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

他是英雄。因為一粒進球。

小組賽廝殺到最後一場,形式變得非常微妙。雙方隻要戰平,就能攜手挺進八強。主教練把隊員們一個個叫去單獨談話,那幾天到處都是暖昧的空氣和目光。官員,教練,球員,球迷,所有人都知道,這將是一場毫無懸念的平局。

一切按部就班地進行。上半場,零比零。

下半場,二十二名球員在球場上繼續著他們天衣無縫的表演。帶球,分球,突破,一切都那樣井然有序;傳球,搶斷,射門,仿佛經過多次彩排。皮球在草地上滾來滾去,滾向一場平庸的零比零。

距終場還有一分鍾。觀眾們開始歡呼,為了一場平局。這時他和他的隊友們發起最後一次進攻。他帶球奔襲禁區,拔腳怒射。皮球劃出一道怪異的弧線,直掛球門右上角。守門員高高躍起,空中似一條金色的鯉魚。他發出一聲絕望的慘叫。皮球重重砸進網窩。

整個場球刹那安靜。觀眾們沒有悲哀和憤怒。他們隻剩下尷尬。

二十二名球員全都呆在原地。主教練臉色變得鐵青。那粒進球,砸中所有人的心髒。

最終比分,一比零。對方被淘汰。他的進球推翻所有人賽前不懷好意的預測。他成了英雄。不是力挽狂瀾的英雄,而是恪守職業道德的英雄。他回到自己的城市,受到所有球迷最狂熱的歡迎和最理性的崇拜。

隻不過,他隻當了一天英雄。

賽後的興奮劑檢查,抽中了他。他留下了兩瓶尿液,回到家。後來正在休假的他得到了消息。A瓶,呈陽性。

那天他喝了很多酒,醉得很深。醒後,他主動放棄了B瓶的檢查。他說不用查,是的,我吃了違禁藥品,我願意承擔一切後果。

他被禁賽五年,罰款五萬元。他幹脆提前掛靴,獨自一人去了一個鄉村小學。教體育。

他是被冤枉的。他隻記得比賽結束後,有隊友遞給他一瓶水。他咕咚咕咚喝下去,然後把瓶子扔得很遠。那瓶水的味道有些怪,可是他沒有任何懷疑。他根本想不到,出生入死的隊友們,竟會因為一粒入球,將他暗算。

他不再是英雄。他成了一個職業道德淪喪的作弊者。他記得他的隊友,他的主教練,他的俱樂部官員,他的對手,對手的主教練,客場的觀眾,他記得他們看他的那種眼光。他更記得當他被檢測出服用過興奮劑後,很多人興災樂禍的表情。

他比竇娥還冤。可是他不想為自己申辨。他更不想反抗。他知道,申辨和反抗沒有任何用處。他是注定的失敗者。他可以戰勝一個人,一支球隊,甚至一場戰役,卻戰勝不了一個環境,一種規則。

他在那個鄉村小學,一幹就是五年。五年時間裏,他不再關注足球。偶爾看看球賽,也隻看國外五大聯賽。國內足球之於他,已經失去了最後一絲吸引力。

五年後,他所效力的那個球隊由於賭球和打假,被公安機關強勢介入。然後,順藤摸瓜,扯出了五年前的事。一夜之間,所有人都知道那是一場事先被操縱結果的比賽。隻不過由於他,那場球,最終回歸了足球和體育的本身。

當然,還有他的興奮劑事件,也是被人陷害。他是真的一個人打敗了兩支球隊和一種規則。

他再一次成了英雄,萬眾矚目。有球隊向他伸出橄欖枝,他不去;有足球學校請他當教師,他不去;有報社請他當體育記者,他不去;有電視台要采訪他,他去了。

那天主持人問他,現在你是名副其實的英雄。請問,對足協的錯誤處罰,你會上訴嗎?

他說,足協處罰得對。我不是英雄。

主持人問,怎麼可能?難道興奮劑事件不是對你的陷害嗎?

他說,是。

主持人問,難道不是你改變了比賽的結果嗎?

他說,是。

主持人問,那你為什麼不承認自己是英雄呢?

他說,其實那一天,我根本沒想打破那個預定的結局和齷齪的規則……我也是在表演……我之所以射門,是因為我想讓自己的表演更真實一些……我比所有人都無恥……我本想一腳將球踢飛,哪想由於技藝不精……

於是,他再一次從英雄,變成一位職業道德的淪喪者。

可是後來節目播出時,這一段被掐掉了。隻因為這個時代,需要一位英雄。

所以,他仍然是英雄。

哪怕他是虛假的。哪怕連他都承認,他是虛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