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輕輕地說:“好。不過……”嘴角又停頓了一下,“除了黑墨以外的其他顏料都不夠用了,隻能先畫你們中的一個。”

感覺河畔突然間寂靜下來,聽不到水聲,也看不到青碧圓盤上蓮花的搖擺。一切凝固得如同紙頁上的那一片空白。隻是柳枝上蟬翼抖動出的聲響愈發響亮。

我們的表情僵持了好久。終於在初美的說話聲中打破。

她依舊是笑著,“顧故,那你就畫吧,我和彭山都擺好姿勢,你畫一個也行,不過先不要告訴我們你畫的是誰,等以後,你再向你畫的那個人說出謎底。這樣的遊戲不錯吧。”

我點了點頭,而彭山悶悶地沒有說話。

都是一張張少年的麵孔,在河水的映照下仿佛永遠不會退色的臉頰,那樣清澈的眼神,幹淨如同岸邊悄然生長的蘭草植物,散發怡人的香氣。

畫完之後,還沒等顏料完全風幹,我便將畫像壓到紙板之中,像一個少年時被合上的謎。什麼時候揭開,永遠並不知曉。

後來是彭山先離開的,他沒有再看我和初美,一個人跳上那艘老舊的漁船,向鹿亞山的深處劃去,成為比霧還朦朧的男孩。

我那時並不知道十歲的少年是什麼時候開始懂得愛的。

也已經漸漸忘了當自己要去南端的城市時,彭山的臉上究竟是不是哭了。

在初美離開後的一年裏,我和彭山之間像砌進了一睹異常厚實的牆,兩個人都不怎麼說話了。有時我在河邊畫畫,他也隻是在遠處觀望了一下,又走了。我時常蠻想開口叫他,但聲音還沒衝破喉嚨又被咽了回去。內心裏有兩個打架的鬼,我永遠不知道他們之間究竟是誰贏了。

那一年,祖母突發腦血栓,在一個寧靜的夜晚離開了。

那個晚上,天空的星星很多,我卻突然感覺到自己是這世界最孤單的人,不再有誰抱住我喚我的小名,不再有誰說自己還有人心疼著,不再看到那張伴隨我長大而年老慈祥的臉,不再……淚止不住地落下。我跑到祖母的房間裏,坐在她的床邊,拚命地呼喊,試圖搖醒她,而她依舊是深睡時的表情,平靜而淡然,像預知了自己終究會到來的死。

那一年,我很少再說話了。叔叔重新回來,他把祖母安葬之後,又托人把老宅轉賣出去。鹿亞山的一切事情安排妥當後,他輕輕拍著我的肩膀,說:“小故,這些年你長大了不少,是時候讓你重新回城了。阿奶的事,也不要難過了。很多人來了也是會走的。”

很多人來了也會走的?是不是就像自己和鹿亞山之間的關係?原來生活了四五年的地方,始終也不是可以叫做故鄉的地方,一直以來,包括父親、叔叔以及我,也都隻是它的過客。土地給人無盡的保護和慰藉,到頭來,終抵不過時間或者物質帶來的考驗。

是不是隻有像祖父母這一輩的人才算是純粹有故鄉的人?他們的靈魂永遠將盛放在這裏,同花草山水一樣成為不會消失的標記,給偶爾身陷迷途之中的人找回一種家的感覺。

離開鹿亞山腳的那天,我帶著畫板和初美的信又偷偷跑到河邊,想看看彭山。等了許久,也沒見到少年和他那艘船的影子,隻有眼前的山水還像昨昔一般熟悉,我揮起手朝它們輕輕作別,接著灰溜溜地回去了。

望著車窗外不斷閃動的風景,我也能感受到夏初美那年夏天離開時的心情,會有多麼的不舍,她應該是帶著滿臉的淚花走的,而不會再像往常那樣笑著。我突然想叫坐在前排開車的叔叔把車開慢點,剛一張口,表情就定格住了,最後還是放棄了這念頭。

該過去的一切總是要過去的,可是,內心為什麼似乎還在等待著什麼來挽留呢?

“顧——故——”

那麼熟悉的聲音,從車後隱隱約約傳來,又迅速地消失,然後又變得漸漸明亮起來。

是彭山。他拚命地在車後追趕,不停地奔跑,試圖想努力地把我們之間的距離縮短,可是,被時間推開的河流怎麼還能並流?彭山,你怎麼這麼傻。

“顧——故——”

後來你沒有再跑了,車子越開越遠,我始終也沒回頭。我隻是在後視鏡裏看到你站在那裏,站了很久,終於你模糊得隻成為螞蟻一樣即刻消失的點,那麼固執地站在那裏。我緊緊抱住信件和畫板,喊了聲,“彭山,再見……”

你沒有聽見。

“顧故,我有個東西給你,不過你要把這個東西給……”

“彭山。”

那天是不是一開始就要告訴你,藏在耳朵裏的這兩個字?

