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到小鎮後,沒有什麼人願意和我這樣陌生又孤僻的孩子親切。我隻是天天來到河岸前,握著父親生前送給我的畫筆對著鹿亞山不停地畫畫,幻想有一天自己都擁有卓越的畫工,把一切都畫成真的,讓身在另外一個世界的父母也能看得見。
祖父那時也已過世,隻剩祖母照看著我。她身體逐漸衰落,麵孔像核桃一樣受損幹枯。祖母常常抱著我,在日落的河岸邊,看層林被煙霞浸染,鷗鷺翔集於蘭澤之上。有時她會哭起來,然後從衣帶裏抽出一塊褶皺的手帕擦起淚來,年老在她暗紅色漸漸黯淡的眼眶裏一覽無餘,這是生命接近終點的痛楚,一點點閃出最後的餘光。
她說:“小顧,如果有天阿奶走了,你也能好好照顧自己嗎?”
我圓嘟著嘴,假裝生氣的樣子,說:“不準阿奶這麼說!”
祖母強忍著淚花,笑著,“小顧,阿奶隻是說‘如果’啊。”
我撐不住表情,抱緊祖母,抽噎著說:“小顧絕不讓阿奶走,阿奶會長命百歲的。”
祖母用幹枯而柔軟的手掌安撫著我的臉頰,又撫摸著我的小短發,眼角的皺紋眯了一下,說:“小顧是個男孩,要很堅強的。無論哪天身邊的誰離開了,你也一定要照顧好自己。知道麼?”
春日的霧水,繡著細小潮濕的針腳,在餘暉殘照的河岸上,她的眼眶頃刻紅透。
我輕輕咬著唇部,點點頭。
彭山是在另外一個黃昏裏見到我的。那時,我在河畔獨自收拾著畫板準備回去,他從柳蔭中撐船而來,流水搖曳出斑斕的花紋,一圈一圈隨風蕩向遠處。無數隻瘦長若草根的水蜘蛛從水上輕巧掠過。
他跳下船來,來到我麵前,說:“我好幾次在遠處都見到你在這裏畫畫了,不知你畫的是什麼,能把這裏麵的給我看看嗎?”他邊說,邊用小手指著畫板裏露出邊角的紙頁。
我說:“可以,但是,我很快就得回家了。”
他拿過畫,一張漲攤開,看了一眼,又一張張迅速折疊好歸還於我,說:“這些,都畫得很美呢。對了,你住在這裏麼?”
“是的。”我回答,“那你呢?”
“我也是,但我沒有家,我是這個鎮上的孤兒。”
風同河水一般沉默地流經,時間靜靜地從黃昏踱進了黑夜。
叢叢草葉後,傳來糯脆的老人聲音。祖母站在遠處的房屋下,喚我,“小——顧——”
寂靜的鹿亞山也像有回聲一般響著,“小——顧——”
“對了,我叫彭山。你呢?”
“我叫顧故。”。
“再見。”
“恩。”
少年又敏捷地跳上那艘已經十分陳舊的船,撐著破損的櫓杆漸漸遠去。我能看見他清秀的身影有一刻的停頓,站在船板上,伸出細瘦的臂膀,向我揮手告別。
“我是這個鎮上的孤兒。”
你是不是知道我也和你一樣是這世界的孤兒,所以一開始就和我這麼說?
我們的氣味,聞過去,是那麼的相像。孤單、落寞的花朵,命運給我們設計了不幸,還會給予我們寵愛和眷顧嗎?
之後每回我在河邊寫生的時候,總會遇到彭山。他笑容明澈,瞳孔裏盡是流水的幹淨,沒有一絲陰暗的雜質。
他說:“顧故,你伸出手來,有個東西給你。”
我放下畫筆,遞出掌心。他從背後抽出手掌,手背清晰蜿蜒著青藍的筋脈,在薄薄的皮膚下凸起。手掌上是一團嫩白色的植物,發出清甜的香氣。
“顧故,這是我晨起時到山上采的,給。”
“是什麼?”
