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世界,仿佛隻有他能懂我。
直到某天,我翻開剛剛發下來的英語本子時,一張紙條滑落到鋪著白色瓷磚的地麵上,我撿起,是班主任的字跡:
“昨深,腓亞跟我說,他想坐到你的旁邊,他想和你做朋友。”
我口中輕輕讀了兩遍,再轉頭看向紙條裏提到的男孩,心中無盡地溫暖著,像走在一座黑森林中麵對忽然從樹梢間射下的細碎光斑而感到欣喜。
腓亞就這樣走入了我的世界。
他有著像泉水和星星一樣明亮的眼神和好看的笑容,流川楓式的發型,雙眼皮,手指修長,清瘦幹淨得像春日的一棵小花樹。那樹上結滿晶瑩剔透的水晶花,在陽光下熠熠生輝。他會講許多好玩的冷熱笑話,會畫語文老師高聳的波峰和她所穿的那件豹紋裙子,會和我窩在圖書館的角落聊著卡夫卡:客觀地看待自己的痛苦。
但他的骨子裏還有一股韌勁,在血液裏翻江倒海,使得他的父親和老師不得不為他的這股韌勁而頓生怒火。他父親是恨鐵不成鋼,老師則把他定義為不務正業的不良分子。腓亞家就兩人,父親和他,母親三年前過世。他父親不常打他,但他卻討厭這個會把陌生女人帶回家的男人。腓亞很少與他言語,相視時,目光裏亦是透著冰冷。在外人看來,他們不像父子,像仇人。
或許這便是無聲的反抗,或者內心裏一直積攢的憎恨。
腓亞一直都是一個燃燒的少年,窮盡自己的火光尋找自由的皈依。他不喜歡被禁錮,被壓抑,所以他自然仇視為了升學而將自己化地為牢的日子。而高中時的我們確實是一同關在籠子裏奔跑的倉鼠,都奮不顧身地消耗著我們的歲月,仗著青春而有資本地認為自己能承擔起這些超負荷的時光。
腓亞一直都在塑造著一個反抗者的角色,逃課,看課外讀物,沉迷網遊,直至後來奪走教導主任夾在兩指之間的香煙,拿了他父親壓在涼席下的五張紅色毛偉人,開始所謂的離家出走。
那些不曾理直氣壯的事情,在他那裏,一直都理直氣壯。
“昨深,真的不和我……”
腓亞執意要讓我加入他的大逃離計劃,他的話還沒有完全脫開雙唇就被我一口拒絕。
“抱歉,我……”
他一定很傷心,作為好友的我無法敷衍他的願望。
世界上沒有哪一條路適合我們逃跑,因為我們都還小。
“昨深,你很傻。”
腓亞,其實你才傻,非常傻,傻到不可理解,傻到我每每念起你的名字時都覺得你是一個笨蛋。自己走不說,偏偏還要拉上一個人。
腓亞的戀愛功力十分了得。大概隻花了二十五塊就買走了一個女孩的心,包括一盒山寨版的德芙巧克力、一碗蛋炒飯和十塊錢的車費。那個女孩有好看的睫毛,大大的眼睛,一束馬尾辮總會在有風的時候像花朵一樣散開。我看過那女孩幾次,她的手一直牽在腓亞那裏。我很不習慣。女孩的眼中亦是有巨大的不快樂。而腓亞一直用他的標誌性微笑調和著我和她的關係。
但他決定要帶女孩逃離現在的生活時,我自然要說他發瘋了,或是患了精神病。
“昨深,你是懦弱的,筱耳可比你勇敢多了!”
“你難道不了解她家裏的情況嗎?”
“了解呀,她媽就是一個騷貨,和其他男人做那些事,逼死了他爸。你知道嗎?筱耳從小就被那個臭女人虐待……她受夠了,才同意和我逃脫這個痛苦、窒息的牢籠……不像你!”