這樣,我們會不會都好受些?

冬離

雨水不知道是什麼時候侵入這座南方冬天的城市。窗玻璃上窸窸窣窣地落著不斷斜墜下的雨點,遠處是城市即將合上的幽暗的燈火,無盡的街道,打著空車燈的計程車疲倦地緩慢移動。已經是深夜時分。

我一個人睡在校外租的寓所裏,世界仿佛空空蕩蕩的,便又想起一年前在鹿亞山寄宿的場景,這下翻來覆去也睡不著了。

現在的一切,包括住房、工作,甚至是穿行,基本上都是鹿婭的父親一手安排的。大四後期我決定在這座城市裏工作,鹿婭知道後便要求她父親托人把我推薦進了市裏的藝術館,整日隻是坐在辦公室裏負責展廳字畫的信息核對及展覽的時間安排,十分清閑。房子也是鹿婭的父親找的,說這裏靠近市中心,交通便利,單位有急事的話也能及時處理。

我很感謝鹿婭和他父親,但總覺得這一切來得太過順利,而自己內心裏似乎缺了些什麼。

寓所的鑰匙,鹿婭也有一份。她經常晃著手裏的鑰匙,朝我笑著,說:“顧故學長,如果有天你把鑰匙丟了,一定要告訴我哦,我會及時來開門的。還有,如果顧故學長在這個房子裏做了什麼不好的事情的話,我也會看見的哦。”她依舊是一年前的那個女孩,單純可愛,笑聲明亮。

很多時候,她也會買來早餐,送到我房間來。見我未醒,便在一旁傻傻地看著,或者湊上來輕輕吻我一下又迅速逃掉。

醒來的時候,雨還在下著。側耳傾聽,沙沙的雨聲像小時候和祖母一起養的那些瓷白的蠶蟲,蠕動在大片嫩綠桑葉上撕咬時而發出的細碎聲響。那些浸在雨水裏的記憶總讓一些過去的人,近在咫尺。

鹿婭也在一旁,她愣愣地瞧著我,然後伸手輕輕刮了下我的鼻梁,說:“顧故學長睡覺時的樣子特別可愛呢,就像小孩子。”

我朝她笑笑,便起身洗漱。

她匆匆吃完買來的三明治和豆漿,就先去上課了。

我穿上一件熨得有棱有角的襯衣,出門往地鐵站走去。路上,上班族的步子總是走的異常快速,很多人臉上都是冷漠的表情,和這個冬天很像。三五成群的學生穿著墨蘭色的寬大校服,推推擠擠地相互奔跑著。車站裏更是人山人海,現代文明就是從這樣一個熱鬧的清晨開始了。

身旁西裝革履的男人懷揣著公文包,一邊看著今天的報紙,一邊看著穿短裙絲襪的女孩,目光不安分地落在她的大腿上,然後喉管發出吞咽的聲音。

女孩倒是很淡然地從煙盒裏抽出一根女士香煙來,側過臉拿出打火機點燃,一頭漆黑長發遮擋住嬌小白淨的臉龐,煙的霧氣繞過她低垂的睫毛,她像煙霧裏一枚發光的月亮。突然間她轉過頭來,看了看,目光逐漸從我身旁的男人轉到我的身上,一瞬間又停住,並用手掐滅了煙頭。

她似乎認識我,欣喜地向我走來,臉上笑了笑,說:“你是……顧故吧。”

我驚訝地看著她,發現這女孩竟然是夏初美。她幹幹淨淨的長發搭在肩上,仿佛那久遠的夏天來時一樣。眼睛明亮,還浸潤著那年鹿亞山腳清澈的水波。

“初美,你也在這裏呀。”我高興地說,“真是越長越漂亮啦。”

她露出孩提時的那種笑容,狡黠地問我:“工作啦?”

我點點頭。

“彭山呢?”

我哽咽住了。

“很久沒見過他了,你走後一年,我叔叔也把我接到城裏來了。”

初美繼續問道:“記得以前你說過的,如果再遇到的時候,你就告訴我那個謎底,是吧?”

“呃?”

我僵持住了。

“別緊張,顧故。其實,我很早就知道那年你在河畔畫的人……是彭山。如果是我的話,走的那天你就會告訴我了。”

初美壓低嗓音,湊到我耳邊,用一種輕而鄭重的聲音往我的大腦中輸入。

內心一下子被安上了發條,不斷地被拴緊。

我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原地站立了多久,地鐵車廂的大門似乎開啟了很多次,又關上了很多次,身邊總是人來人往。恍惚間清醒過來,發現夏初美已經不見了,她像幻覺一樣把我帶向了很深的穀底,在那無法回頭的年少。

之後很多天我都不再去想自己是否真的遇見了夏初美,我寧願那隻是自己白天裏做的夢,雖然那夢境如此真實。

我試圖把身心全都放到工作上來,主動請求上級讓自己整理近段時間以來的大量文件、報表、會議記錄,甚至有時也開始給鹿婭打電話,對她說些無關痛癢的風月。我試圖用現實來驅散過去。

