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麥的綠光森林
小麥失蹤了,這是我從她家樓下經過時作出的判斷。沒有人告訴我這個傻姑娘去了哪裏。
那天雨水漫過了登寧街道亮白的瓷磚,夏末即將在一條瓢潑的尾巴甩開以後走向盡頭。我撐著一把藍色的傘,並用另一隻手抱著大型的泰迪熊準備送給小麥。翠色的藤蔓葉子茂盛地攀沿著她家的牆壁,雨中是滴綠的時光,在偶爾的風吹之後翻轉過淺淺的灰白色,一直蔓延到她二樓臥室的窗台上。
這一天雨水漏進小麥的房間,窗子顫顫栗栗地搖晃,時而發出咣當的聲響,像被砸碎的秘密,有著讓人驚心的畏懼。我剛想朝著窗子喊她的名字,丁默就從二樓探出瘦削的身子來,沒怎麼搭理我。他抬了抬眼鏡,把窗子緊緊關上,並拉過粉色的的窗簾。小麥的臥室成了密閉的盒子。丁默的表情像冷硬的堅果,即使泡在暴雨裏也依舊打不開果殼。今天他更是冷漠得逼近一陣風,不過如霜的麵容下卻也無法遮掩一種洶湧的失落與痛苦。
我試圖像之前一樣在手機上一個鍵一個鍵地按下她的號碼,聽到的卻是這幾天不斷重複的,對不起,您所撥打的號碼已關機。內心開始出現一陣急促的慌張,手心在雨中抖動,像懸於疏朗枝頭上的葉片,風中有不安的搖擺。以往在黃昏的高空所看到的飛機似乎撞入腦殼裏,整片耳膜都充斥著螺旋槳的聲音。轟隆隆。
從前,小麥總會在敞開的窗子邊坐著,望望澄澈的藍天,又聽聽燕姿的歌。她穿著稀薄的粉色裙子,手臂和大腿露出來的嫩白部分總是很美好地讓我想到柔軟的棉絮與純白的玫瑰,而不是有關情色的任何片段。她看到我時,總是興奮地招手,大大的眼睛裏是一汪深情得足夠將人淹沒的海水。小麥如同一隻綿羊,我一直都這麼覺的,包括她的樣子和聲音。她說,蘇寒,我這就下樓,你要等我。我微笑地點點頭。
可是這次這個傻姑娘不見了,像做著一場我永遠也抓不到的迷藏。雨中腳踝微涼,我用顫抖的手指把過塑的熊仔放到小麥家的門口,輕輕地說,麥子,我徹底被你打敗了。不管怎樣,今天是你的生日,一定要快樂。
我轉身的時候,街道上的雨水又加深了層次,剛好漫過球鞋麵上的氣孔,堵塞了一部分血液呼吸的可能。隱約間感覺身後的門開了,一個人抱起門口的大熊公仔正靜靜看著自己,但我沒有回頭,而是直向著更大的雨裏走去。我希望那會是我最親愛的麥子。
周晗在宿舍樓道裏像一道牆那樣站著。他看著我,說,別去找小麥了,她不會再跟你了。我聽著他說話就純當是從窗外吹進的水霧在耳畔散開,沒有回應地自顧自進了寢室。
蘇寒。他走過來拍了一下我的肩膀。我推開他的手,冷冷地看著這個叫周晗的男生,不用你管!一字一頓吐到他的臉上。一個人便轉身把室內的門迅速反鎖過去。乳白色的門框將兩個世界的光影隔開,我聽到一聲輕輕的歎息。也許是周晗的,也許不是。我不想去猜。
其實,我也不願這樣對待周晗。要知道,曾經的我們還是最鐵的哥們。他可以在我上課遲到挨任課老師批的時候用班長的身份替我開脫。可以在英語考試中機靈地躲過監考而迅速地發答案到我的手機上。可以在寢室熄燈以後和我徹夜長談卡爾維諾和卡夫卡,直到自己是什麼時候睡著的都不知道。可以在自習課上無聊的時候拉我出去沿著操場瘋狂地跑上幾圈,大汗淋漓中又奔到小賣部拎了幾罐可樂,然後大口大口地灌著。二氧化碳充斥我們的喉管,青春似乎也在不斷自由地上升,快樂地飛揚。
可是,隨著高二那年小麥的出現,一切都變了。