囤積了一段時日的鹹澀液體猛然決堤,我的眼圈紅了。無數的螞蟻爬過我的心髒,很難受。
是的,我不知道,表麵和實質的差距,即便將全身的筋脈一根一根組接起來也無法丈量,那些深藏在多少人背後無言的苦痛。
按響腓亞家門鈴的時候是夏天晚上的七點,天正黑下來,暮色四合。
裸露在無垠大地上的憂煩經過一個白晝的爆曬,該澎湃爆炸的就爆炸,還未爆炸的此刻也應泄了氣,就像人的情緒。這是我選擇在夜裏拜訪腓亞家的理由。
開門的是他的父親,麵色憔悴,眼神憂慮。
“上樓去吧,腓亞給你的東西放在上麵。”男人坐到沙發上,繼續點了一根煙。蒼老在透明煙灰缸裏升騰,加深著他的心傷。
“謝謝伯父。”我禮貌地向這位麵容愈漸焦灼的男人點了下頭,便徑直走上樓去。
05
距離上一次見到兔子先生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了,一周、一月還是一年,或許這期間隻隔了短短的一天,而內心卻將其丈量成一段遠距離的時空。
最近的他依舊徘徊在街巷的每個角落,依舊在迷路。而玫瑰街上的行人卻日漸稀少,風聲棲息在每一簇低矮的枝葉上,那些向上翻卷的小花像一種仰視,在迷離的顫抖中尋找自天空,以及逃離的翅膀,卻始終無言以對。
金色麵具在傾城的日光下發散出格外耀眼的光束,一種與太陽正麵的對抗卻使得他全身的白色絨毛成為多餘的累贅。
兔子先生的心情顯然不是很好,見到我時他隻輕輕地點了一下頭,兩隻長耳朵垂在帽子上,像在生日時沒有收到禮物的孩子,盛滿空虛和失意。
我猜,他一定是想快點找到走出玫瑰街卻因此迷得更深而傷心吧。
“兔子先生!兔子先生!”
我本想安慰他,便招手示意他過來,可他還是站在離我隔了五個商店的地方,低垂著腦袋。金色麵具愈漸暗淡,兔子先生像一具斷線的木偶,全身隻靠那把深褐色手杖得以站立。如果此時有誰從他手裏抽走手杖的話,我想兔子先生一定會趴倒在這條街上,痛苦地吸納白晝、微塵和腳印,然後他的身體會被輾成一朵紅色的印花,像玫瑰街上的紅玫瑰一般妖冶開放。
街道上開始出現一些穿著妖豔小醜服的女人,和男人。
他們的臉上都打了很厚的白色粉底,嘴唇塗著深紅色的口紅。他們手握磨好的小鏟子忙於從街道兩旁的花圃裏移出玫瑰,然後用纖白的指甲毫不留情地掰掉玫瑰的花瓣,如同撕裂一些無辜的、脆弱的魂靈。
玫瑰街要被毀掉了?
眼前這些奇怪人群的瘋狂舉動,在我的瞳孔裏擠出恐懼的血絲。女人和男人一瞬間都舉著紫羅蘭和白茉莉瞄向我,麵目猙獰,眼角是一層黑色煙熏,像心中的魔鬼。
“兔子先生,他們要把玫瑰街毀掉了!”
他稍稍把頭抬起來,“昨深,不要慌……”
06
腓亞的房間遠比我想象中的要大許多,雖然他一直說自己在這樣的空間裏快要窒息而亡。
每當他發些小牢騷的時候,都不忘在末尾加上一句:“昨深,我們逃吧。”然後我看著他笑了,而他濃密細長的睫毛會連眨三下。
巨大的落地窗占據了半麵牆壁,窗子被打開一半,外麵的天空湛藍如昨,時而有雲朵聚攏成白色的塔山,靜止不動。有風穿堂而入,抖動起藍印花的簾布,明晃晃的陽光裏偶有微塵在緩慢浮動,像低處的飛翔,卑微,無力,卻仍以逃離的姿態掙脫所處的環境。單人床上的白色被褥整整齊齊地疊放在床頭,緊靠床邊的牆壁上貼著一張超大尺寸的世界地圖,腓亞的夢太過遼闊。
這樣的空間,有必要逃嗎?
其實,我也知道,腓亞的空間是心上的,那個狹窄的受限製的殘破之處,停歇著無止盡的迷茫,終究找不到皈依的航向。
在腓亞消失的日子裏,我得承認自己對他的依賴絲毫不亞於一個男人對煙酒的迷戀。因為又要開始獨自承受的緣故,突然之間發覺一切都不穩妥,所有的煩惱和困難彷佛都在以成倍成倍的焦距被放大,我周旋其中,形同失臂的鳥隼擱置在某棵凋零的樹枝上等待風襲年華後的麻木,與不堪。
不再有一個人,在我結賬的時候提醒自己口袋是空的。
不再有一個人,在雨天執意撐傘並把傘傾到我這邊。
不再有一個人,在我忘記帶書的時候把自己的書推給我而自己甘願受四麵冷漠的敵視。
不再有一個人。
因為腓亞已經不在我身邊了。
他走了一周,七天的長度,在記憶裏不斷滋生出形影單薄的繩索,捆綁過時光大樹的無數枝椏,卻終被一一鬆開。環顧四周行色匆匆的路人,甲乙丙丁,終究找不到那一張熟悉的麵孔與我相覷。
所以此刻麵對他留在書桌上的這封還沒有人打開的信件時,我無比珍視。
內心的波濤早已翻湧,卻又不忍拆開,害怕在讀完的那一刻,信紙的末尾處會寫上自己最不願見到的兩個字:再見。
再見,再也不見,後會無期。
可最後,自己還是輸給了內心的煎熬。
拿起白色信封,上麵落著一行黑色鋼筆水的字跡,幹淨漂亮,“致摯愛的昨深”:
昨深:
展信佳!