“山藥。”
我捧到鼻翼前聞了一遍,很清逸的味道。白如玉石的花草,在這青山綠水前閃出柔軟的光芒,若高空中巨鳥飛落的翎羽,降入凡塵。一絲一縷,如風中不斷散出的青煙,在世事中撫慰每個人心中受傷的核。
祖母閑暇時,我問過他關於彭山的事。
他的父母早年在村中像平常農戶一般耕織,生活雖不富足,但也過得安穩。但有一陣不知是從哪聽得風聲,說南端的城市裏很少有人賣山藥,而在鹿亞山上滿山遍野都能采到這種植物。這下夫妻倆決定先帶著部分山藥進城看看,並把彭山先交給村人照看一段時間。後來不知過了多久,兩個人音信全無。村中便有人說彭山的父母因賣藥的事與城裏的人起了爭執而被關押,有的說是夫妻倆抵禦不住都市的誘惑又改行做了些下賤勾當,也有人說他們二人掙了一些錢後在途中被匪徒瞄上而斃命。那時彭山不滿六歲,整日在村中奔跑,哭喊著父母。村人見他可憐,便把河岸邊一艘破舊的漁船交於他使用。
彭山就此住在了船上,成為鹿亞山腳下最孤單的孩子。但他心性依舊幹淨善良,年紀小小,卻常幫村人渡河、捕魚或是采山藥,宛若河流上流淌的清波,村中老叟對他甚是喜歡。
“這孩子,可惜了……”祖母講完彭山,眼角濕潤起來。她從兜裏掏出繡花的手絹擦拭了一下,然後看著我,說,“小顧,你不要難過,你還有阿奶疼的。”
彭山,我們的身上是不是都有一根別人永遠看不到的黑色的刺芒,它紮在我們內心深處,開出碩大而濃鬱的疼痛,不斷催促自己要更為堅強的成長,在離開了被人疼惜的目光以後。
“顧故,我不難過了,很多黑暗的時光,我已經習慣了。”
這是彭山站在鹿亞山的山頂時對我說的,那時他還用手指著彌漫在山中的霧氣說,“總有一天大霧會消失的,顧故,你相信嗎?”
我點點頭。
那是我第一次爬到鹿亞山的峰頂。雲層環繞,村落隱隱現出細小的點,道路上的車馬若螞蟻般爬行,視野裏是開闊的雲煙,恍若仙境。我跳躍起來,用腳板叩響終日遙望的筆下山脈,叫喊著:“看,看,那是鷹吧,飛得好高,是飛向南部的天空去了。”
彭山沒有說話,像最初在河邊時一樣,他站在我身後,伸過手來,清涼的手指蒙住我的眼睛。他說:“顧故,我不想讓你離開。”
柔軟的手指輕輕遮在睫毛上,飄出沿途采擷山藥時留在手中的芬芳,一點點浸入少年成長的骨骼中,成為時光美麗的標本。
我說:“山,我會一直站在這裏。”
他笑著又一次脫開雙手,放在嘴邊做著喇叭狀,對山喊:“顧——故。”
“顧——故——”
“顧——故——”
一遍一遍,是山的回音。
夏別
清晨,苔草愈加繁茂起來,在南方,秋天並不意味著萬物需要彼此間緩緩告別。很多蔥綠的植物依舊占領枯槁的歲月。
屋簷滴著露水,清脆地落地,那聲音仿佛一一能被數出。可是有些故事有些遲遲無法放下的過去是睡去了,還是又漸次蘇醒?
我忘記昨晚自己是怎樣睡去的,腦中嗡嗡鳴響,年少深處的畫麵不斷被抽出,又不斷被撕裂。
突然起身,打開包中的畫板,從夾層裏慢慢取出那張顯然已經泛黃的紙頁。
“唰——”畫紙滾落在案台上。
鹿婭此時好像被聲音弄醒了,在床上側了側身體,看著我。
“顧故學長昨晚什麼時候回來的,是在我床上睡的嗎?”
“嗯,見你在我這睡著了,便沒喊你到自己床上去。”
我一邊說,一邊匆匆收起畫紙,迅速地又放回畫板裏。
“那是什麼呢,顧故學長?”鹿婭在我背後慵懶地打著嗬欠,問道。
心上驚了一下,“你說的是這畫板裏的嗎?”
“不是,是想問顧故學長桌子上那團白色的東西是什麼?”
“哦,那是山藥。旅店的小夥計送的。”
“啊?他送的?顧故學長認識他嗎?”
我愣怔了一下,轉過身,對鹿婭輕輕地說:“有點印象,但不太記得了。”
“顧故,如果有天你離開了,多年以後還會記起我嗎?”
“嗯,會一直記得彭山的。”
“真的?”
“真的。”
彭山,原諒我多年以後,不能一眼辨認出你的模樣。我不知道為什麼當自己再看見你的時候,內心竟然是這麼陌生。
時間是不是改變了我們什麼,比如對這世界的情感、認知,內心逐漸和社會貼近的欲望,及一條自己看不清楚卻蹣跚走去的遠路。
或者,僅僅隻是我變了。而你,還是那個在往事裏蕩漾的清澈少年。
夏初美是在那年夏天剛剛到來的時候,同她爸爸一起來到鹿亞山的。
他們來自南端的城市,她爸爸是個植物學家,帶著黑框的眼鏡,臉上十分嚴肅,是個很沉默的人。每次上山考察時他都要背著一大堆的包,裝的是放大鏡、《植物百科》和一架單反相機。
初美不喜歡和他爸爸到深山去,所以我們常常能夠在小河邊碰到。
那時我和彭山都十歲了,初美是九歲。不知道為什麼初美卻和我們一般高,長的也很漂亮,梳著兩條羊角辮,大眼睛,長睫毛,臉上和他爸爸不同,她總是笑,聲音很甜。
彭山第一眼看見夏初美的時候,就偷偷和我說,村子裏沒有哪個女孩子比她漂亮了。他說完,臉上總是一陣通紅,像飄蕩在鹿亞山上空的雲霞。
初美常常在河邊看我畫畫,有時幫我清洗硯台和羊毫,或是幫我取來一瓢清水。那水清清洌洌,濺落在鼻翼間,能聞出甜甜的味道。羊毫浸在其中,如一朵飽滿的黑色牡丹,不斷地綻放,散開,粗細不一的線條又延伸組合出各種柔軟的斑紋,像我們那時還無法說出的未來的形狀。
初美問:“顧故,有人教過你畫畫嗎?”