那天晚上,我獨自泡在圖書館裏做拋物線和方程式,在紅木長方桌的對麵坐著一個女孩,她靠在有窗子的位置,窗外淡淡的月光像梔子一樣白淨地照在她同樣白皙的臉上,身上似乎發出一層柔軟而微黃的光暈。她留著清爽的短發。這是我感覺惟一不協調的地方,這麼美麗的女孩應該梳著烏黑的長發,一直沒膝成為公主的模樣。她起初不怎麼看我,偶爾對視一下又匆匆撇開,她隻是不斷地在一本書的一張正反彩頁上來回翻看,上麵印著外國的照片。有翡翠色的森林,蜿蜒的河流,木質的房屋上刷著明亮而光滑的油漆,錯落而有秩地排列。偶爾房屋前會跑過一些鹿群,它們頭上長有紫褐色的犄角,想柔軟而規則的枝椏,這一切形同童話的國度。我根據之前學過的地理知識判斷,這應是北歐國家的風貌。
女孩把眼睛抬起來看著我,細長的睫毛像花朵的指紋舒張開來。是北歐的挪威,在北緯59°54′,東經10°43′的地方。她笑了笑。
我十分驚訝於她竟然會讀心術。你叫什麼?我問。
她輕輕回答,丁小麥,一個立誌要找到綠光森林的女孩。你呢?接著,女孩又對我淺淺笑著。圖書館柔白色的燈光在她臉上傾瀉成一條很美的河流。
我叫蘇寒。那你看過村上春樹的《挪威的森林》嗎?我這裏有電影版的,要看嗎?不知從哪裏冒出的暖流不斷湧上大腦,我迅速地把麵前的MP5推到她那裏,真沒想到有天自己竟然可以對一個人如此殷勤。
不用了,謝謝。她淡淡地說,隨即又翻起那本圖文書。
我喜歡這樣的女孩,單純得仿佛來自另外一個國度。
為什麼之前沒見過你?
她又把頭抬起來,看著我,哦,因為我有大半年沒在學校了,現在剛剛回來的。
是去旅行了?
算是吧,總是在一個白色的世界裏獨自夢遊著。
那一夜,夜小得隻剩下一隻耳朵,聽她說話,聽到自己心跳的聲音。
小麥酷愛地理和旅行,夢想著有天能用不到八十天的時間環遊一遍世界,或者用一生的時間去找一座新的島嶼,要比哥倫布還偉大。
小麥說她進的是文科班,除了自身喜歡以外,還為了想逃離過去的一段情感。她談過戀愛,上初中時就常牽著男友的手招搖過市。他們經常在一起吃飯,散步,看電影,坐摩天輪,天天在課上互發短信,被班主任揪過很多回,她都不在乎。隨後他們又很默契地考上了同一所高中,後來由於一個意想不到的事分開了。她的男友讀的是理科,和我一樣。小麥說是她先提出分手的,男孩很愛她,她也很愛男孩。但一些愛不是誰說了就算,被時光拉扯出的疼痛有時還得靠自己去撫慰。
你現在還愛嗎?我問。
她愣了一秒,又立刻看著我,眼裏是我望不見的深淺,蘇寒,你是說他?
我沒有回答,隻是對著她,臉上不自覺地紅了起來。
我躺在床上,拉過一席毯子覆蓋在身體上,試圖想遮掩掉被抽空的內心和肌體。世界一瞬間在黑暗中滋長出黑色的羽翼,帶著濃鬱的濕氣彌漫在南方的暮晚中,窗外的操場、教學樓一點點退到日光的白線之外。
小麥是很怕黑的,她說在一個安靜的時空裏黑暗會吞掉自己的一切。她的手心常常在說到黑夜的時候會生出一層冷汗。長路上,望著無止境的稀薄煙火,她希望一切都不要在她未走完的旅途中暗下來,她要不斷依附它們去尋找日夜期盼的綠光森林,直到黎明迤邐而來。那時,我常常會撮她的手心,像要撮出最溫暖的火焰和亮光。我說,麥子,你一定會找到的,要記住,我也會為你去找那片森林的。她堅定地點點頭,淚花很快滴到我的手心上,像顆透明的痣那樣點綴,帶著微熱與芳香,來自女孩的花。
窗外的城市開始進入睡眠的狀態。一些小排量的車子從樓下的便利店開過,有小片的水花濺起又落地的聲響。那些暈散開的燈光映到室內的牆壁上,門外周曉愈發急促的喊聲依舊被我忽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