屋外的空氣貼著皮膚,牆角草叢裏的花枝基本上都枯萎了,剩下焦黃的麵目,讓人感受到冰冷。這個冬天,總感覺有什麼正靠近自己。

那個陌生的號碼終於出現在了手機屏幕上,不斷地晃動,我按下接聽鍵。

“顧故。”聽到電話那頭略微薄弱的男孩聲音,“我是彭山。”

號碼是我給他的,那日在旅店裏,他送我山藥,我一下子認出他來了。就在他轉身離去時,我上前拉住他的手臂。

我說:“彭山,你怎麼在這裏?”

他略微憂鬱地回答我:“顧故,我一直不都在這裏嗎?我不像你們,我是離不開鹿亞山的。”

我半響沒有說話,他又看著我,說:“那女孩是你女朋友吧,好好珍惜。”

我點點頭,“可是,我……你……你的那艘船還好嗎?”

“你們走之後,那船也都不能用了。村裏人就把我介紹到這家旅店來了,一直在這幹著,老板對我也挺好的。”他的臉頰露出的還是少年時的那種微笑。

時間確實隔離了我們,所以當彼此相遇時也變得異常陌生。我不知道自己該怎樣和他說離開這裏後自己在南端城市過的日子,我無法和他說每日封頂的高大積木、車馬如水的柏油馬路、夜夜笙歌的娛樂場所以及消頹萎靡的大學生活,那一切離他都那麼遠。

良久過後,我也隻是從兜裏拿出一張名片給彭山,說:“如果有天到了城裏來,就打這上麵的號碼,我一定來接你。”

他點點頭,然後輕輕脫開我的手,笑著,轉身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火車站擁擠的人潮不斷地向前湧來,我拿著手機四處尋找彭山所說的位置。

他安安靜靜地站在西邊一個破舊的出口廳門前,伸出雙手嗬氣,模樣似乎一直沒變,還是記憶裏那個清澈的少年。

我快速地走過去,在靠近他的時候突然又放慢了步子。彭山也看到我了,很高興地朝我揮手。

“到我寓所去吧。”我一邊拿過他的包一邊對他說。

他擺擺手,“不用了,我要回去了。”

“回鹿亞山?你不是剛到嗎?”

“不是的,顧故。其實,我已經來了幾天了。我就是想看看這座讓你們都這麼舍不得回去的城市究竟是什麼樣的。現在看到了,我想自己是時候回去了……不過,臨走時想看看你。”

我有些失落地看著彭山,而他還是一臉明朗的微笑。

“那我們就到臨近的地方坐坐吧。”我提議。

彭山點點頭。

我請他到車站附近的咖啡館喝咖啡,其間便聊起這座城市的發展、自己的工作、住房的緊張、喧鬧的街區,而他隻是沉默地看著我,用瓢羹輕輕攪拌著咖啡。我意識到這些話題離他是那麼遙遠,於是便又聊起火車票、旅行、鹿亞山,甚至聊到了自己已經很少再去回想的年少時光。

突然彭山停住手裏攪動的勺子,目光不斷抬高,聚到我的臉上,說:“顧故,你知道嗎,鹿亞山的霧氣到現在還沒散去,而你,還會回去嗎?”

我說:“彭山,我們都長大了,不再像以前那樣了。很多東西已經回不去了。”

彭山沒有說話,目光變的黯淡起來。

“本來今天想接你到我住的地方去的,有個東西其實很早就想給你了。”我裝作不經意地說。

“我知道。”彭山臉上笑了笑,“是那張畫吧。”

“畫?你還記得?”

“嗯。一直記得。”

“對了,彭山,我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顧故,我也要告訴你一個秘密。”

咖啡館牆壁上優雅的石英鍾頃刻間似乎停止下來,喧囂的人聲也漸漸聽不到了。世界在這樣的時刻裏像凝固了一樣。

“彭山,其實初美那時候喜歡的人是你,她要我把一封信悄悄轉交給你,可是……我……”

“顧故,別說了,我知道……那天在旅店放行李的時候,我看到了小時候的那個畫板,我知道樓下的那個人肯定是你,所以……我……也看見了那張畫像……原來,你……”

是夢中的少年,在鹿亞山繚繞的雲霧中撐著長篙翩翩而來。

山巒寂然,如同匍匐而睡的巨獸,落著安然的鼾聲。

葳蕤下晃動著漣漪,那飄來的漁船上霧色的身影漸次清晰。

撐開的柳蔭重重倒退,鏡子上清澈的倒影,呈現出瓷一樣的光。

他在那,唇齒微啟,要發出第一個音節。

“你——”

“顧故,你為什麼那麼在意彭山?”

“因為,他是我最好的朋友。”

“真的?那我呢?”

“初美,你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