此刻我和筱耳正在去往遠方的途中,一個曾經在地圖上用手指圈了無數次的地方。你不知道,我也無法告訴你。請原諒。
當你讀到下麵的時候,我已經把你當成我的親人了。我要把我所經曆的事告訴你,雖然這些事會讓人覺得潮濕,但請你不要驚訝或是感傷。
或許帶走筱耳,你心中會有些許不舒服。你一定會說我傻得無可救藥。但我令願自己做的是傻事,而不是錯事。
筱耳眼中積蓄的淚水有著我們無法估計的重量。我不想這些淚水在一次次溫熱流出之後終因找不到停泊之處而繼續流向冰冷,所以我要給她一個遠方。
筱耳的母親是一個閱盡風景的女人,喜歡喝白茉莉泡的茶,喜歡像有些女人收集香水那樣收集生活中的豔遇。當她看見筱耳日漸長成年輕的自己時,就會時常揪著筱耳的馬尾辮或是在喝水時把杯裏的水潑到筱耳的臉上,“長得美今後也去勾男人麼!”筱耳恨死了這樣一個用自己女兒來發泄自己遲暮情緒的母親。
她一直都很想念父親。那個懦弱的、矮小的卻能夠給予女兒無盡的愛的男人,一生隻愛兩個人。一個是筱耳的母親,一個就是筱耳。印象中,他總會給筱耳買很多的洋娃娃、蠟筆和好看的筆記本,他總會在筱耳不快樂的時候逗她開心陪她玩。可是一年前,這個男人從公司提前回來推開臥室房門的時候,卻親眼見到自己女人和一個陌生的男人在紅色“美的夢”上麵瘋狂地飛翔。兩具幹柴烈火的肉體,赤裸地交融在一起,碰撞著吱呀作響的床板。這些影像不斷盤旋在筱耳父親的腦海裏,所有脈絡劇烈地錯亂,盤根交錯。他忍受不了妻子的背叛,雙手抓狂,失了心誌衝到附近交通繁忙的柏油路上,最後以一個慘烈的死亡來發泄自己的不滿。
而這樣的發泄,一個人,一生僅有一次。
筱耳一直在我麵前發誓,有一天一定要親手宰了那個和她母親做愛的男人,不管付出什麼代價。她說這句話的時候,緊緊咬著牙齒,眼睛狠命地鼓起來。仿佛周遭一切在她眼裏隻有極端的恨。
而那個該死的男人,其實就是我的父親。
“腓亞,這就是我爸爸。”筱耳在合家照上為我指她父親的時候,我已經注意到了那個站在瘦弱男人身邊的女人,燙一頭卷曲的長發,穿著色彩豔麗的連衣裙,領口露著蒼白而性感的鎖骨,錯落有致。她是筱耳的母親,也是我父親的情人,一年前我在家裏見過。
父親每次帶她來的時候都會為她殷勤沏上一杯茉莉茶,然後再一邊為她點煙,一邊盯著她領口那露著蒼白而性感的鎖骨而露出一副男人淫邪的嘴臉。而女人身上所穿的那件連衣裙也不知道已經有多少次被父親這樣的男人,至下而上地掀開。
在發白的大廳燈光下,我眼前卻是一片漆黑。黑暗裏,隻看見紅色燃燒的煙頭在兩隻獸的欲望下燃得更為猛烈。
其實,在三年前,我的母親已經先父親一步背叛了他們脆弱的愛情。
我的母親是一個人叫梅蘭的女人,正如我以前跟你說的,她愛紫羅蘭,和那些同樣愛紫羅蘭的男人。而我的父親不愛。所以母親選擇了背叛,找了一個和她共事的男人,那個男人抽煙的姿勢很迷人,他說他也愛著紫羅蘭。
我不反對母親的背叛,因為這是她的自由,我尊重。但是我的父親卻不允許,並最終以一個男人的粗暴判了她的死刑。母親是在三年前被父親重重地推到落地窗邊,然後失足掉入了另外一個世界。
那裏很遙遠,有人說是地獄,但更多的人說是天堂。
昨深,你知道那個愛紫羅蘭的男人嗎?……
看到這裏的時候,信紙從我手心抖落。
我必須承認自己也是一個膽小的人,無法鼓起勇氣繼續觸及這些刺穿我心理底線的字跡。每個字仿佛都能抽出偏旁部首,在我的每根神經裏安下火線,稍稍一碰便會引爆全身。我哽咽地說不出話來,心若懸空,而手指更是顫抖得不知所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