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點
他把右手插進褲兜,從汽車的前麵往後擠。車廂裏氣味複雜,擁擠不堪,這讓他感覺自己的身體上沾著無數隻眼睛。他用左手艱難地抓緊著頭頂上的鋼管把手,身體象一條被掛起來的風幹的鹹魚,輕輕地晃。
他的手心冰涼。
班車的終點是八十公裏外的一座小城,據說那裏輕工業發達,滿街都是毛紡廠和刺繡廠。不過這一切與他無關。他行程的終點,隻是這個擁擠不堪的車廂,或者,隻是那個旁邊有個加油站的小站。
他右手的手指開始劇烈地蹦跳。不能自控。
之所以選擇那個加油站下手,是因為他知道那裏隻有三個年輕的女孩。他還知道那附近有成片的玉米地,有一條通向無限荒涼的土路。他想,這或許可以增加他逃離的成功率。
斜挎著黃色帆布包的乘務員開始收錢。他問多少,對方答七塊。他鬆開緊攥著鋼管的左手,在身上所有的口袋裏亂翻。其實他知道自己不可能翻出多餘的一分錢,卻仍是裝模作樣地尋找。終於他有些煩躁,他放棄了這種徒勞的表演,把身上僅剩的六塊錢遞給了乘務員。
差一塊,乘務員看著他,麵無表情。
就這些了。他說。
可是差一塊,對方盯著他說,六塊錢隻能到張村。你不是要到加油站嗎?
那就到張村,他低聲說,剩下的路我自己走過去。他可憐的回答引來一片目光。明亮的,混沌的,好奇的,麻木的,同情的,幸災樂禍的……這些目光隨著他身體的左右晃動,便也跟著晃動起來。
乘務員接過錢,咧一下嘴,繼續向後擠去。他鬆一口氣,抖抖身體,象要抖掉沾滿一身的眼睛。他看看窗外,正是夏天,玉米們拔著節兒,爭先恐後地接近太陽。
他想自己過去的二十七年的生命真是太失敗了。相戀五年的女友說走就走了,甩掉他就象甩掉一把惡心的鼻涕。他還想到自己的工作,想到人事科長指著他的腦門破口大罵。不過那都是半年前的事了。他給自己留了半年的時間,可是他仍然失戀,仍然失業。世上的一切仍然在跟他頑強地作對。他想就這樣吧,拚一次!他插在褲兜裏的右手仍然顫抖不止,好像那把折疊刀生了翅膀,即將從他的手裏飛走。於是他用了力。用了力,右手再一次抽筋。他想這一次會失敗嗎?他對自己並沒有信心。
其實失敗了也沒什麼。他想,隻需拿這刀往自己的脖子上輕輕一抹,他就真的到終點了。他想,這世間還有什麼可留戀的呢?
窗外的玉米地慢慢地連成了片。他知道,現在距那個加油站很近了。他褲兜裏的手抖動得更加厲害。他呼吸緊促,胸口發悶。他不得不大張著嘴,似一條缺氧的鰻魚。
而他此時的身體,卻似一張繃緊的弓。
汽車在一個小站停下,他鬆開抓著鋼管把手的左手,活動著僵直的手指。突然有人輕拍了一下他的肩膀。轉頭,他看到一隻纖細的手,手指間捏著一張的嶄新一塊錢。他愣了愣,那錢便遞到了他的手裏。再回頭,一個纖細且陌生的背影已經下車。
汽車再一次行進起來。
他把錢捏在手裏,像做著夢。那一塊錢輕飄飄的,仿佛完全沒有質量,卻讓他用了渾身的力氣抓緊。後來他感到自己正被一種莫名的力量向四個方向牽引。他有一種被分離的感覺。
汽車再一次停下。到張村了!乘務員隻朝他一個人喊。
他盯著乘務員,揚了揚那一塊錢,露著自豪的表情。然後他下了車,慢慢朝加油站的方向走去。
他的右手仍然插在褲兜裏,緊抓著那把刀。卻不再抖,安靜得象疲勞的戰士。經過加油站的時候,一個忙得滿頭大汗的女孩正好抬起頭來,向他笑了一下。
他也向女孩笑一下,然後繼續走。繼續走,他沒有停下,始終朝著終點的方向。他知道那裏有一座小鎮,小鎮上滿街都是毛紡廠和刺繡廠。
他把刀從褲兜裏掏出來,掄圓,猛拋向旁邊的玉米地。空中的刀子將一抹白色的陽光反射上他的眼睛,刺得他淌了淚水。
現在他的右手再一次插進褲兜,緊緊地攥著那一塊錢。他的手指,正幸福地蹦跳。
他想他到了那座小鎮後,會隨便走進一家工廠,他會問他們這兒需要人嗎?他會說,隻要有活幹,幹什麼都行,多少錢都行。
他感覺自己,正在奔向起點。