摸去,竟有些濕潤的露水落入掌中。
“這地方常下雨,這些是雨水過後長出的苔草。”
鮮綠而豐潤的草葉也在我的夢裏常常出現,伴隨而來的總是那種模糊而曠遠的聲音。
峰巒青翠如黛,山腳是悠長而深邃的河流,靜靜流淌,仿佛玉似的長帶,環繞著遠山、曠野和墨染似的點點村落。
村上栽植著叢叢的桑樹,葉片嫩黃,是初長的模樣,連綿向遠方,風裏起伏不息,若一方油翠的原野。那深處似有笑聲而來,伴著枝葉間相互敲打的聲響,一點一點靠近,銀亮得恰似白花點綴與草葉間,發出細碎的光亮。是年少的顏色。
那少年又從河邊撐船而來,支開兩旁豐勻低垂的柳蔭,神情怡然得漸漸露出清晰的笑容。
白瓷般的臉頰,沒有一點雜質,是世上最潔淨的顏麵。
他抬起頭,用臂膀遮住南部的天空投來的青光,然後轉到另一側。便瞧見了我。
他在那,唇齒微啟,要發出第一個音節。
“你——”
耳畔被一陣女子的呢喃催醒,是鹿婭靠在我的額頭邊,她說:“顧故學長,我突然睡不著了,想和你說話。”
心內就要看到的謎又變得異常遙遠,我說:“是不習慣這兒吧。”
她搖頭:“才不是,是因為第一次離顧故學長這麼近,太興奮了。”
我對他淡淡地笑了笑,隨即翻過身,想著一些事情。
此時,客房外傳來關節動彈的聲響,一道迅速躲閃開的影子打在糊紙上。鹿婭害怕得抱緊我。
“沒事的,或許隻是野貓從房頂躥下來。我去看看。”我看著鹿婭輕柔地說,她鬆開手,又抓住我的衣角,然後又慢慢放開。
我輕輕走到門邊,往外探出身子。月涼如水,傾灑進衣襟,有些微寒。樹椏在風裏隨意地搖晃,偶爾落下一些葉子落在走道上,並不像有人走過。我這下也放下多餘的心緒,小聲呼出氣來,準備回頭關上房門。
這時樓梯口燈亮了起來,昏黃的燈光下,站著他,白天幫忙放置行李的夥計。
“顧故學長,怎麼了?”鹿婭見我僵持在原地,便問道。
“沒什麼,隻是想去衛生間了。”我辯解到。
鹿婭便開了房內所有的燈,說,“顧故學長去吧,我不怕的。”璀璨的燈光中,室內充滿黃昏一般的色彩,鹿婭站在床邊,穿著白色鬆大的睡衣,傻傻地笑著。
這下我便下了樓。
夥計見我下樓,沒有躲開,反而走向前來,雙手置於身後。
他疏朗地笑著,聲音微小,說,“你看到我,有沒有想起誰?”
我遲疑了一下,搖了搖頭。
他把自己清秀的臉頰靠近我,嘴上還是笑意,說,“真沒印象?”
我感覺到了什麼,但腦中很快又閃開了那影子,便再次搖了搖頭。
他低下頭,良久過後,又重新抬起來,眼神十分堅毅,說,“顧故,這些給你。”
他的雙手漸漸從身後伸出,白皙的掌心上握著削好的同樣潔白的山藥,像玉石一般清麗。
那個夢境中撐船而來的身影,似乎永遠看不到麵目的少年。
那個唇齒微啟,即刻便要發出的謎一樣的聲音。
來自這?
他沒有任何回應地轉身走開。
我怔怔地眨著眼睛,手裏捧著幽香的山藥。
“顧故,這些山藥給你。”
春岸
仿佛一夜間瀉下的,鹿亞山的流水注滿了所有與生長有關的年歲。那些在蘭澤上盛開的小花,也是一夜間被催開花骨朵的,朵朵白玉般剔透,四周鬆泥築成的堤岸緩慢地往後倒退。
在高牆上隨風舞蹈的花枝,青青翠翠的葉子,風中開始有了沙沙的聲響,還有院落間恣情盛放的蘭草、虞美人、鳳仙花,相互撫摸著花瓣,一副不舍不棄的模樣。一切的一切似乎都被時光擦出美的印記。
這座青翠而終年被大霧包圍的山巒,這條淙淙流淌的河流,這一張少年青澀的麵孔,一雙滴出溪水來的清澈瞳孔,在現實的轉彎口又揪住了我,帶我往記憶深處繼續蠕動,濡濕的從前牽住我的衣襟,緊緊不放。
彭山那時從山上下來,跑到我身後,趁我不注意,撲上來雙手遮住我的視野,用變調的聲音嚇唬著我:“我是山裏的妖怪,現在要吃掉你!”
我笑著用手掰開他的手,“彭山,你別鬧,我知道是你。”
彭山搔搔小腦袋,“我已經裝的夠像了,這麼顧故還能知道。”
“因為……”我頓了頓,然後伸出手往他額頭輕輕彈了一下,“我能聽出你的聲音,無論你怎麼改變。”
“那長大之後,如果我們都離開了彼此,有天碰到你還會聽出來嗎?”彭山眨著眼睛很認真地問道。
“當然!”我得意地繼續說著,“我的耳朵會永遠記住你的聲音的。”
少年的內心那時還像花朵一樣柔軟,不知天涯和海角是什麼距離,不知今夕與明朝彼此又會身陷何處,隻是“永遠”這樣年少輕易脫口的詞藻給了不確定的未來一個暫時幸福的寄居。
彭山慢慢從我背後走到我前麵,拿起顏料還未幹透的畫紙在新生的陽光中輕輕晃動著。一夜雨水過後,一切又都鮮豔了許多。
“顧故,你會一輩子在這裏畫畫嗎?”他看著畫紙隨口問著。
“傻瓜,我們都要長大的,沒有什麼會是一輩子。”我甩了甩手中的畫筆,朝他笑笑。
彭山的目光顯然變得低沉,問:“那我和顧故呢,是不是真有一天也都會相互離開彼此去不同的地方?”
我愣住了一會兒,不知要怎樣回答,看著彭山有所期待的目光,沒有回應,也隻是笑了笑,然後從一旁的包裏取出新的畫紙,往畫板上鋪開。
有時候,沉默可以代替一切答案。彭山,你知道嗎?
彭山是我七歲時遇見的最好的玩伴。
那年父母帶著我去外省旅遊,在途中暴雨衝刷著世界,一切麵目變得越來越模糊。火車意外追尾,我壓在父母親漸漸冰涼的身體之下。不知過了多久,我在磅礴的雨聲中和發光的血紅色湖泊裏被人抱出。我意識清醒起來,看著沒有生息麵容焦灼的父母,我愣愣得像個啞巴,喉嚨努力地發聲卻無法打開。最後淚腺洶湧起來了,自己不停地大聲哭喊起來,掙脫著那雙陌生環抱住我的手掌。眼前年輕的父母,永遠那麼沉寂地睡下。
叔叔將我認領回來後,又因種種原因無暇顧及我,便決定把我送到鹿亞山腳的小鎮。
他說:“小顧,這裏是叔叔和爸爸都生活過的地方,算是你最初的家,你好好待在奶奶身邊。長大後,叔叔再接你回城裏。”
至此以後,感覺自己像被這世界遺棄的孤兒,無法感知到自己的存在,一陣又一陣的沉默充滿了我的世界,臉上暗淡的總像宇宙毀滅前的陰天。我是在那陰天裏獨自蹲在角落嗚咽的孩子,那麼細小的聲音,誰聽見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