我舉著畫筆,朝著空白的紙張一點點落下,“沒有。”
“那顧故以後可以到城裏去,我爸爸認識很多畫家,他們可以教你的。”
初美很得意地和我說著。
我搖搖頭,“我不會去南端的城市的。”
“為什麼?”初美有些失落地看著我。
這時彭山的船已經靠岸了,他從船上很敏捷地跳下來。清瘦的身體在水上閃過一道明亮的影子。
“初美。”我輕輕在初美耳邊說,“千萬不要在彭山麵前提起南端的城市。記住啦。”
初美很好奇地朝我看看,又把目光放到彭山的身上。
她不會知道少年身上那一條流淌著無盡悲傷的河流。
彭山笑著,常常邀我們上船,然後他搖著櫓杆帶我們渡河去對麵的鹿亞山玩耍。我們滿山遍野地奔跑,呼喊,繚繞的雲霧中,世界愈發不覺得有過清明,感覺時間無邊無際,感覺自己是在夢境裏棲居。
有時遇到夏日突如其來的滂沱雨水中,腳下踩過的泥地和大小突兀的石塊被流水衝刷。冰涼的雨水在鹿亞山的山體上流瀉而下更顯得陰冷。我們跳躍在潮濕而斑斕的落葉叢中,看淺紫粉白的野花花瓣簌然落下,溪流迂回轉折,無可抵擋。
“雨水真的能衝刷掉一切,包括過去?”
淋濕的麵龐裏,有個微弱的聲音被風吹遠,我們都沒有聽清究竟是誰在說話。
河池裏蓮花搖曳,葳蕤蕩漾,鯉魚不斷跳躍其間,漣漪一圈一圈蕩去。
形同無數雙模糊的瞳孔,看著岸上柳枝間抖動的鳴蟬,想到一種瞬間之後的消失。
初美是在夏末離開的,臨走時她來到河岸,對著雲深之中的鹿亞山站立許久。她沒有說話,隻是用手搖擺著垂到兩肩的羊角辮。它們在女孩的小手上不斷憔悴卷曲下去。
我當時在她身後,試圖叫她,後來又阻止了這種想法。
人在悲傷之時需要足夠的冷靜,想清楚了很多事情,也就不會那麼悲傷和憂鬱了。
是她先轉過身的,她問:“顧故,你那天究竟畫了誰?”
我笑笑,“以後如果再遇見你,我就把謎底告訴你。”
她搖了搖頭。
我走向前去握住初美的手,“不管我畫的是誰,你們都會留在我的生命裏。畫上的那個留在紙上,沒畫上的那個留在心裏。”
初美笑了,眼睛卻濕紅起來,然後抱住我,“顧故,我也不想離開你和彭山,不想離開這裏。即使回去了,我還會不斷想起你們和鹿亞山的。我要在夢裏再次來到這裏。”
我伸手擦去她臉頰上的水花,這是幼童時我們最幹淨的安慰。
如果沒有那天,彭山應該也會來河邊為初美送別。但是很多事情發生之後就像射出的箭簇再也無法收回,時間是殘忍前行的巨獸,帶著冷漠的表情與眼神。
那天,初美從岸邊的蘭草間走來,穿粉色的連衣裙,慢慢地像我靠近,臉頰緋紅一片。
她很羞澀地喊我:“顧故,我有個東西給你,不過你要把這個東西給……”她停住,又湊著我的耳邊說了兩個字。
我發現在她說話的時候,我的心裏發出一陣急促的聲響,很劇烈的,像什麼果實快炸開了。
“啊?”我訝然地看著初美。她的小臉愈發羞紅,眼睛朝我發了一下光,轉過身便不再看我。
彭山在遠處駛來的船上就看到了我們,他很快靠岸,甩了一下櫓杆從船板上跳下。
初美對我使了個眼色,我很快把信紙夾進了畫板裏。
彭山看了我一眼,顯然不太高興,他的目光和以往不一樣,但又無法形容出是怎樣的一種低落。我不知道他是怎麼了。
初美對彭山笑著,“過些日子我爸爸就會結束在這裏的考擦活動了,到時可能就見不到你和顧故了。”
“初美,你要走了?”彭山的眼神更加失落了。
“嗯。要不臨走前讓顧故給我們畫張像吧。”初美說完,看著我。
內心裏不知道是被什麼觸動到了,有些疼,無法拔出,像刺一樣住在神經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